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艾音

2、第 2 章

　　那天晚上，乔麦回去问妈妈：“妈，什么叫离婚？”

　　“就是两个人分开，不再做夫妻的意思。”妈妈在饭桌上向她解释道，顺便给乔麦夹了一块肉，“麦麦，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乔麦心不在焉地扒着碗。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最爱的红烧肉都不香了。

　　“程桐影他爸妈离婚了，我不知道，不小心说错话了。”她用筷子戳着米饭，低声嘟囔道，“但我又不是故意的，他那么生气干什么？”

　　“去道个歉吧。”妈妈对她说。

　　乔麦从小就是个要面子的孩子，虽然心里歉疚，她也只是嘟着嘴摇头：“我才不要呢。”

　　她一向心大，睡一觉就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
　　第二天，又照旧呼朋引伴，拉上程桐影去小树林玩了。

　　还好，程桐影也没说什么。
　　两人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快又亲亲密密地打闹起来。

　　物走星移，光阴流转。
　　乔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学校拆迁，全校师生都被迁到了另外一所小学上课。不少学生家长都不乐意，还组织起来向相关领导抗议。

　　乔麦倒还挺喜欢新学校的。
　　虽然换了新班级新同学，但设施和教学楼都很漂亮，操场上还有不少好玩的攀爬器械——

　　“麦麦，下来！”

　　程桐影站在下面，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手脚伶俐地抓着杆子，一直向上爬，一直爬到两米多的铁架子上，“太危险了！老师不是都说了，不让我们爬那么高吗？”

　　他看上去比乔麦还要害怕，瞪大眼睛，甚至试图伸出两只小小的手臂去接住她，就好像她下一秒就要从天空中掉下来了似的。

　　乔麦“噗嗤”地笑出了声。
　　瞧他那细胳膊细腿儿的，个头到现在都没她高，就算接住了，估计也会当场被压趴下吧。

　　她满不在乎地坐在最顶上，背对着太阳，笑嘻嘻地低头对他说道：“没事的，你也上来啊！上面风景可好了！”

　　“不行，快下来！”程桐影焦急道。

　　“哎呀，你怎么跟我奶奶一样唠叨了。”乔麦有点儿不耐烦，她装作没听到，闭着眼睛享受起了被春日暖风吹拂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身下的铁架子微微晃动起来。

　　乔麦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程桐影把书包丢到了一边，正抿着唇，试图一点一点从下面爬上来。

　　乔麦大为感动：这小弟，太够义气了！
　　于是她主动给对方让了位置。

　　程桐影爬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抓住她的手，乔麦发现他手心都是冰冷的汗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你恐高？”

　　程桐影没说话。
　　但他的胸膛一直在剧烈起伏着，血色全部集中在了两边脸颊上。他似乎完全不敢往下看，只能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乔麦。

　　乔麦这下是真的有些觉得愧疚了。

　　她抬起手，想要拍拍程桐影的肩膀让他放松一点，不料却让抓着她的程桐影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眼看着他就要面朝下栽倒，乔麦赶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喂，小心一点啊！”

　　程桐影劫后余生地喘着气。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身体都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小声对乔麦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虚弱，却依然很有礼貌。

　　乔麦盯着他微微泛起潮红的侧脸发呆。
　　虽然这个跟屁虫小弟胆子很小，平时还喜欢唠叨，但他的模样生得真的很好看。

　　和乔麦用好几个发卡都没办法收拾服帖的炸毛头发不一样，少年的黑发柔顺，皮肤光滑白皙，哪怕是在阳光下，也连一个毛孔都看不到。

　　就像是乔麦最爱吃的双皮奶冻一样，□□弹弹的。

　　如果咬一口的话……

　　乔麦脑洞大开。

　　“哎呦！”

　　程桐影突然大叫一声，他像只受了惊的松鼠一样瞪圆了眼睛，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脸蛋红红地看着突然袭击自己的乔麦。

　　但因为在架子上，所以就算躲也没地方躲，“你，你干什么？为什么要突然qin……”
　　他结巴着问道。
　　那个羞人的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少年的目光闪烁起来，望向乔麦的眼眸深处却亮的惊人。

　　乔麦砸吧了一下嘴，有些不太高兴。
　　怎么是咸的？
　　哦，他们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来着。

　　……噫，有点恶心。

　　乔麦的念头来得快也去得快。
　　她很快就对逗弄程桐影失去了兴趣。少女在半空中摇晃着脚丫，顶着大太阳，朝着头顶透蓝的天空伸出了手。

　　今天的阳光很好，几乎能把人晒透。
　　千丝万缕的金色阳光透过她的指缝，在少女充满勃勃生机的雪白肌肤上流淌跃动。

　　无边无际的蓝天之下，风几乎静止了。
　　程桐影也悄悄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乔麦对着天空中的太阳握紧拳头，然后笑嘻嘻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喏，送你的太阳。”

