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荆》AMNH680

32、二苏

　　苏轼径直把新荆领进书房里。这儿更加僻静，书房里四壁几乎被书籍占满，中间一张桌子，苏轼进来之后立刻将桌上尚未写完的东西卷起来，放到身后架上。

　　新荆坐到旁边的一张椅上，略感好奇，问道：“你的新作？我不能看吗？”

　　苏轼：“阿同的。”

　　“哦。”新荆点了点头，坐直了回去。“那就算了。”苏辙的诗词水平相比苏轼还是差点意思。

　　苏轼回过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是阿同准备给官家上的万言书。”

　　他眼看着新荆脸上的笑容僵住，感觉刚刚被这人搅了的好心情忽然又回来了，便在这书房暖炉烧茶，笑道：“还得感谢玉成兄推荐的这好职务。”

　　新荆：“……别这么叫我。”

　　玉成是他现在使用的字。荆可以取“荆石”或“荆山之玉”之意，《韩非子·和氏》记载，春秋时楚人卞和，在荆山中得璞玉，献给楚厉王。厉王让玉匠鉴定。玉匠说：“是石头。”厉王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左脚。到厉王死，武王继位，卞和又捧着那块玉璞去献给武王。武王让玉匠鉴定，玉匠又说：“是石头。”武王也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右脚。武王死，文王登基。卞和就抱着那块玉璞在荆山下哭，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干了，跟着流出的是血。文王听说后，派人去了解他哭的原因，问道：“天下受断足刑的人多了，你为什么哭得这么悲伤？”卞和说：“我不是悲伤脚被砍掉，而是悲伤把宝玉称作石头，把忠贞的人称作骗子。这才是我悲伤的原因。”文王就让玉匠加工这块玉璞并得到了宝玉，并命名为“和氏璧”。

　　对外是可以这儿说的。对于他自己来说，更多则是取“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意思。这词要到今年张载因为二程反对变法而受牵连、回归故里作《西铭》时才会出现。新荆前几年便化用这词，不会引起注意。

　　但以苏轼之聪敏，很早便察觉了他字中隐意，此时点出来，没看出什么亲近，倒显出一分挖苦。

　　苏辙目前的开封府推官是新荆推荐的。苏辙原本在条例司，忙得晕头转向，如今到了开封府竟然还能更忙，苏轼在官告院清闲得要去数地上的麻雀，眼看着苏辙从晨出暮归，逐渐变成了让他瞠目结舌的晨出暮也归不了的工作状态。

　　新荆瞪了他一眼，心说你看我干什么，我把苏辙放在那，就是要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免得给我——免得给王相公——惹麻烦。如今他竟然还能挤出时间来写什么万言书，说明还是有空。闲的。

　　那壶水已经烧好，苏轼倒了杯茶过来，道：“你这难得回来一趟，明天或者后天必然会面圣；找个机会再跟官家讨论讨论、争取争取？上次给你写了那么多，这次就算我先欠着！”

　　新荆心说你上次究竟写了多少我还真不知道，我拿到手还没捂热就物理意义上泡汤了，这事哪能让你知道。

　　苏轼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瞪我的模样确实有几分王相公的风采，你这王氏偏远亲戚的血缘关系它正经吗？”

　　“苏子瞻。”新荆一字一顿道，“我看你是不想让苏辙在京城继续混了。”

　　苏轼笑道：“你这怎么还认真了。混还是要混的，最好能混个稍微清闲点的差事。”

　　新荆揶揄道：“你这差事倒是很清闲。”

　　“就是有点没权没位。”苏轼厚着脸皮道，“我就罢了，能不能帮忙给阿同找个品级高点的，有话语权的，而且没那么忙的，能正点下班的位置？”

　　“……”新荆一时气结，“你当着你这四壁的圣贤书说的什么鬼话？！”

　　“‘没有一个人反对自由，如果有的话，最多也只是反对别人的自由。可见各种自由向来就是存在的，不过有时表现为普遍权利而已。’”苏轼大呼冤枉，说道，“你给我的那本圣贤书上是不是有这句？你就说有没有！”

　　新荆：……

　　马恩语录怎么从这地方冒出来了。

　　新荆：“我是让你整合语言，不是让你来跟我抬杠的。你这话拿出门去，第二天台谏官就能吃了你。”

　　“你看，这就叫反对别人的自由。”苏轼道，“‘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台谏官也要监察百官，免得被同僚弹劾自己尸位素餐；你来跟我抬杠，是因为你就是想让阿同闭嘴；我来跟你争取，是因为我知道你跟我们立场不同，但也不是什么尖锐的矛盾。你我哪个不是士大夫？仁义之道德，帝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新荆已经要被他扯晕了，立刻打断苏轼的话：“你既然都已经读到烂熟于心了你为什么不写！你答应我了一个月给我一封你为什么拿不出来！我就问你这一点！别跟我说什么论语了！！”

　　“阿同工作太忙了。”苏轼表情惨然，“我哪有空给你写信，我还得给他做饭。”

　　新荆：“……”

　　新荆：“……鬼都不信。”

　　“你现在也看到了，他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苏轼说道，“哪怕我家里雇了三个厨子，他回来说想吃个家乡菜，我不得亲自下厨？你没有兄弟，体会不到这种——”

　　他突然回过神来：“哦，你有兄弟了。”

　　新荆站起身，一巴掌拍在苏轼的书桌上。

　　“别这么多废话！”他已经开始上火，“君子一言当驷马难追，你言而无信就别怪我不仁不义！我明天虽然弹劾不了苏辙，但在他那万言书写完之前把他踢出京城也没什么难度，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轼一把抓住他按回椅子上：“小声些，小声些，快坐，快坐。”他安抚道，“你想让我写些东西给你兄弟经筵讲课用，而我想让你为我兄弟的位置走动走动。你我此刻的心意是相通的……”

　　谁跟你心意相通了。新荆动弹不得，更加蹿火。他如今感觉跟苏轼打交道就好像是在油桶里抓一条溜滑的鱼，你这边越是抓不着，它那边越是蹭过来用尾巴挑衅你，简直能让人气死。

　　“我们各自退一步。”苏轼将他牢牢地按在椅子上，诚恳道，“我几个月没有为你动笔，有违诺言，这是我的不对。该写的还是要写，但阿同这札子上去之后必然会掀起一些风波，你是条例司的人，我不指望你为他说好话，但我希望你看在你我交情的份儿上，适当保持沉默。”

　　新荆一脚踢在苏轼腿上。后者赶紧松手，眼看着新荆站起身要走，道：“这就算是说好了？”

　　新荆一句话都不想再回了，转身便走。他感觉每回一句，都有一万句在等着自己。

　　苏轼一路送他出门，笑道：“说好了啊！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他眼看着新荆的身影越来越远，关上门，回到书房，一把拉开隔间。里面的人猝不及防，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走，走了？”苏辙看了看苏轼身后，“太子中允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跟他打个照面也没什么，没必要把我关起来吧？你们到底聊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苏轼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啊！”他叹息道，“你性格这么单纯，心地这么善良，哪是他们的对手！”

　　“哥哥说得是。”苏辙立刻点头，道，“都听你的，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