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6、飞蛾 ...

  •   小丫头看到乞丐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红的。
      “怎么了?”乞丐问“哭得那么厉害,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姥姥去世了。”小丫头的声音有点沙哑。
      “恭喜。”乞丐的眼睛里闪烁着幽绿色的光“早死早托生。”
      “你怎么这么说话。”小丫头气急了“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乞丐笑了“若是没有死亡保护人类的灵魂,人类恐怕早就堕落了。”
      “你太冷漠了。”小丫头冷冷的说“你没有亲人吗?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的亲人早已超脱了死亡。”乞丐悠悠的叹了口气“对人类来说,死亡才是最大的恩赐,生是一个谎言,而死才是真实,可惜世人只愿意相信华丽的谎言,却不愿意接受残酷的真实,甚至会为了维护那个谎言对那些告诉他们事实的人横眉冷对,乃至拔刀相向,人类啊,就是这种脆弱而愚蠢的东西。”
      “我没兴趣听你说那些愚蠢的大道理。”小丫头扬起脸往外走“我只知道姥姥走了,我很伤心。还有,我以后再也不听你的故事了。”
      “活着的人才会伤心,不过是为自己流眼泪罢了,死去的人是看不到的。”乞丐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中“人出生的时候都是流泪的,死去的时候却大多在笑。你姥姥死的时候,明明在笑,你为什么要哭?”
      “你怎么知道她在笑?”小丫头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的说。
      “今天的故事是关于死亡的。”乞丐没有回答,点上一根烟,自顾自的说。
      ------------------------------------------------------------------------------------
      飞蛾,世界上很多地方的文化都认为飞蛾是死亡的象征。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认为飞蛾是死去的灵魂回来探望它们的亲人。传说飞蛾有扑火的习惯,亿万年前,没有人造火光,飞蛾完全靠天然光源日光、月光或星光指引飞行。由于太阳、月亮、星星距离地球都很远,它们发出的光线照到地球上可以认为是平行直线。当飞蛾直线飞行时,它在任何位置的前进方向与光线的夹角都是一个固定值。可是,如果光源离得很近,比如火把或蜡烛,不能再将它们发出的光线看作平行光时,飞蛾按照固有的习惯飞行,飞出的路线就不是直线。而是一条不断折向灯光光源的等角螺线或称之为对数螺线(并非阿基米德螺线),不断接近光源,最终丧命于火

      飞蛾:关于死亡
      第六世,你是死神,我是逝者,执念化成了飞蛾

      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长长送葬的队伍已经出发,黑暗中的火把连成了一道蜿蜒的长龙。
      丧钟刚刚敲响了十二下,这是葬礼的最高规格,死者是城邦里一位执政官,他生前位高权重,执掌着绝对权利,有人敬畏他,也有人仇恨他,有人信赖他,也有人怀疑他,有人依赖他,也有人畏惧他,他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敌人,他的死亡令许多人落泪,也让许多人偷笑。
      送葬的队伍在公墓前停下,隐约有哭声传来,这些都是死者生前的家眷,他有八个妻子,十六个孩子,他的死意味着他们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依靠,再也不能用执政官的妻子或是孩子的名义享受着优越的生活,他们将和那些普通的居民一样,失去那些特殊的待遇和地位,变得泯然众人,一想到这些,他们就感到恐惧,情不自禁的悲伤起来。
      也有一部分人在窃窃私语,这些都是死者的同僚,他的死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大事,随着死者的逝去,城邦的势力将会改写,平衡将会打破,一位新的执政官将接替他的位置,他们在讨论这个新的执政官是谁,讨论到热烈处,有些人甚至手舞足蹈起来,对于他们来说,与其说这是一场葬礼,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聚会。
      另一些人,在黑暗中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他们的心里是笑着的,这些人,生前都受到过死者的威胁或打压,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现在他终于死了,对于这些人来说,参加这个葬礼最重要的意义,不是悼念,而是确定他的死亡。
      而更多的人是不得不来的,他们有的死者的朋友,如果不来,会被质疑是没有情义的人;有的是死者的远亲,如果不来,会被质疑是没有亲情的人;有的是死者的下属,如果不来,新的长官会怀疑他们的忠诚,总之,他们来了,他们眼神麻木的站在这里,面无表情。
      没有一个人为死者感到悲伤,他们的悲伤只是因为他们自己。
