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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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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吗?”泛黄的药草敷在身上,带来阵阵刺痛。
冷汗在一瞬间从额头冒出,又快速沿着脸颊滑下,滴落到红木地板上。
“还好,”周信压着气音,极力装作轻松的语气回道:“父亲这次下手没以往那么重,还受得住。”
“受得住,就是没长记性。”纤细白皙的手指隔着药草在伤口上摁了摁,等听到身下周信隐隐传来的吸气声后,手的主人才是将力气松下,淡声道:“信哥一向聪颖持重,怎么这次想着和那洋人一起动手的?”
周信咬着牙,下颌抵在枕上,没有直接回答身后人的话,只是低声回答:“是孩儿没有顾全大局。”
抚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声音再度响起,“信哥也方十六,还未及冠,有少年意气和热血,这自然是好事。”
“只是,”温雅淡然的声音停顿一瞬,见周信没有出声说些什么,才又是道:“信哥儿动手前,应该先计较好轻重。”
“这李家虽算不得城中名门大族,但李老爷子早年间却是帮了几大家的大忙,就连你爹爹能坐稳这周家主事,也有他一份功。”
“他老还在,我们就得给李家一个面子。”
“所以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但要是忍不了,动了手,”温和声音仍旧平静,只是说出的话,却是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就把这李家娃娃打出问题来,给你父亲一个找补的办法。”
“李家三代单传,天性就是护短的,更别提这李家娃娃还是老来子,莫说李家主把他当块宝,就是李老爷子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就是他想要天上星星,李老爷子都会想办法去摘下来。”
“这一整个李家,可就等着他平平安安长大,好继承李家香火。”
“所以,”温刁青拂去周信身上已经没有水分的药草,淡漠低声道:“李家这么珍贵这个娃娃,要是你下手重,打伤打残了对方,这小地界上,又属咱们家医术最为高明。”
“李家就算心里有气,也得捏着鼻子让你父亲给他们医孩子。”
“两家关系不仅不会破,还会更加稳固。”
“等到这孩子医好,李老太爷怕是离走也不远了,到时一个算不得世家名门的李家,对周家又能有多少影响?”
“说不得到时候他们见我们好处给得多,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放弃我们。”
温刁青叹了口气,用温水洗净手上药草,摇头道:“可偏偏你打了人,又没把对方打出伤,这不就是明摆着送弱点给李家拿捏?”
“信哥你一向识大体,怎的这次就像丢了魂一样,不考虑前因后果?”
周信抿着唇,对于自家母亲的开导分析,并没有出言反驳。
但同样的,他微皱着的眉,也代表着他并没有真的认同温刁青的说法。
好在温刁青也并没有指望周信一定认同自己的话,毕竟周信也才十六岁,往昔更是学习医术胜过学习管理家事,办事青涩自然也能谅解。
甚至在温刁青眼里,这次李家事件,周信所为,并不能算得不好。
一如她先前所讲,周信才十六,性子本就应该外向些。
尽管温刁青也希望周信能快快成长,独当一面,好为他们分担家族压力,但为人母,她又希望周信能活得快乐些,少些家族压力,可偏偏她又怕周信因为压力太小,太过闲散,最后无所事事。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哪怕对外处事果断,手段了得的温刁青,在教育孩子上也只敢一步步试探而行。
而周信这一次所为,瞧着似是大事,但追究起来也可当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这又恰好让周信释放压力的同时,还给着他些许压力。
虽事出非本意,但观其源头、过程与结尾,事情终归是在一个度内,所以温刁青反倒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也并没有多少对周信的不满。
也是如此,在垂眸又看了一眼将脸半埋在枕头里,不欲说话的周信,在无奈摇摇头后,温刁青便再次开口道:“药上好了,接下来就好好躺着,等到伤养好了再去跟你父亲好好聊聊。”
“我就先走了。”
“母亲再见,”周信半张脸蒙在枕头里,说话自然而然也带着一股沉闷感。
温刁青对此没有过多理会,只是等她将将走到房门口时,床上的周信忽又说道:“白珞重,”周信顿了顿,又换了个词,道:“那个西洋人怎么样了?”
“没事,”温刁青摇摇头,“这件事虽是他先动的手,但错在李家,更何况他还是我周家的客人,李家想要他上门道歉,于公于私都站不住脚。”
“再者他吃亏道歉,不就是在说我周家识人不清?周府百年声誉,可不是李家说败就败的。”
“不过,”温刁青话锋一转,语气平缓淡然道:“他虽然没什么事,但今日发生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责任在他身上,为了防止同样的情况发生,我们还是建议他留在临海阁里会更好一些。”
“信哥儿,你觉得呢?”
