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金壓卡》濟南老梁

565、沒有皇后的夜晚

　　午後的皇宮被一層溫暖而穩定的光線包覆。高牆之外，城市的聲音依舊規律地起伏，車流、步伐、遠處市場的叫賣，全都按照既有的節奏運行。大乾國並未因為諸葛梁的暫時缺席而停擺，反而在一種近乎冷靜的慣性中，持續前進。
　　皇宮內部更是如此。文件照常流轉，會議照表進行，公職人員穿梭在長廊與辦公室之間，腳步聲在拱頂下形成低而有序的回音。行政院的日程表依舊密密麻麻，只是有些決策被暫時標註了等待，有些簽呈被整齊地夾進了「返國後處理」的檔案夾。
　　皇室事務局所在的辦公室顯得格外安靜。侍從委員會主任委員哈拉達·艾娜坐在辦公桌後，桌面上攤著一疊整理過的法律文本。她的指尖在紙張邊緣輕輕敲著，節奏不快，卻帶著一種思索時才會出現的遲疑。
　　她已經反覆看過好幾次。與皇室相關的法律，在這兩年內修補得相當完整，權限、責任、程序，幾乎都被納入條文之中。從皇位繼承、皇室成員的身分規範，到與行政體系之間的界線，表面上已經沒有明顯的漏洞。

　　但艾娜總覺得，哪裡少了一塊。那不是條文的缺失，而是一種制度層面的空白。她把視線從文件上抬起，看向窗外的庭院。修剪整齊的草坪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綠色，噴泉水柱穩定地升起、落下，彷彿在提醒她，穩定並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被精心設計出來的。
　　「如果發生意外呢……」這個念頭在她心裡轉了一圈。她沒有說出口，但那個問題已經在腦中成形。皇帝若無法親自行使國務行為，現行制度確實有執政官的設計，可在那之前的短暫空檔，實務上卻缺乏一個清楚、明確、可以立即啟動的代理機制。

　　她重新低頭，手指滑過文件的標題，然後停下。
　　艾娜轉向電腦，打開瀏覽器，迅速地輸入關鍵字。她的動作非常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比對工作。螢幕上跳出一連串搜尋結果，她逐一點開、瀏覽、比對。
　　不久之後，她找到了一個目標。
　　一部外國的法律文本，標題簡潔而直接，內容結構清楚，條文之間的邏輯嚴密，正好補上她心中那塊空白。她沒有遲疑。艾娜將原文下載下來，翻譯成英文。然後將國名替換為「大乾」，又逐條檢視，確保與現行憲法條文並不衝突。最終，這份草案被命名為：《國務行為臨時代理相關之法律》。
　　她靠在椅背上，重新從頭讀了一遍，逐字審視她所起草的這份文件：

　　《國務行為臨時代理相關之法律》

　　第一條　宗旨
　　基於《大乾國憲法》第四條第二項規定，有關皇帝將國務行為委任予他人進行臨時代理之事宜，悉依本法之規定。

　　第二條　委任之臨時代理
　　皇帝有精神或身體之病患或發生事故時，除應設置執政官之情形外，經行政院之提案或許可，得將國務行為委任予依《皇室法》規定具有執政官順位之皇族，使其進行臨時代理。於前項情形，若該皇族未成年，或其有精神、身體之病患或發生事故時，皇帝經行政院之提案或許可，應依照《皇室法》規定之順序，將前項之委任賦予已成年且無故障之其他皇族。

　　第三條　委任之解除
　　皇帝之故障排除時、依前條規定受委任之皇族發生故障時，或依前條規定委任後，順位在前者之皇族已成年或其故障排除時，皇帝經行政院之提案或許可，應解除前條之委任。

　　第四條　委任之終止
　　依第二條規定之委任，因皇位繼承、執政官之設置或受委任皇族脫離皇族身分而終止。

　　第五條　公告
　　依本法規定，皇帝之國務行為被委任，或其委任被解除時，行政院應公告之。

　　第六條　訴追之限制
　　依第二條規定受委任之皇族，於該委任期間，不受訴追。但因此並不損及訴追權。

　　附則
　　本法自公布之日起施行。

　　條文冷靜而克制，沒有多餘的修辭，卻在關鍵之處留下了行政院的角色，也保留了皇帝最終的決定權。那是一種非常熟悉的風格，讓她在閱讀時，甚至產生了一瞬間的錯覺，彷彿這部法律本來就該存在於大乾國。艾娜把文件存檔，命名時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最中性的名稱。
　　她原本可以立刻發訊息給皇帝。只要簡單說明立法目的，再附上草案，或許就能得到一個「先放著」或「回來再談」的回覆。可她的手指停在傳送鍵上，並沒有按下去。她想起了這段時間的實際運作狀態。形式上，大乾國的皇帝是順子；實務上，幾乎所有制度設計與權力平衡，都是諸葛梁親手規劃。皇室法律的細節，更是他反覆推敲、逐字修改後才定案的結果。而這部新法律，若要通過，勢必要送進憲法及司法修訂委員會。現在，諸葛梁不在。會議根本不可能召開。
　　艾娜輕輕吐出一口氣，關上了檔案。她知道這不是急迫的問題。至少在現階段，大乾國的運作仍然穩定，這部法律更像是一把備用鑰匙，而不是正在燃燒的救火器。
　　她把文件放進一個標註著「返國後議題」的資料夾中，整齊地收進抽屜。

