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安》藤椒三文鱼

35、兜底

　　打发走周敬，周渺的手机在他身上，静音状态下的屏幕不断亮起，熄灭，重新点亮。
　　齐康沉靠着住院部走廊的扶手，沉默划开锁屏壁纸，是她在独库公路高扬头颅，远眺雪山的单人照。

　　女孩背披烈阳，面向苍石，专心欣赏风景，被男人停好大切诺基下车后，无意间抓拍记录。

　　绿色图标里的消息分别来自哥哥，可可，嘻哈代账和白蒙度。
　　男人对内容毫不关心，迫切想知道他在周渺的微信里被怎样备注。

　　聊天框下拉，出现一颗熟悉的，紫外线辐射灯下的萤蓝石头，男人顶着矿石届大熊猫的头像夹在中间。
　　这个矿种是他大学课业参加活动，飞到加州的圣贝尼托县，也就是蓝锥矿产地斥巨资购入。

　　那块原石未经打磨，却能明显看出内部宛如星辰银河的独特重影结构，深蓝天空的色带包裹着莹白雾霭。

　　神似周渺那只虹膜异色的瞳孔。

　　而女孩给他的备注，竟然是BaTiSi3O9，蓝锥矿的化学方程式，钡钛硅盐酸。

　　她还能再机灵些吗？

　　男人退出微信，雨水浇透的黑发以一种不太美观的姿态贴着鬓角，附近颧骨的皮肤因明显上扬的嘴角而堆积。
　　周渺的外衣丢在事故现场，他的那件落在赵士理的公务车后座，齐康沉推开病房门，顺手脱掉潮湿黏腻的衬衣，只剩件打底的白色短T挂在三角肌上。

　　病房里开着一盏暗灯，吊瓶早就滴完，防回血的输液管道在手背扎着，她没醒。
　　或是醒了，装睡。

　　齐康沉站在急救柜边上，一眼瞄见那只林烁带过来，小侄女送的白龙娃娃。
　　头尾掉个，本该在被子里藏着的龙角，在她手心握着。

　　今天是他应下接送齐念礼上学的日子，在宁大附小门口见到着急忙慌赶来的亲哥林烁，怀抱玩偶的小姑娘，脸耷拉得和毛驴一样长。
　　林烁和齐念礼是亲兄妹，差了整整十二岁，都是大姐齐康年的孩子。

　　念礼班主任的电话打到他那，周渺正躺在急救室被推完麻药，嘴里含糊地哼唧着什么。
　　男人歪头肩膀夹着手机打给林烁，一手摘掉女孩湿透的球鞋，另一只掰开她掌心攥紧的指缝，弓着腰递手让她捏住。

　　灰白色衬衫的衣角从腰间出逃，全身衣物几乎只剩内裤干着，他好久不曾有过这般衣衫不整的狼狈。
　　接送齐念礼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那边班主任训斥的动静，大到急救医生戴手套消毒的间隙，不忘调侃他。

　　“先生可真忙。”
　　“这是光顾着老婆，忘了接孩子？”

　　谁知周渺哪根筋触电，坐实那句身体好，挣扎着起身，端坐在急诊科病床上，扯开嗓子嚷嚷，“不缝针，我不要破相！”

　　一针局麻打在耳后，根本放不倒她。

　　“我长那么好看，不能在脸上留疤...”
　　“呜呜...嘶...”

　　急诊科护士摁着肩头让她躺下，今晚科室不热闹，只来了两个车祸患者。
　　其中这位，还是个自恋狂。

　　眉心微蹙，齐康沉安静地瞧这副撒泼无赖的模样，分辨不出她是否清醒，张牙舞爪的。
　　只好无奈支走护士，坐上病床，从身后环抱住闹腾的人，摁下空中不停比划的胳膊，下巴搁在她没受伤的耳后低语。

　　“听话，口子渗着血呢，不缝针回头感染了...”
　　“得剃光头。”

　　大抵是神志尚在，周渺半张半闭的双眼依旧失焦，但嗖一下睁大。
　　男人见状继续开口哄，“缝完给你买书，买很多本，行吗？”

　　小脑袋在边上动了动，点头，女孩抽走手想扒拉开混着血水的长发，被医生眼疾手快拦下，重新放好输液管。

　　“你给她头发弄开，别等会儿跑针了。”
　　“什么情况？见过晕丙泊酚的，还真没见过晕普鲁卡因的...”

　　捋开她粘黏在皮肤上的发束，齐康沉之前查过，红发人种的先天缺陷是皮肤缺少真黑素，比常人难以抵抗紫外线，患黑色素癌的几率也更大。

　　所以库车那日，竟下意识将给周渺遮阳这件事，看得比他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她饮酒海量，麻醉剂不敏感，出现轻微亢奋反应。
　　揉着女孩冰凉的掌心，男人不由升起一丝担忧。

　　如果说这份隐性性状来自父母双方携带的基因，才能触发周渺那满头自来卷的红棕发。
　　那么了解过Ian的生平，除去作为间谍那部分不堪过往，周渺的生父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看来他需要抽时间和关文芷见一面。

　　记忆回笼，他不自觉走到床边，手里拎着失去形状的衬衫，指尖拨开女孩的额发，露出纱布包好的伤口。
　　好在那道皮外伤藏在发际线内，倘若真在脸上留了疤，就算得罪常磊，他也定要把席边玲一道送进去。

　　林烁过来时带的粥早就凉透，男人没胃口，包装袋没拆，搁在茶几上。走廊投进来的光束落在他背后，齐康沉静默许久，张口试探，“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女孩不回应，睫毛颤动。

　　男人叹气，继续道，“我不训你，莽撞归莽撞，但今天...”
　　“干得漂亮。”

　　她还是不动，立志学鸵鸟，头埋进沙地装死。

　　“洗钱加组织未成年人□□，罪名成立，十年起步。”
　　“不用再担心你朋友被威胁。”

　　他笑容戏谑，气定神闲丢弃手中衣物，绕到病床右侧，脱鞋，坐上去，掀开被角裹住方才暴露在空气里微凉的腰。
　　身材高大的男人依着床头，照旧把人圈进领地，扯弄棉被，直接罩到周渺头顶。

　　大有种她不出声，他就这么睡去的阵仗。

　　“谢谢...”