　　少女灿烂的笑颜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明亮的光晕中倒退。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乔麦已经干脆利落地翻身跳了下去。

　　“麦麦！”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探头朝着下面大喊。
　　但当事人却依然毫无察觉。

　　乔麦的脑袋里，就没有“畏惧”这个词。
　　她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都望而生畏的高度，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连疼痛都不知道为何物。

　　和往常一样，乔大侠潇洒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背上书包，挥手跟他告别：“我先回家啦！明早记得早点到学校给我抄作业啊！”

　　程桐影：“…………”
　　程桐影：“明天见，麦麦。”

　　乔麦说完就走了，也没管呆在上面的小弟最后是怎么下来的。

　　反正，大侠是没有烦恼的。
　　大侠天生就有一身高超的武功，不会迷茫也不会失败，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关键时刻帅气登场，拯救天下苍生。

　　从未体验过挫折的乔麦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大英雄。
　　无所不能，所向睥睨。

　　“怎么这么晚才放学？”

　　奶奶来接她的时候，对乔麦散漫的态度颇有怨言：“你已经四年级了，要懂事一点，放学了不要在外面买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到家赶紧把作业写完，不要给你爸妈增添负担……”

　　“知道了知道了。”

　　如果说无忧无虑的乔麦唯一的烦恼是什么，肯定就是来自长辈的唠叨了。

　　而且最近家里的气氛很诡异，原本最喜欢唠叨她的爸爸妈妈倒不怎么管她了，倒是奶奶，天天都在念叨这念叨那，让乔麦有些烦不胜烦。

　　“……虽然你是女孩，但你是你爷爷唯一的孙女，好好表现的话，将来他肯定能多留点遗产给你……”

　　乔麦脱口而出：“爷爷不是还没死吗？”

　　奶奶一噎：“这，人不是迟早都有这么一天吗？我只是让你懂事一点，别再调皮捣蛋了！”

　　话题又绕回来了。
　　乔麦长吁短叹，心思早就飞到了晚饭后的动画片连播上。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完全没把奶奶的唠叨放在心上，也不太明白她说的话都是些什么意思，但是乔麦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话题。

　　如果能选的话，她宁可去听英语老师讲元音和辅音的区别。

　　对了，就在这堂课上，乔麦创下了有史以来最快的入睡记录：

　　一分三十七秒。

　　*

　　爷爷说过，乔麦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有些过度敏.感的孩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

　　乔麦能非常敏锐地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
　　她只是还太小，不明白这种变化背后的原因。

　　所以，尽管吃晚饭时几乎没人讲话，乔麦也只觉得大概是今天的饭菜不太合胃口。

　　她托着下巴，满脸兴奋地看着电视机里的虹猫蓝兔，一顿饭吃得磨磨蹭蹭，到最后都开始一粒一粒地咽着吃。
　　甚至她还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妈妈最好今晚一直不说话，这样自己就能把两集都看完了。

　　不过，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在破例放完一集半之后，妈妈还是起身走到客厅，关掉了电视。

　　在乔麦的大声叹息中，她淡淡道：“你该回去写作业了麦麦，晚上早点睡觉。”

　　“知道了——”

　　乔麦拖长了声音，无精打采地拎着书包，回到了书房内。

　　从来不赞成她关门的爸爸，这一次难得主动替她关上了房门。

　　乔麦惊讶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珠子骨碌一转，缓缓露出一抹贼笑。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反锁好房门，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本虹猫蓝兔的漫画——这是程桐影用零花钱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乔麦将其视之为“小弟的上供”。

　　但平时在家，她从来不敢当着爸妈的面看。
　　因为一定会被没收。

　　今天晚上，简直是天赐良机！

　　门外，烟云缭绕。
　　除了乔麦以外，一家人都沉默地坐在客厅内。

　　分针过去了一格又一格。
　　仍然没有人说话。

　　终于，乔麦的妈妈戚欣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乔全：“我要离婚。麦麦跟着我，财产可以再商量。”

　　戚欣是远嫁过来的，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女孩一样，她看中了乔全的老实，和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家世。所以，尽管乔全本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企业职工，她依然不顾家里人反对，一份彩礼不要地嫁给了这个男人。

　　她不图荣华富贵，只是想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事实证明，她大错特错了。

　　戚欣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虽然客厅的茶几是圆形的，但不知有意无意，她独自一人坐在了三个人的对面。

　　而她的面前，是乔全，和两位老人——也就是乔麦的爷爷奶奶。

　　听了妻子的话，乔全一言不发地把今晚的第五根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的人，在职场上和家里都活得像是一个寡淡的影子。
　　尤其是和自己那位把公司开到美国、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亲哥哥对比起来，他的人生就如同一片荒原，贫瘠得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的乔全没有问戚欣要离婚的原因。

　　他只是沉着脸，哑着嗓子对她说了四个字：

　　“我不同意。”

作者有话说

　　“世界在明亮的光晕里倒退”——余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