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艾音

3、第 3 章

　　戚欣红着眼睛看着乔全。

　　她颤抖着声音说：“你要是想跟我好好过日子的话，为什么要干出那种事情？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好了，戚欣，冷静一点。”

　　这次出声的是乔麦的爷爷乔松亭。
　　相比起自己无能的儿子，他才是这个家里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当初戚欣就是被他教授的身份和高级知识分子的谈吐折服，即使乔全本人完全没继承到父亲的本事，也下嫁到了乔家来——要知道，当初追她的那些人，哪个不比乔全有本事一百倍？

　　谁知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而且结婚后戚欣才发现，乔松亭真实的性格，也和她一开始想象的那种儒雅教授有很大不同。

　　不过现在大家虽然气氛僵硬，至少都还能坐下来好好谈话。
　　乔松亭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有点看人的本事的。

　　他敏锐地察觉到，戚欣现在更多的是对乔全为人处世的气愤和失望，但对于这个家庭，这段婚姻，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

　　“乔全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他打圆场道，“他打小就不会讲话，如今得罪了领导……唉，虽然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错，但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也没办法改变了。”

　　“戚欣，这些年来辛苦你操持家里家外了，这个结果，我们也都不想看到，麦麦现在也还小，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

　　戚欣嚅动了一下嘴唇，她很想说就算是以前，她和乔全感情还很好的时候，无论是乔麦上学、补习还是上钢琴兴趣班，基本都是她一个人操劳。

　　明明乔全和她都要上班，但哪次回家，不是她在厨房忙前忙后？

　　不过，要是真计较起这些细枝末节，那就没完没了了。

　　戚欣真正气的，不是乔全得罪了她好不容易才给他搭上线的上司，而是他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完全没有把她放在心上——领导当时给她打电话说嫂子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了时候，她简直尴尬得要从六楼跳下去！

　　看在她的面子上，领导已经给够乔全机会了。

　　打死戚欣也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乔全这样，连最基本的做人都不会的家伙？

　　“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木讷，不会讲话，”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现在看来，你的性格从一开始就是有缺陷的。”

　　乔全其实并不笨。相反，他很聪明。
　　他只是太自卑了。

　　无论戚欣说什么，乔全就任她抱怨，也不反驳。
　　等戚欣不耐烦了，追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时候，他依然耷拉着脑袋，闷声道：“我不同意离婚。”

　　戚欣被他气笑了。
　　但不可否认，刚才乔松亭的话确实戳中了她的死穴。

　　麦麦……
　　想起一无所知的女儿，戚欣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就这样吧。
　　日子一天天的过，等麦麦长大，大半辈子也就熬过去了。

　　“没有下次。”她硬邦邦地说。

　　乔全抬起头。
　　察觉到妻子的口风松动，他暗淡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看着脸色灰暗的戚欣，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的妻子说。
　　恰巧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乔麦走了出来。

　　她已经看完那本漫画了。

　　不仅如此，还成功偷吃了一包藏在书包夹缝里的辣条。乔麦一边嗦着手指，一边熟练地把“小滑头”的包装和沾了辣油的擦手纸一起装进塑料袋，扎口系好，又噔噔噔跑到窗户前开窗通风。等到屋内的辣条味道完全消散，这才放下心。

　　全程太过顺利，乔麦反而心虚起来。
　　所以她借着倒水的机会出来晃悠一圈，看看爸妈都在干些什么。

　　没想到，刚出来就看到爸妈各自端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严肃面孔，在客厅里正襟危坐。
　　乔麦惊讶地想要张口询问，却一下子被浓郁的烟味呛得咳嗽不止。

　　见状戚欣赶紧站起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乔全，然后走到窗户前开窗通气。

　　“妈，你们在客厅干什么呢？爸你也是，好好的抽什么烟？”
　　乔麦好不容易顺了气，赶紧问道。

　　“没什么，”既然不打算离婚，戚欣也不想让女儿牵扯到这件事里面，说白了这些也都只是他们这些成年人的纠葛而已，“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乔麦理直气壮道，“今天数学作业太难了！妈，你啥时候给我买手机啊，这样我晚上就可以问程桐影题目了，他一直想问我要号码来着。”

