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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宿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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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牡丹已经陆续盛开,宁州邓绾府上的这些花,花期较洛阳晚一些,但也已经绽开了花苞;个别的已经全开,姹紫嫣红,别有一番景致。其中有几株花瓣尖端红中透金,当地名为胜芍,应是取自刘禹锡“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一诗。
司马光看向新荆,道:“判大名府韩琦韩稚圭以河北四路安抚使留守,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修了三座私园,为安正堂、善养堂、雅集堂。他那安正堂里也有牡丹引种,韩稚圭诗云‘好期天上香魂返,长对樽前醉玉颓。谁道元舆能体物,只教羞死刺玫瑰’,不知与他当年任扬州太守时,官署后院的“金缠腰”芍药相比孰高孰低?”
新荆:“在下愚钝。没见过,不知道。”
司马光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向他。新荆心道你看我也没用,你铺垫这一段,无非就想引出庆历年间韩琦邀请扬州的大理寺评事通判王珪、朝官陈升之,以及当时担任评事签判的自己赏花的事。当年韩琦从芍药花上各自摘了一朵“金缠腰”,分别插在四人官帽上,四人的仕途也都别于常人,于是成一段佳话。
但那是属于王安石的故事,跟我这个临川王氏小辈有什么关系?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司马光敢效仿韩琦当年那手,也摘一朵花插在自己头上,他就敢装作不胜酒力直接栽进水里。当年司马光考中进士,新科进士跨马游街需簪花,他本人不愿意,最后还是仁宗给他戴的;而当年韩琦算得上是自己上司,簪花也说得过去;但自己现在虽然名义上是司马光晚辈,但绝不想让司马光真正拿出上司或者长辈的姿态对待。
旧友虽然是旧友,宿敌却也是真的宿敌。如何跟他相处,仍是新荆长期头痛的一个问题。
司马光看着他。面前的王安石正以一个年轻人的面貌冥思苦想,此人不擅饮酒,被迫喝了这些,夜里必然宿醉头痛;不知那个姓姚的随从能否为他治茶醒酒。
他在治平四年认出这是王安石本人。那时候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王安石进京面圣,而这一位则通过进士科,成为了年轻皇帝的首届天子门生。辨认出这两位并不难,司马光觉得年轻的这一位破绽百出,无论文字还是言谈举止,跟王安石本人完全没有区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人看不出来。
——也有可能是看出来了,但无法言明。真宗时期虽然也有大量祥瑞涌现,但多数是伪造;后来的官家们对祥瑞的态度逐渐慎重,同魂而异体虽然偶见于史料,但同一灵魂的两个客体同朝为官的则没有;顾及江山社稷,不可不慎之又慎。
“祥瑞”又称为“符瑞”,司马光饱读儒家学说,对这一概念自然熟悉。这是一种表达天意、对人有益的自然现象,其中“五灵”最高,为麒麟、凤凰、龟、龙和白虎,有“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一说,之后是为大瑞、上瑞、中瑞和下瑞。唐朝之后,祥瑞范围逐渐扩大,并以宋真宗时期为最。
只是随着熙宁变法的推进,司马光最初对待新荆的态度也逐渐有了变化。如果说祥瑞意味着吉兆,那么熙宁变法已经带来了恶果的情况下,新荆的出现,也许并不是祥瑞,而是灾炎。