      主持葬礼的是一位叫做阿基斯托的老人,关于葬礼的仪式和礼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是死神的祭祀——和那些其他的神有很多祭祀和神殿不同,整座城邦只有他一个死神的祭祀,这个祭祀连一座最小的神庙也没有,就住在城邦外边的墓地里,与其说他是个祭祀,还不如说他是一个守墓人。
      这也难怪,和生命女神、光明女神、智慧女神、爱情女神这些代表着美好事物的神灵以及战神、火神、雷神这些代表着强大力量的神灵不同,死神是不受欢迎的,人类厌恶死亡,逃避死亡,仇恨死亡,所以死神没有信徒。
      也许人类只有死去以后才会信仰死亡。
      阿基斯托叹了口气,念诵起一段古老的悼词
      “死亡如约而至
      它言而有信,从不食言
      它悄无声息,抹平所有的罪恶、污秽、阴谋
      也抹去幸福、快乐、荣誉、骄傲
      它让一切归于原点
      它是无情的
      它在恸哭声中突然降临
      戳破一切谎言
      它又是宽容的
      它带着温柔的微笑走来
      包容一切错误
      它更是公平的
      它并不在乎你是何身份
      赐予同样安息
      它用银色的镰刀破开一切迷雾
      它用黑色的披风遮住你的眼睛
      拥你入怀
      这是一切的终结
      也是一切的开始”
      这段悼词老阿基斯托念了无数遍,不管是王侯还是富豪,是权贵还是平民,在葬礼上他都会念起这同一段悼词,曾经有王族认为自己身份高贵,悼词也应该更华丽一点,可无一例外都被老阿基斯托拒绝了,这些被拒绝的人里,甚至包括这座城邦的最高统治者,高高再上的王。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面对着怒气冲冲的王,当时这个老人很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便转过身去,王勃然大怒,但也仅仅是发怒而已,他并不敢像杀死那些平民一样杀死这个看起来很孱弱的老人,在他看来,这个神秘、孤僻、倔强的老人简直是死亡的代言人,他和死亡一样,都是让人敬畏的。
      阿基斯托念完了悼词,台下送葬的人早已昏昏欲睡。事实上,没有人关心他念的是什么,人们只等着尸体被送入墓穴,然后赶紧离开,这早上的墓地实在是太冷了。
      那些看起来严肃的、悲伤的、沉重的、思念的人们,实际上心里都是不耐烦的,当那具华丽的棺木被放入那个深坑掩埋在泥土里,竖起高大的墓碑时,人们像吃饱了腐食的乌鸦一样四散而去,阿基斯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移开目光,望向那座墓碑,那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喧嚣的人群,就像死后的世界一样冷清,天已经有一些蒙蒙亮了,微弱的光线照在墓碑上,在那些光亮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小女孩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是死者的亲人吗?阿基斯托有点诧异,通常在葬礼结束之后,很少会有人留下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是幻觉吗?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
      下午的时候,另一具尸体被送到了老阿基斯托的面前。
      他是被两个士兵用破草席裹着抬过来,直接丢在地上的。
      他的尸体已经被破坏的不成样子,双手双脚都被砍断了,身体上下遍布着伤痕,有刀伤、有箭伤,他的脸被剁的不成样子,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只眼睛被挖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深深的窟窿。
      昨天晚上,这个人杀死了执政官,没有人知道他的理由,也许是因为杀父之仇,也许是因为夺妻之恨,也许只是为了利益,总之,他用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刺入了那个执政官的胸口。
      他连刺了十二下,然后就被冲进来的武士们乱刀砍死,他的尸体被丢在一旁,没人理睬,直到执政官的葬礼结束,才被送到这里来。
      他们没有毁掉他的尸体,人们对死者一向是宽容的,在你活着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欺侮你,虐待你,甚至杀死你,但你一旦死去,他们就会饶恕你,同情你甚至畏惧你,因为你已经回到了死神的怀抱,甚至成为了他们所敬畏的,死亡的一部分。
      老阿基斯托没说话,他默默地拿起一把铁锹,挖起一个坟墓来。这对一个身体并不强壮的老人显然是一件并不简单的工作,直到太阳落山,才挖出一个堪堪装下一个人的小坑来,这个坑比起那个数十个武士挖出来的执政官的墓穴小多了,但对与老阿基斯托来说,这个小小的坑才是最合适的,因为不管你把坑挖得多大,最后也必须要用土来填满。