　　“算了吧，你当我不知道你？给你买了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玩游戏，还问题目呢。”

　　戚欣白了她一眼。

　　乔麦揉了揉鼻子。
　　被道破了真实想法，她也不尴尬，反而厚着脸皮磨蹭到戚欣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腰，嬉皮笑脸道：“不愧是我老妈，就是了解我。”

　　戚欣僵着脸推开她：“少来，赶紧回去写作业！”

　　但她刚才还被冰封的心，却因为女儿这一抱渐渐融化成了一滩蜜水。
　　看着乔麦无忧无虑的笑脸，她锁紧的眉头渐渐舒展。

　　戚欣心想，为了麦麦，无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是比任何东西——包括她的性命，都还要珍贵的宝贝。是她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她的女儿，麦麦。

　　乔松亭丢给乔全一个眼神。
　　乔全这会儿倒是机灵了，立刻站起来。他现在还不敢跟妻子说话，怕在乔麦面前露出什么破绽，便讨好地问乔麦：“麦麦，你吃不吃水果？爸爸给你洗个桃子吧。”

　　戚欣很想说你的表情太假了，但乔麦可没看出来自家爹的真实用意，她只觉得今天爸妈简直太温柔太好说话了，所以格外高兴地得寸进尺：“我要吃硬桃！”

　　“好，我去洗。”
　　乔全长吁一口气。

　　幸好还有麦麦，不然这个家可能在刚才就要散了。

　　乔全深知自己这是戴罪立功，因此他不仅洗好了桃子，还帮乔麦削好皮切成块淋上了酸奶。

　　因为服务过于周到，成功收获了女儿兴奋的一个香吻，“爸比最好了！……不过你是不是又忘记刮胡子了？好扎人啊。”

　　她的表情一秒钟变得嫌弃无比。

　　乔全摸着脸颊，笑了一声。
　　戚欣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走过，盯着乔麦说道：“酸奶太凉了，放一会儿再吃，听到没？”

　　正准备大快朵颐的乔麦：“……知道了。”

　　一场家庭危机就此化于无形。
　　而乔麦则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没过两天，爸爸妈妈就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他们在饭桌上正常聊天讲话，给她夹菜，并且要求她看完一集动画片之后就必须去写作业。

　　说实话，乔麦还有点怀念前两天那会儿呢。
　　至少妈妈不会给她夹自己不喜欢吃的菜了。

　　“真好。”在听到她的抱怨之后，程桐影如此说道，“在我家，我都是一个人吃饭。我妈妈是开公司的，工作很忙，平时很少回家。”

　　乔麦已经知道他的父母离婚了，也知道在他家都是保姆做饭。
　　她好奇道：“那保姆会做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不会。”

　　这次乔麦不会再说出“那不是挺好的吗”这种话了，但她还是在心里小小地羡慕了一下，觉得程桐影这种没人管的生活简直是棒呆了。

　　不过，她想。
　　她有爱她的爸爸妈妈，也不比程桐影差。

　　这天放学后，乔麦因为作业问题被老师多留了十几分钟。

　　等她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正好看到程桐影和班上另一个男生——乔麦是重度脸盲，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经常和程桐影一起打球。

　　但偶尔看到她和程桐影玩的时候，他会故意找借口把程桐影拽走，还在私下里偷偷喊她暴力女的外号，怪讨厌的。

　　两人站在来接自己的奶奶面前，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看到乔麦过来，那男生朝她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突然拉着程桐影拔腿就跑。

　　乔麦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但也不忘大声朝着程桐影喊道：“明天见啊！别忘了……”

　　她刚想说明早别忘了给我抄你的数学作业，突然想起来奶奶还在边上，便闭上嘴巴，朝程桐影挤眉弄眼起来。
　　乔麦相信他一定明白自己意思的。

　　看着这两个孩子的互动，奶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回去路上，她质问乔麦：“你最近都在学校干什么了？”

　　乔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这段时间还蛮用功的，老师都不怎么批评她上课和程桐影说小话了。所以她十分理直气壮地回答：“什么也没干！怎么啦？”