司马光眼中,熙宁的变法是一次彻底错误的变法,是一次绝不能再继续下去的变法;百姓已经因为变法而陷入苦难,朝堂已经因为变法而争执不断,皇帝已经因为变法而被越来越多心怀不轨的人蒙蔽视听,这一切就以治平四年为起点;这一年,王安石擘画了所谓的变法;另一位王安石以年轻人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得到了皇帝本人的青睐。
朝堂之争变得更加艰难,而新荆却展现了一些令自己欣慰的地方:在王安石本人被吕惠卿诱骗的时候,新荆似乎以更加审慎的态度保持了和吕惠卿等人的距离。
单这一点就令司马光倍感欣慰。新荆明显知道一些只属于王安石本人的秘密,如果自己能将这位年轻的旧友争取过来,也许能更快地纠正王安石本人现在对变法的热衷。嘉祐年间,自己与王安石同吃同住同行,也曾一同讨论经史典集、诸子百家。王安石与“王安石”此时的状态,正如同当年他们讨论的“黄粱一梦”中的主人公:那枕着黄粱的书生梦到了云谲波诡的一生,梦醒时分,黄粱尚未煮熟,使得他产生人生如梦的叹息;王安石也正被吕惠卿等人欺骗,只不过他一边做着变法的荒唐大梦,梦醒后的王安石却机缘巧合地追入了当事人梦境之中,并给他自己取了“新荆新玉成”这一名字,正尝试做出一些改变。
新荆对待其子王雱的态度,明显也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这是这人素来不会演戏,上次被弹劾,逼得王安石本人不得不认新荆归宗,倒是让自己多了些麻烦。
司马光的妻子张氏没有孩子,几年前两人已经过继来一女,前年妻子又打算从司马光长兄家里将康儿过继过来。司马光考虑了一夜,劝妻子打消这个念头。
“我自有相中的年轻人,可以继承我的衣钵。”
张氏连连叹息。“那新荆已经婉言回绝了你的翁婿之约,近日也归宗了临川王氏。你与王安石是冤家,他怎么可能允许你将一个临川王氏的子侄改姓司马!”
“我自有办法。”司马光固执道,“介甫为人磊落,可惜被小人所欺。我既然有机会将另一个年轻人救出泥潭,就不能袖手旁观。”
“你将那年轻人当成落入瓮中的孩子了?”张氏无奈道,“王安石正得圣眷,你却处境艰难,也不知是谁才是被困住瓮中的人……”
不。司马光心想,我与王介甫不同,我可以忍,我更可以等。我没有子嗣,这也许正是天命——最让我无话不谈的挚友,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敌人,最让我寄予厚望的儿子;他们可以是同一个人。
司马光不承认新荆是王安石的儿子,因为那不符合王安石本人的洁身自好;但他可以接受是王安石血脉延续的一部分。
这年轻人是王安石的延续,未来也将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这年轻人将继承他们二人各自最好的那一部分,成长为德才兼备的栋梁之材。
……
新荆随着司马光的脚步,沿水边走了一段。他隐隐感觉气氛有些怪异,于是主动停下脚步。
“知军之前说,长安府驿站遇到贼人,失了火,”他谨慎开口,“但下官的两辆马车尚在长安府。如果需要带走两车东西,是否需要经过您的许可?”
司马光因为话中的“下官”二字微微颔首,道:“新中允如果有其他要事,不能去长安府,某自然可以派人传信交代驿站,让他们妥善看管。”
“感谢司马知军。”
“贤侄不必客气。”司马光笑了笑,道,“你伯父近来一切可好?”
新荆犹豫片刻,道:“他……他现在很好。”
言下之意,你不在京城,王安石的变法道路便顺畅了很多。王安石现在的日子虽说也困难重重,但已经比去年好一些了。
司马光不由得微笑。不知为什么,他完全能看懂对方的表情,也能看懂那些貌似恭谨,但暗中带刺的回答。
“新法在陕州是失败的。”他一边说,一边端详年轻人的表情,果不其然看到新荆的表情一沉。“听说新中允要去庆州,正好种太尉与某也是要去庆州;相逢即是缘分,不如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司马光顿了顿,又道:“这一路上,新中允便能看到不少因变法而陷入困境的人。战场拼杀,血流入海,这是一把刀;而变法相当于刺入环庆的第二把刀,若是你伯父能亲眼看看,就能知道这些刀剑是如何戕害百姓、如何损害大宋的基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