      他吃力的扛起刺客的尸体,小心翼翼的把他放进去,然后再开始一锹一锹的填土,和挖土一样,这依然是一个很大的工程,等他完成这一切并为这个无名的刺客立起一块简单的墓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阿基斯托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开始念起了那段悼词,他念的很认真,像给执政官念的悼词一样认真,他念完了悼词,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突然看见在那个墓碑的后面,隐约有一个穿黑衣的小女孩站在那里。
      是早上的那个孩子。
      阿基斯托揉了揉眼睛,那孩子还在眼前站着,看到他在看她,她也向他望过来。
      借着微弱的星光,阿基斯托看到了那双眼睛,阿基斯托一生见过无数双眼睛,但那个小姑娘的眼睛却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那双眼睛里没有光芒,空空洞洞的,里面没有倒影。
      阿基斯托吃了一惊,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那些死者的眼睛,那个小姑娘的眼神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空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姑娘已经转过身去跑掉了。
      阿基斯托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小姑娘跑的很快,他步履蹒跚的跟在后面,小姑娘钻进了城邦的贫民窟,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游鱼一样钻来钻去,阿基斯托吃力的跟着,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实在是一项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小茅草屋前,他跟丢了。
      他气喘吁吁,胸口闷的不行,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小茅屋的门开着,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讨一杯水,休息一下——他知道在这座城邦里他并不受欢迎,居民们把他当成报丧的乌鸦,家中没有人死去的时候,是不希望他上门的。
      在这座城市里,他是孤独的。
      和死亡一样孤独。
      但他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因为他实在太累了,他已经准备好面对厌恶的目光和冷遇,只求能休息一刻钟,不,哪怕几分钟也好。
      没有人迎接他,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也没有人来驱逐他,因为这间房子里,没有活人。
      这实在是一间简陋的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再也没有任何家具了。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他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封信和一袋金币,阿基斯托拿起那封信读了起来,信是老人的儿子写的,说得到了一笔钱,让老人去治病,字迹非常凌乱,显然写信时的心情并不平静。
      他又拿起那袋金币颠了颠,很沉,大概有几百枚。这些金币足够一个普通人家优越的在这个城邦生活十年甚至更久。这让阿基斯托很是不解,一个贫民窟的少年,是怎么得到这笔钱的呢?
      钱袋底部的一行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钱袋拿到眼前,仔细的端详着。
      弗拉迪·李维的家族徽章,城邦的另一位执政官。
      执政官的葬礼,死无全尸的刺客,所有的画面在阿基斯托眼前连成了一条线,他恍然大悟般叹了口气。
      “你要拿走那它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基斯托回过头,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小姑娘在门口站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他,确切点说,是望着他手里的金币。
      “是的。”他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贪婪吗?”小姑娘脆生生的问。
      “不是。”老人摇摇头,他似乎觉得这个小女孩很难理解这个问题“这袋金币会透漏一个秘密,所以我必须带走它。”
      “可是,这个秘密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小姑娘歪这头问“你是在撒谎吗?”
      “因为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会有很多人死。”老人叹了口气。
      “有很多人死就要撒谎吗?”小姑娘似乎有些生气“人类为什么要讨厌死亡呢?为了逃避死亡,撒谎,偷盗,甚至杀死别人,难道这样才是对的吗?”