　　奶奶把自行车停在楼下，她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紧盯着乔麦的脸。
　　她用一种来自上一个时代的目光，挑剔地审视着自己的孙女。
　　乔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打了个哆嗦。

　　“你是个女孩子，”奶奶对她说，“刚才那个男生都跟我说了，女孩子家家的，动不动就亲人家，真是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
　　这四个字把乔麦一下子砸懵了。

　　即使是孩子，也能从大人的措辞语气中区分好赖。
　　奶奶从前骂过她很多次，“不省心”、“冤家”、“讨债鬼”，等等等等，但她都笑嘻嘻地左耳听右耳出。

　　但这一次，似乎和之前都不一样。

　　乔麦攥紧拳头。
　　她不明白，程桐影为什么突然会对她奶奶说这些。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两天体育课上，也有男生在看到她和程桐影在铁架子旁边聊天的时候，聚在一起大声起哄。

　　他们一直在喊着“爬上去亲一个”。

　　当时程桐影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乔麦倒是立马猜到了真相。
　　那天在铁架子上，他们俩大概是被班上同学看到了。

　　要是一般女孩子也就算了，但谁叫乔麦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女魔头”的称号呢？

　　因为她野小子一样的性格，班上一部分男生甚至会用“让乔麦给你当老婆吧”这种话来嬉笑玩闹，一旦一个男生跟她走得近了，就会遭到其他人的起哄。

　　只不过，程桐影是个例外。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怎么说，仍旧自顾自地和乔麦好。

　　这种来自孩童的天真恶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乔麦脸皮厚，性格又大大咧咧的，她完全不在乎他们说这些，要是太过分，大不了揍一顿就是了；

　　她也不觉得啃自己小弟一口有什么不对，想啃就啃了呗。
　　程桐影长得白白嫩嫩的，看上去就很好啃的样子。

　　再说了，他本人都没说什么，关其他人什么事？

　　所以乔麦自觉理直气壮。
　　当时她叉着腰，作势要揍人：“烦不烦啊？有病吧！”

　　见状男生们顿时一哄而散，个别不甘心地还在嚷嚷：“女魔头又来骚扰班长啦！班长你别跟她好了，她就是个暴力狂！”

　　“你才骚扰！你才是暴力狂！”
　　乔麦气得不行，但程桐影却先她一步，拔腿追了上去。

　　后来……

　　后来上课铃就响了，乔麦也不知道程桐影为什么要去追那些人。

　　是找他们算账？还是觉得他们说得对？
　　总之，那天的事情她完全没放在心上，上课的时候也没有问程桐影后续。

　　但现在面对着奶奶的质问和指责，乔麦的心脏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仿徨无措，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格外干涩：“你从哪里知道的？我才没有……”

　　“你同学都亲口告诉我了，说让你不要再骚扰他，还能有假？”奶奶紧皱着眉头说道，“你现在是学生，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我会让你妈跟班主任讲给你换个同桌的。”

　　乔麦的大脑一片混乱。

　　她的眼前闪过程桐影和她在一起时，被其他同学起哄的场景；还有在校门口，他被那个男生拉着跑远的画面。

　　乔麦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从来不在意这些事情。

　　她惶惶然地想，所以，其实他也觉得这是骚扰吗？
　　觉得她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孩子？

　　等晚饭时间，戚欣也知道了这件事。

　　在饭桌上，她思考再三，在给闷闷不乐的乔麦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红烧肉之后，终于考虑好措辞，委婉地开口了：“麦麦，你知道人与人之间，哪种才是最恰当的交往方式吗？”

　　乔麦耷拉着眼皮扒饭，没吱声。

　　戚欣以为女儿只是不懂这些习俗礼仪，于是继续绞尽脑汁地想要教会她，又不想伤她的自尊心：“你看，我们的文化里，一般都是握手，亲密一点的朋友会拥抱，只有外国人才有贴面吻的习俗……”

　　乔麦把筷子重重一放，站起身。

　　“我吃饱了。”

　　她冷着脸，在戚欣和家里人诧异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