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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大相国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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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荆没有直接租马回驿站。他被苏轼一通抢白,心气不顺,决定走一走,捋一捋思路。
二苏选的这住处,北面遥望大相国寺,西面隔着一条街便是赫赫有名的状元楼,西南有保康门瓦子,向东则有高阳正店、绣巷和四圣观。苏轼从年轻时就对佛、道都有些兴致,宅子选在此处,用他们蜀人的话来说,巴适得很。
北宋多数城市没有宵禁,汴梁此时已经入夜,但商铺招揽客人的吆喝声却与白天没什么两样,并且越往西走,越是喧闹,偶尔甚至有结伴的行人说说笑笑地从身边快步走过。州桥附近有夜市,那些喧闹大多应该是来自它。
新荆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按来时的路线折返向北,取径大相国寺西墙,从自己买酒的甜水巷南口回去。当年自己退居金陵,苏轼路过拜会,他们二人交流佛理,还算是气氛融洽;如今他虽然没了宗教方面的信仰,但佛寺依然能平复他的心绪。
只可惜今夜注定不会让他心平气和。大相国寺西墙紧挨着一条狭窄的小路,白天时有不少人在这儿临水支摊,入夜之后撤去,留下一地狼藉。但大相国寺的僧人收租,夜里也是由僧人打扫这条路;此时夜幕之下,地面已经整洁如初,影影绰绰的,水边垂柳轻拂,恢复了一些佛寺该有的僻静,只有一匹马在发出轻嘶。
新荆朝那边看去。这条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这一人一骑本来也隐在暗处,不易察觉。但那马匹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低嘶徘徊,不肯继续前行;它身边的年轻公子看起来有些被激怒了。
新荆一怔。虽然看不真切,但这人的背影眼熟至极。他快步走上前去,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没料到对方竟装作没有听见。这令新荆有些发火,走到近处,伸手按住对方肩膀,道:“元泽——”
回应他的是裂帛般的乍响。新荆毫无防备,躲闪不及,只觉得伸出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而对方立刻后退,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厌烦。
“你找错人了!”俊朗的年轻人怒喝道,然后他借着月光看到新荆的脸,微微眯起眼,“是你。”
……不是王雱。新荆放下右手。马鞭击伤了他手背,虽不严重,却很令人伤心。他认错了儿子,这是他的过错;而儿子伤害父亲,却是不小的罪过。
这个跟长子面容相似的人,正是他的次子王旁。
不是每家的兄弟都能像苏轼苏辙一样和睦相处。王雱早慧,十三岁时,听人说起西北局势,便能给出“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的结论,与王韶实地勘察之后写的《平戎策》完全在同一个思路上,可见思维之敏锐。弟弟王旁自出生之日起,听到的看到的便是兄长如何出色,王旁竭尽全力,也无法追及兄长才华的边缘。新荆上一世也确实没有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谋划的出路,是凭借父兄的功劳,荫补一个普通的官身。
但他仍然低估了压力对王旁的影响。王旁婚后有了个孩子,这本该是件喜事,但王旁怀疑妻子也觉得自己平庸,他觉得孩子与自己相貌有异,在多次争吵后,这个孩子竟因为惊吓而夭折了。
王安石同情儿媳庞氏的遭遇,安排她另嫁他人。这种观念在北宋并不常见,他因此也给自己招来理学家们的批评。但在后世,因为变法本身遭遇的批判,王雱横遭了不少污蔑,有人就将王旁偏执的性格嫁接到了王雱身上,加上一些其他故事,重新塑造起符合批判者想象的“狂放无礼”的年轻变法者形象。
……
王旁意识到眼前的人虽然看着自己,但有些发愣,竟走了神。
他更加恼怒。
他知道这个人。当新荆恢复“王氏族人”身份,首次正式参与家宴,他就看到了兄长对这人的关照。而当发现这王雱和新荆以兄弟相称,他的愤怒就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无法再在那宴席上待下去,早早离开了。
鸠占鹊巢,不外如是!