      阿基斯托看着这个小姑娘,她很漂亮,漂亮的和这个贫民窟格格不入,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这个小女孩无所不知,又什么也不懂。
      也难怪,再聪明的孩子,在这个平民窟里长大,也无法得到良好的教育吧。
      “死亡是无法逃避的,但死者也不应该干涉生者的世界。死亡是沉默寡言的,它会保守一切秘密,正因为如此它才值得敬畏,孩子,这并不是讨厌。”
      “可是,你不是这袋金币的主人。”小姑娘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老人“他才是。”
      原来她真正想说的是这个,阿基斯托莞尔一笑,随手将那袋金币丢给了小姑娘。
      “死者是不需要钱的。”他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我也不需要,那么,这笔钱由你来支配,好吗?”
      小姑娘的眼神亮了起来。
      她打开袋子,一个一个的数着那些金币,每数一枚,她的眼睛就更亮一点,露出一种“这就是金币呀”的表情来。看得老阿基斯托一阵心酸,这个小姑娘大概从来没有见过金币,所以才会这么好奇吧。
      金币一共是九百四十六枚,即使是对阿基斯托来说,这也是一个大数目。
      小姑娘却对这个没有什么概念,她歪着头对老人说“真的归我支配?”
      阿基斯托点点头,小姑娘于是欢呼雀跃的说“那用这笔钱为这个人办一个葬礼吧,全部。”
      ------------------------------------------------------------------------------------
      于是那个死在床上的贫民窟老人,被安放在最名贵的楠木制成的镶着金边的棺木里,由十八个青年抬着,一路向城外的墓地走去。
      二百人举着火把,组成了长长的送葬队伍,传过整个城区,在黑夜里就像一条蜿蜒的长龙,实际上,他们既不认识死者,互相之间也不认识,他们是被老阿基斯托雇用来的,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个金币,这实在是一笔好生意。
      平民窟从来没有过这样隆重的葬礼,当送葬的队伍传过狭窄的街道时,一户户平民窟的居民好奇的打开房门,加入了送葬的队伍——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场庆典了。
      队伍由二百人变成上千人,几乎平民窟的居民都来了。
      这实在是一场热闹到匪夷所思的葬礼,送葬的人数甚至超过了执政官的葬礼,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送葬者甚至不知道死者的名字,他们只知道他是平民窟的一位老人。
      人们七嘴八舌的猜测起这位老人的身份,有人说,他是一位隐居在民间的富豪,厌倦了挥金如土的奢华生活,一直居住在贫民窟;也有人说,他是一位失了势的高官,被贬失去了官职,落魄与此,他的下属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也有人说,他只是一位平常的老人,但他的女儿,是王的宠妃,所以才会得到如此优待…
      小姑娘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光彩,她狡黠的看着交头接耳的人群,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不错的葬礼,不是吗?”她转过头来,对阿基斯托说。
      阿基斯托刚刚念完了最后一句悼词,人群开始慢慢散去,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是个孤独的老人,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是喜欢这种孤独的,然而当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但这种感情支配着他用很和蔼的声音说:“确实不错,可是死神不会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死神不会喜欢?”小姑娘的眼神里开始有了神采,或者说,那是一种叫做情感的东西。
      “因为死亡是公正而严肃的,它对一切都一视同仁。”阿基斯托说“对于它来说,无论葬礼是华丽还是简单,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很喜欢啊。”小姑娘还是偏这头,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死神就不能喜欢呢?”
      “因为死神不是像你一样淘气的小孩子。”阿基斯托笑了“他是个像我一样无趣的老人。”
      “死神为什么不能是小孩子?”小姑娘咬着手指,追问道。
      阿基斯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并不知道答案。事实上,通常大人们是不愿意回答小孩子那些奇怪的问题的,因为他们的问题是在是太多了,而且往往是你不知道答案的。阿基斯托不知道,当一个孩子问你太阳为什么是圆的这类问题时,最好的回答是给他一块糖,而不是试图去解答。小孩子的问题只有神灵能回答,因为他们更和神灵离得更近,这些问题往往更接近世界的本质。
      不过大人们往往并不关心这些问题,对于大人来说,他们往往关心的是那些“更有意义的事”,阿基斯托也一样,所以他尽可能的用最温和的声音问:“小姑娘,你的家人呢?”
      这个问题显然难倒了小姑娘,她完全忘记了刚才的问题,许久才回答道“家人是什么?”