　　女孩的声音在被窝里闷闷的，头顶耳畔挨着齐康沉混着雨水气味的棉T恤，男人曲背把所有温度留给内侧，心脏像是专门给她听一样，有力地跳动着。

　　“谢我什么？”

　　医院的凌晨，静谧得只剩下心跳声，和他深厚的嗓音。
　　周渺支着胳膊侧卧，向床边挪出半个身子，给齐康沉留出半边床铺，固定着液体管路的手没处放，搭到被子外面。

　　正在思考该回答什么，白色被面阻隔所有视野，周渺蒙在被子里，只能听见簌簌的响声，看不见男人直起上半身，娴熟地替她拔掉针头。

　　动作干脆利落，快到没有痛感，他右手拇指摁着女孩手背止血，调整位置，左侧身子把人揽进臂弯，随即叹慨。

　　“认命了我的祖宗。”
　　“你知道今天收到求救短信，我一路上在想什么吗？”

　　齐康沉紧偎着她，现在想来，依然后怕。
　　“我想这姑娘，是逃命逃到我这儿，什么恩惠也没给，就这么...”

　　棉被外的话音顿住，一道清晰的吞咽声跟着，怀抱她的人深深吐息，试图平定加速的心率。

　　“你可以不喜周家人，也可以不在乎他们。”
　　“以后再想惩恶扬善前，跟我知会一声好么？”

　　男人自认没有手握滔天权利，可这条路走到两位部长也要赏他面子的高位。
　　靠的是老爷子举枪逼他踏进晋州荒山野林求生的狠心，是十年如一日假扮暴发户煤二代的演技，也有知识分子家庭遗传良好的双商基因。

　　更靠一颗刚正不阿的红心。

　　他不想用什么铠甲软肋去形容她，女孩是万千女性中最少见的那类，过于理性，周旋着，忍耐着，硬是打赢罗生门般的垓下之战。

　　也赢得他的爱意。

　　“好。”

　　半张脸在麻药作用下木着，她感觉不到脸颊和唇角的存在，闭上眼是倾盆大雨里通红的车尾灯，睁眼是男人白净的衣领。

　　他在这儿。

　　就像她没有主动求援，他却光速出现在机场快速路的紧急车道，出现在海洋赞礼号的宴会厅，海风肆虐的甲板。
　　出现在她持续受困，走向自我毁灭的终路上。

　　用头顶轻蹭男人下颌，周渺挣脱摁在手背的大掌，从他身下拽出被角，完完整整地把外面湿冷的长腿卷进温暖领域。

　　“齐康沉...”
　　“我刚才想说，谢谢你的出生，谢谢你在这里。”
　　感谢他的存在，能让她同他相遇。

　　清晨无人找来，周渺昨夜根本顾不上看手机，在他怀抱睡得昏昏沉沉，做了好大一场梦。

　　梦里她住在北宁胡同的一座四合院里，每天骑车上下学，学校就在巷子尽头拐弯的第二个路口。早上院里阿姨取牛奶，也会顺带捎回她家的那框，然后被梦里的妈妈掂着冰凉的瓶口，窜进里屋贴脸冻醒她。

　　还有个长相酷似白蒙度的同班同学，总板着脸查她的学生证，结果她屡次三番忘带，他也拧着眉峰次次放水。
　　睡梦被吵醒的时刻，她依稀在院门外瞥见一道身影，健硕高挑，轮廓带着穿梭在雨雾中的迷蒙，眉眼温润，唇齿张合，像在说些什么。

　　那人温和谦逊，立在蒙蒙水雾中的模样悲怆孤伤。

　　“二叔，起来洗把脸，等下许教授查完房就上来。”
　　不对，梦里那人口型不是中文，讲的是英语。

　　“检查开了吗？”
　　这句更对不上，而且声音好熟悉...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子，忽然空落下来，失去温度。

　　周渺下意识去抓，没捉住梦中人，反倒实实在在握住一只手臂。

　　“别走...”
　　呢喃自语，女孩后知后觉感到疼，左耳上方接近太阳穴的位置隐隐刺痛，蛰得她不得不睁开眼迎接刺目窗景。

　　她抓住的人，是神色倦怠的齐康沉。
　　回头看另一个声音的来源，脱掉西装全身运动服的林烁，一手拎着早餐，另一手掂了一大兜衣服。

　　男人毛呢裤上的褶子从腰间打到裤脚，上身短袖也皱巴得不成样子，应该是拥着她睡了整晚，左边额发扁平，右边炸毛。

　　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周渺大脑混沌，从一场旖丽奇幻的迷境醒来，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魇。

　　“拿证件先去开检查单。”
　　“教授那边我解释，去吧。”

　　光影交错着，齐康沉指使完林烁，顶着头潦草乱发重新坐下，耐心解释。

　　“昨晚来不及约专家，需要拍ct排除脑震荡...”
　　“渺渺，我还想让你做一次DNA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