周信没有抬头,仍是将脸埋在枕上,闷声说:“母亲安排得好,孩子没有意见。”
温刁青也似是料到周信的回答一般,在无声笑了笑后,便又提步朝外走去,“那信哥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可别想着再惹事了。”
古朴宅院在灯光照射下,映出沉闷的厚重感,就好似一方无形的大锁将天地困住,锁笼内,一道声音幽幽传出,“孩儿知道了。”
……
天光过境,原先乌蒙蒙的天空化为澄澈碧宇。
院内翠鸟鸣叫,叽喳不停,隐约间还能听见下人们忙碌的脚步声和轻微说话声。
“听说那李家少爷昨个回家发了好大一通火,说什么都要把那洋客人带去李府,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谁不懂这李家少爷就喜欢俊男美女,这几年来城里不知道多少男女遭过他的毒手,他今天闹这么一出,九成九不就是看上了那位洋客人。”
“要不是李家老太爷一直宠着他,怕是他早就被收拾了。”
“今个还敢把手伸到咱周家来,我看少爷就是心善,没有下重手,换作是我……”
“换作是你,你能怎么样?”
“再说你有那当少爷的福气吗?天天不好好扫地,净想着做梦,我看晚上菜里少给你放点肉沫,你就老实了。”
“哎!你。”
“我?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嘿!”
窗外声音微微扬起,也让房内的周信不由得摇了摇头。
“咳咳,”声音从房中传来,下一秒,窗外声音俱是一消,又过须臾,在周信双手撑着床,缓缓起身时,窗外才再次响起一道轻微说话声,“少爷,你醒了?”
周信抵床坐着,低声“嗯”了一句。
窗外又是一阵窸窣声,不一会,一直紧闭着的房门便传来一道叩击声,周信抬目望去,道了一声“进来。”
一个衣袍灰白,做小厮状的人就端着一碗药汤快步走了进来,“少爷,这是厨房熬了三个小时做出来的药补汤,主益气补血,滋润体魄,是老爷让我们拿给你的。”
周信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袋,抬手接过药汤饮尽,道:“李家今天还闹着?”
小厮低着头,面上显着局促,讷讷低声道:“小的也不太清楚,刚才说的话,也是听前厅客人说的。”
周信微蹙着眉,面上表情不显,只是眼中隐隐闪过一抹烦躁之色,再又道:“那位西洋客人现在怎么样?”
小厮低敛着眉,思索了一番,才是道:“昨个少爷和李家公子起冲突结束后,那洋人就被老爷安排回了临海阁,瞧着倒没什么大碍。”
“不过虽因着对方是客人,老爷不好多说什么,但这件事总归因他而起,他现在出去也太过招摇,所以老爷就让他先呆着府里,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再出府。”
周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起床,又穿戴好衣服,就欲出门。
只是在他要踏出房门时,脚步忽得一顿,朝身后那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厮道:“往后家里的事,少议论。”
“我听见了不打紧,但父亲母亲听见了,你们少不得要挨罚,挨一顿打,想来你们自己也是不愿的。”
身后小厮脚步一僵,面上也闪过一抹惶恐庆幸之色,门外始终候着的另几个小厮,此刻神色也带着些许惊惶。
直到周信彻底踏出门,朝外走去时,他们即是低着头,半跪着,道:“小的知道了,谢少爷开恩。”
周信没有理会,抬首看了一眼阳光大好的天空,本来想前往主厅的脚步微微一转,朝着西边方向的另一处地界走去。
……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撒下道道形状各异的光斑。
周信走在路上,方才始终压抑着的心情也缓缓得到平复。
“我说了,我不学,我不学,我不想学,干嘛老让我学这种。”吵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周信侧目望去,就见周珏抓着一根针线,坐在一处凉亭上。
原本姣好圆润的脸蛋上,现在满是灰色阴云,她紧皱着眉,语气不善继续道:“我又不想嫁人,为什么老是让我学这些。”
“讨厌死了。”
李姨弓着背,站在周珏旁边,小声哄道:“小姐有信哥宠,老爷夫人疼,想不嫁人自然不嫁人。”
“那为什么还让我学这个!”
“因为小姐总得要有一技之长呀。”
“那为什么哥哥不用学。”
“因为少爷要学其他的,”李姨面上含着笑,进一步劝慰道:“小姐别看少爷整日清闲,可他小时候学的东西可多着呢,四书五经、医药典籍、持家理事、家族技艺……无一不学,无一不要求精、深。”
“一天十二个时辰,少爷得有六个时辰在学习。”
“那可辛苦着呢!”
周珏张大着嘴,也顾不得刚才的气愤不满,微张大着满脸惊讶道:“哥哥之前要学这么多,这么久?!”
李姨点点头,肯定道:“少爷是老爷独子,自然要传承周家的医术,而且少爷早早就被定为未来家主,这管家持家发展家族之事也得学,但这一件两件都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就算少爷聪明,也得多花时间多努力学。”
“哪怕少爷如今大了,也是每天都在学习。”
“所以……”李姨顿了顿,又扬着笑看向周珏,“小姐现在……”
周珏嘟着嘴,手指死死攥着手上的针线,满脸痛苦道:“我学,我学,我学还不行吗!”
“好,”李姨笑着,朝周珏身前的女红指了指,“下一针,落在这。”
周信没有从廊道里走出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等见周珏安静下来,再次低头学习,他才低敛着眸,从另一侧廊道走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了先前的轻快,有的只是烦闷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