      阿基斯托愣了下,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他是一个孤儿,从小被这座墓地的守墓人养大,家人、朋友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名词,从他懂事起到变成一个老人,陪伴在他身边的就只有死亡。
      所以他换了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小姑娘的眼神又恢复了空洞,这让阿基斯托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阿基斯托还是一个小孩子,他没有父母,只有一双一样空洞的眼睛,在他看来,这个小女孩和自己一样,也是失去了父母的孤儿,也许那个老人是她的爷爷吧?所以她才会故意引自己到平民窟,又用所有的金币为爷爷举行葬礼,很显然,她出现在刺客的葬礼上,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
      也许她是故意想用这场华丽的葬礼来引起更多的人注意的,阿基斯托想。
      这个孩子很聪明。
      但有些时候,过于聪明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并不是一件好事。作为了一个见惯了死亡的老人,阿基斯托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如果一旦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和死者的关系,等待她的很可能是死亡。
      在这一瞬间,老人做了一个决定,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声的说:“留在这里吧,孩子。”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没有躲开。
      ------------------------------------------------------------------------------------
      大概是多了一个小女孩的原因,墓地里开始热闹起来。
      那个被老阿基斯托捡回来的孩子——她现在叫做阿黛拉,这个名字是老阿基斯托起的,她的存在给墓地带来了一抹亮色。她在墓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花草,其中一些藤蔓甚至爬满了墓碑;她在墓地的碑林里画满了奇怪的图案和花纹;她甚至会坐在坟墓上,轻轻的哼着莫名其妙的歌谣。
      这座墓地,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座花园。
      老阿基斯托是极力反对的,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亵渎,死者安息之地应该是安静整洁的,但看到那个眼神空洞的小女孩像个孩子一样露出笑容时,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反正死者是看不到的。”老阿基斯托对自己说,他实在不忍心这个孩子从小就和他一样,住在冰冷、苍白的墓地里,一辈子和那些死人做邻居。
      老阿基斯托开始常常带着小阿黛拉一起参加葬礼,他觉得这样至少能让这个孩子接触一些活人,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糟糕的决定。因为阿黛拉实在是太好奇也太调皮了,她总会在葬礼上搞出一些小动作来,有一次她甚至在葬礼上点燃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烟火,老阿基斯托怒气冲冲的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却天真的笑着说“这样显得喜庆点。”
      这孩子竟然把葬礼当成了庆典。
      老阿基斯托敢保证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绝对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自己在参加葬礼的时候,一直怯生生的躲在守墓人的身后,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小孩子天生就与葬礼格格不入,他们代表新生命的力量,本能的畏惧死亡。