他的马马蹄受伤,无法再骑。王旁扯动缰绳,见马仍只是低嘶,不肯走动,心底又冒出了火。但在他再次举起鞭子的时候,那人竟又快步走上来,一把抓住马鞭,道:“你这样抽它,会让它陷入恐慌;如果它脱缰奔走,前面不远就是州桥夜市,人流如织,无论这马最终踩踏了行人还是商铺,都是不小的罪名!你父兄被无数台谏官盯着,任何过错都会被无限放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另外寻一匹马来,这匹就先交给我。”
王旁猛地甩开手,退后一步,冷笑道:“太子中允果然是好仁义,好手段,处处为我临川王氏着想;不知你欺世盗名、歹心冒名我王氏族人被揭发之时,还能不能如此镇定自若!”
他转身径自离开,连这匹马也不要了。新荆被他训斥得发愣,等回过神,只剩他和眼前的伤马面面相觑。
马伤在蹄上,而他自己伤在了手上。他抬起右手看了看,见伤处已经不再流血,但斜着一道鞭痕挂在上面,仍感觉在被火灼烧。
不知道王旁究竟是查了些什么。新荆心想,自己的身份确实经不起推敲,但有王安石和皇帝双重纵容之下,王旁就算真的查出来些什么,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他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新荆去敲大相国寺西门,请僧侣帮忙暂留伤马。他一边敲门,一边黯然神伤。
那匹马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时候倒乖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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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有朝会。神宗皇帝坐拱垂殿视事,中书、枢密院、三司、开封府、审刑院官员等要员分班奏事。大臣们争吵的核心,依然是青苗法。神宗尽可能从台谏官上纲上线的人身攻击里抽丝剥茧,寻找那些唇枪舌剑下真正的意思,直到官员都看出了他的疲惫,文彦博开口,请求皇帝考虑自己身体,余事容后再议。
神宗回内殿休息了半炷香。他喝了会茶,感觉自己缓过来了,便敲了敲桌子,示意内侍把人带过来。
于是新荆几个月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看起来对西北的寒风适应得很好,没有生病;但眼下有些阴影,好像昨晚上并没有休息。
反倒是新荆看到官家之后大吃一惊。
新荆猜测李宪说的什么风寒感冒都是托词,等到了这儿,他发现皇帝竟然真的没好全。神宗一直没开口,而是由内侍说话,看起来喉咙不太舒服。
早知道我就带些药回来。新荆后悔不迭。
内侍端了茶过来,而神宗摆了摆手,让新荆再往前走,一直走到自己面前来。他看到新荆的表情也没显得非常高兴——这是当然的。新荆心想,神宗最高兴的表情,那些如同被点亮了的表情,都留给王安石本人了。——直到神宗握住他的手,在他右手心里写起字来。
新荆差点夺路而逃。
皇帝没让他跑成,牢牢抓住他,写道:韩。
新荆极其不适应,那边字没写完一个,他背上已经流了汗。……韩,谁,韩琦吗?今年二月份,判大名府的三朝元老韩琦发来长篇奏疏,把青苗法批得一塌糊涂,确实挺让人心烦……
神宗慢条斯理地又写:鞅。
这次换成新荆一怔。这何止是一怔,简直是悚然一惊:如果他没记错,上一世神宗曾在和司马光的交流中说,吕公著暗示“藩镇欲兴晋阳之甲”,而韩琦现在这是要效法春秋时期的赵鞅,举晋阳之兵清君侧了?!
他尚且没从震惊中回过神,神宗却发现了新的问题。他本就是捉着新荆的右手,此时感觉有些异样,趁着新荆反应不及,将他右手翻过来,两指将袖口向上一推,便看到一道鞭痕。
新荆猛地抽回了手。神宗抬起头,表情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