　　夜色慢慢覆蓋皇宮，燈光一盞一盞亮起，將拱廊、柱列與長窗的影子拉得很長。食堂裡依舊熱鬧，金屬餐具碰撞的聲音、低聲交談的語調、以及餐盤被推動時發出的輕響，交織成一種只屬於晚餐時刻的秩序感。
　　順子坐在一張靠窗的位置，面前的餐盤已經吃了一半。她的動作不快，像是在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窗外的夜色映在玻璃上，將室內的光折射成柔和的層次。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在她身旁停下。
　　梅克斯特副部長奧維多端著餐盤，微微低頭示意，神情帶著一種介於正式與試探之間的謹慎。
　　「陛下。」他開口時，語氣壓得很低，顯然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順子抬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奧維多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早就想好了措辭：「我們這邊……希望能夠召開一次行政院會議。」
　　順子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她沒有立刻回答。腦中卻先閃過了一句話。
　　——啊？你們這麼大膽嗎？皇后不在就敢私自開會嗎？
　　那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帶著她一貫的直覺與衝動。但順子很快把它壓了下去，只是抿了抿嘴，視線重新落回奧維多臉上。
　　奧維多繼續說道：「梅克斯特這邊，想推動一輪教育改革。如果沒有整個行政院的配合，很難落實。」
　　順子的手指慢慢收緊。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腦海裡浮現出另一個聲音。
　　不是現在的聲音，而是諸葛梁，用一種近乎冷靜、卻又帶著耐心的語調對她說過的話。
　　——如果這一代人完全依賴我們的詳細指導，他們也無法讓下一代人學會獨自思考。這樣，無論對民眾還是對統治，都不利。
　　順子看著奧維多，心裡卻在想另一件事。或許，這並不是膽大妄為。或許，這正是諸葛梁刻意留下的空間。
　　順子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估計應該是他許可的吧……」她在心中默默想著，「甚至，是他故意的。看看其他人在他不在的時候能不能自己運轉。」
　　順子抬起頭，表情重新變得平穩，語氣也恢復了一貫的自然。
　　「好吧。」她說，「你們安排一下。」
　　奧維多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明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立刻點頭致意：「是，謝謝陛下。」
　　他正準備離開，另一張桌子那邊卻傳來椅子被推開的聲音。

　　哈拉達·艾娜放下餐具，站起身來，快步走了過來。她顯然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陛下？」艾娜開口時，語氣依舊保持著她一貫的謹慎與分寸，「皇后陛下不在，也可以召開行政院會議嗎？」
　　順子還沒回答，奧維多已經轉過身來。
　　「可以。」他說得很直接，「皇后說過，如果是不需要皇后出來解釋的議題，皇后不在也可以正常開會。」
　　艾娜微微一愣，隨即露出思索的表情。
　　「這樣啊……」她輕聲說道，像是在確認某個長久以來的判斷。接著，她抬頭看向奧維多，語氣變得稍微積極了一些。「那我這邊正好有一部法律草案，能不能放在會議中？」
　　奧維多皺了下眉，顯然在快速評估時間與流程。「這個法律的長度有多少？」
　　「不算長。」艾娜回答得很快，「大概三百多個單字。」
　　奧維多點了點頭，像是鬆了一口氣。「那還可以。」
　　艾娜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微微欠身。「謝謝。」
　　對話結束後，三人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食堂裡的氣氛似乎沒有改變，但某種看不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晚餐結束後，人群逐漸散去。順子離開食堂時，夜風從長廊的另一端吹來，帶著微涼的氣息。她正準備回皇帝辦公室，卻在轉角處看見了等候的艾娜。
　　艾娜顯然是刻意在這裡等她。
　　「陛下。」艾娜行了一個標準而克制的彎腰低頭禮。
　　「怎麼了？」順子停下腳步。
　　艾娜猶豫了一瞬，才開口：「我想請陛下……學習一部分皇室禮儀。」
　　順子挑了挑眉。「禮儀？」
　　「是的。」艾娜點頭，「我故國的皇帝，在出席立法院開幕式時，有一套專門的流程與儀式。未來，皇后陛下曾經提過，要依照憲法重新建立大乾國的立法院。」
　　順子沉默了一下。她並不排斥學習，只是本能地覺得，這類事情通常會由諸葛梁來決定細節。
　　「好吧。」順子終於開口，「不過有一個條件。」
　　艾娜立刻抬頭。
　　「這次只學習如何出席立法院。」順子說得很清楚，「剩下的，等皇后回來再說。」
　　艾娜幾乎沒有猶豫。
　　「可以。」她立刻回答。接著，她補充道：「我想請正在訓練的皇室警衛，臨時扮演一下侍從，模擬流程。」
　　順子想了想，點頭。「可以。」
　　順子走在長廊裡，腳步聲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夜晚，和過去那些習慣有人在旁邊指引的夜晚不太一樣。沒有諸葛梁。但事情，依舊在往前走。而她，也正在學著，站在沒有影子的地方，自己作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