      可阿黛拉这个孩子不同,她似乎对死亡并不抗拒。老阿基斯托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她把死亡当成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她似乎发自内心的感受到喜悦,每当老阿基斯托念起那段奇怪的悼词时,她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她甚至还自己编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曲子跟着哼唱“死亡啊,如约而至呀,它言而有信呀,从不食言啦啦啦;它悄无声息的啊,抹平所有的罪恶呀、污秽呀、还有阴谋呀,也抹去幸福啊、快乐啊、荣誉啊、骄傲啊,它让一切归于原点啦啦啦,它是无情的咿呀咿呀,它在恸哭声中突然降临呜呜呜,它戳破一切谎言哈哈哈,咿呀咿呀。它又是宽容的啊,哈哈哈,它带着温柔的微笑走来呀,包容一切错误啊,它更是公平的啊啊啊,它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呵呵呵,赐予同样的安息嘎嘎嘎,它用银色的镰刀呀,破开那,一切的迷雾啊,它用黑色的披风呀,遮住那,你的眼睛啊哈,它会拥你入怀的哈哈哈哈。”那原本庄严肃穆的悼词被她一唱,倒变得像儿歌一样可爱滑稽,唱得高兴,她还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胡乱比划几下。
      老阿基斯托又焦虑,又开心,他既焦虑神圣的葬礼会被这个孩子弄得一塌糊涂,又开心这个孩子回复了所有小孩子一样的活泼,这让他非常矛盾,他既不想神圣的葬礼受到亵渎,也不想阿黛拉这个孩子像自己一样终身与死亡为伴,在他看来,这个孩子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她应该活在那个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市里,和同她一样的孩子一起尽情的玩耍,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和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把阴沉的墓地当成自己的家。
      虽然这座墓地已经被阿黛拉用剩下的那一大笔钱修成了一座花园。但即使再多的鲜花,也没有办法掩饰住死亡的清冷味道。老阿基斯托知道,即使把这里修建的再美丽,坟墓就是坟墓,永远也不可能热闹起来,就算是白天有些小鸟欢快的在枝头鸣叫,可是到了晚上,留在这里的就只有那些食腐的乌鸦和深沉的黑暗。
      这才是死亡的本质,而在老阿基斯托看来,像阿黛拉一样象征新生命的小孩子,天生就和这种黑暗格格不入。她应该生活的地方,是那片灯火通明的城市。
      老阿基斯托开始有了心事。
      他进城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这片城邦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就像他所居住的墓地对那些城邦里的人一样陌生。但出乎他想象的是,和他居住的墓地欢迎所有人相反,那座城邦里的人并不欢迎他,他无数次挤出尴尬的笑容敲响一扇扇门,所得到的只是冰冷的话语和不冷不热的对待,有些人甚至连一杯茶都不会给他。
      死亡张开怀抱欢迎每一个人,但所有人都拒绝死亡。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老阿基斯托试图走进那座城市,但那座城市拒绝他;老阿基斯托试图和那那座城市里的人成为朋友,但那座城市里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因为他离死亡太近了。
      离死亡太近的东西,总是被人们讨厌的,比如坟墓,比如乌鸦,比如腐烂的味道,这些东西会让那些陶醉在生的欢愉中的人们突然想起还有注定来临的死亡在等着他们,无处可逃。
      作为死神的祭祀,老阿基斯托注定是不受欢迎的。
      所以他更加沉默。
      ------------------------------------------------------------------------------------
      城邦里的传言突然多了起来。
      传言的起源是平民窟的一个乞丐,他被人发现病死在家中,送到老阿基斯托墓地时又活了过来,据说他看到了死后的世界,据他的描绘,死后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没有什么区别,有城市,有街道,有花园,有马车,一切人间的享受在哪里都应有尽有。
      所有的神迹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流言。
      这本是一个疯人说的疯话,但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这是死神展现的神迹。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宁愿相信华丽的谎言,也不愿接受残忍的现实。死后的世界和生者的世界一样,这无疑让那些恐惧死亡的人们感到安慰,特别是对于那些即将面对死亡的老人和病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传言越来越多,甚至有吟游诗人写出几卷的长诗,歌颂死后的世界,在那些传言和歌谣里,死后的世界被描绘的十分美好,甚至在这个世界得不到的,也可以在死后的世界里享受到。死神俨然成为了一位伟大的神灵,被崇拜和尊敬。
      就像因为寂寞,人类开始迷信爱情一样,因为恐惧,人类开始歌颂死亡。
      墓地里的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无一例外的向老阿基斯托求证传言是否是真的,老阿基斯托像往常一样笑而不语,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在许多人看来,这种态度叫做默认。于是墓地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有的带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和物品,来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或是朋友,他们坚信那些死去的人是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像活着的人一样。
      老阿基斯托突然成了这座城市里很受欢迎的人物,人们坚信他是死神的代言人,他们希望自己或自己的亲人在死后得到照顾,因为对于死亡一无所知,所以他们认为只有求助于老阿基斯托甚至与开始送给老阿基斯托各种各样的礼物,来换取死后的幸福。
      这些礼物无一例外的被老阿基斯托拒绝了。这让人们对老阿基斯托更加尊敬,在他们看来,老阿基斯托并不在乎这个世界所能得到的一切,因为他是注定要回归死后的世界享福的,他替死神工作,报酬则是死后的荣华富贵。
      这实在是一份让人羡慕的好工作。
      于是人们开始羡慕老阿基斯托,尊敬他,谄媚他,即使是掌控着无数人生死的那些“大人物”,也在他面前低下了高贵了头颅,用平等甚至谦卑的姿态面对他。虽然他们在生者的世界拥有极大的权利,但在死后的世界,老阿基斯托无疑拥有他们比他们现在更高的地位,而人总是会死的,所以他们不介意用现在的权利换取死后的权利,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生意,用权力交换权利,他们每一天都在这样做。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老阿基斯托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和他们交换的,他是一个老人,而人往往没有什么欲望,他既不需要美女来陪伴,也无法享用美食,至于世俗的权利,对于他来说更是没有任何意义。但老阿基斯托并没有拒绝他们的请求,甚至表现得十分宽容。他很耐心的为他们讲解死后的世界的规则,并让他们知道生者的世界和死后的世界是有联系的,但并不代表生者的祭品死者就可以收到,这必须通过神圣的仪式,这种仪式被老阿基斯托称之为祭祀。
      老阿基斯托的坦诚让他收获了这座城邦里所有大人物的友谊,也许他本来想要交换的就是这个。他在这座城市的地位开始变得超然起来,不时有大人物到他那里拜访,甚至连王也成为了他的客人。
      死亡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它变得等级森严,不同层次的人死亡有了不同的称呼,王的死亡被称为崩,执政官的死亡被称为薨,商人的死亡被称为卒,官员的死被称为不禄,普通人的死亡被称为死。
      它变得贫富分明,不同的祭祀规格需要付出不同的金币,无论墓地的选择、葬礼的仪式还是祭品的种类都是不同的,甚至连葬礼上的祭文都可以根据死者亲属的意愿更改,只要你肯付出金钱。
      它变得热闹喧嚣,原本冷清的墓地开始人来人往,人们匍匐在死者的墓碑前,献上他们的祭品,向死去的亲人祈祷能够得到他们的保佑和照顾。他们开始相信死者拥有力量,而这种力量可以影响生者的世界,为生者带来好运或者厄运。
      人类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在这种想象力的催化下,死后的世界变得比生者的世界更复杂,甚至有些人以为,死者甚至可以变成鬼魂,拥有神秘的力量,就像神灵一样。
      人类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敬畏死亡。
      老阿基斯托的地位也像死亡一样水涨船高起来,他成了城邦贵人们的座上宾,每次出门都乘着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黑色马车,有十名精装的侍卫随时跟着他,保护着他的安全。他在城邦里最繁华的地带有了一套房子,就在执政官官邸的旁边。
      老阿基斯托带着阿黛拉住进了那座房子,他给小阿黛拉买了很多漂亮的衣服、玩具,还有书籍,小阿黛拉也可以和那些贵族的孩子一样,每天到城邦里最好的学校去读书,当她背起书包走进学校时,老阿基斯托脸上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全部舒展开来。
      但小阿黛拉却并不开心,她侧过脸,用她那双黑色的眸子看着老阿基斯托,没有表情的问:“这是你用什么换来的?”
      老阿基斯托没有回答,他的腰仿佛一下子佝偻下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说谎了。”阿黛拉平静的说“死亡并不是那样的,你只是把死亡说成了人们喜欢的样子,不是吗?”
      “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所以没有说谎。”老阿基斯托笑了,他突然觉得和一个7岁的小孩子谈论这个话题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他还是接着说下去“况且人们开始尊敬死亡,你也可以在这座城邦里读书学习了。”
      “死亡并不需要尊敬。”阿黛拉一本正经的说“我也不需要学习这些无用的知识,人世间可以得到的一切财富和权势,最后都会腐朽。”
      “但并不是一下子腐朽的。”老阿基斯托笑了“你还有很长的时间。”
      “那么你呢?”阿黛拉偏着头问。
      老阿基斯托没有回答,他轻轻的转过身,在两个侍卫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马车。
      ------------------------------------------------------------------------------------
      城邦比墓地大的多,也热闹的多,学校里也有很多新鲜事。
      小阿黛拉眼里的神采渐渐多了起来。
      她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穿行于城邦的大街小巷,寻找一切新奇的、有趣的事物。她有时候会买回一些漂亮的玩具,有时候会带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她的脚步转遍了整个城邦。老阿基斯托看着他一天天的长大,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现在拥有很多财富。
      城邦里唯一的一家祭品店是属于他的,只要他才有主持葬礼和祭祀的资格,这为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这些财富足够小阿黛拉快乐的度过一生。
      可是有一天阿黛拉突然变得沉默了。
      这急坏了老阿基斯托,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到一间堆满了金币的屋子里,这些金币都是他主持祭祀挣来的。
      “你看。”老人对小姑娘说:“这些金币都是你的,你可以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摇了摇头“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老阿基斯托又带她到另一间堆满了珠宝和首饰的房间,这是那些达官贵人们送给他的礼物。
      “你看。”老人对小姑娘说:“这些漂亮的首饰都是你的,他们都独一无二。”
      小姑娘还是摇了摇头“时间会让它们都变成石头。”
      老阿基斯托又带她到另一间挂满了漂亮衣服的房间,这是他为她买来的。
      “你看。”老人对小姑娘说:“你穿着一定会很漂亮。”
      小姑娘还是摇了摇头“死亡以后,它们都会化作尘土。”
      “你为什么不快乐呢?”老人的眉毛皱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更老了。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人类都不喜欢死亡呢?”
      “不喜欢?”老阿基斯托一怔,以为明白了什么“如果人们不喜欢死亡的话,我们又怎么会挣到那些钱呢?阿黛拉,人们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讨厌死亡,因为死亡并不可怕,死后的世界和生者的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你不必为死亡担心。”
      “不,你错了。”阿黛拉看着老人“如果他们喜欢死亡,怎么会对他们讨厌的人说‘去死’呢?没有人喜欢死亡。人们喜欢的只是那个谎言,他们相信死后的世界和生前的世界一样,只是因为害怕死亡。他们希望死后的世界是生存的延续,有权势的人希望在死了以后仍然拥有权力,富有的人希望死亡以后仍然拥有财富,贫穷的人希望死亡以后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可那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他们希望的死亡而已。”
      “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样子呢?”阿基斯托看着小女孩认真的表情,心里突然一颤。
      “像祭文中的那样。”阿黛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死亡是公平的,赐予每个人永恒的安息。”
      “所以人们才会不喜欢死亡吧。”老阿基斯托叹了口气“他们还没有活够,他们享受生命给他们带来的感官的快乐,所以不想要永恒的安息,那么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痛苦吧。”
      “死亡并不痛苦。”阿黛拉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活着才痛苦。我看见他们争夺权力,不惜血流成河;我看见他们追逐财富,不惜杀人甚至撒谎;我看见他们互相欺凌,有人富可敌国,有人死了却连一个裹尸布都没有,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究竟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老阿基斯托叹了口气“我只知道没有死亡生存就没有意义,同理,没有生存死亡也会没有意义,无论生存也好,死亡也好,都是人类只能接受的东西,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没有人能把它们分开。我只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死亡,因为他们活的有意义,但也有人喜欢死亡,因为他们死的有意义。”
      “我未曾见到喜欢死亡的人。”阿黛拉倔强的说。
      “那个留下了一袋金币的刺客。”老阿基斯托淡淡的说:“他选择了死亡,并非是因为那一袋金币。”
      “那是为了什么?”阿黛拉歪着头问。
      “为了他在乎的人可以活下去。”老阿基斯托似乎有点累了“阿黛拉,你该去上课了。”
      “最后一个问题。”阿黛拉突然抬起头,看着老人的眼睛“你喜欢死亡吗?”
      阿基斯托看到小女孩的眸子黑暗的空洞,突然笑了。
      “曾经我很喜欢,但现在不喜欢了,因为我活着我在乎的人才可以活下去。”
      “如果你死了你在乎的人才能活下去呢?”阿黛拉问。
      “那我会欣然回到死亡的怀抱。”老阿基斯托说完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坐在客厅那把华丽的椅子里不动了。
      阿黛拉若有所思。
      ------------------------------------------------------------------------------------
      城邦里有了新的流言。
      这传言还是从平民窟起源,比上一次传播的更快。
      那个死而复生的乞丐,宣称他再次得到了死神的启示,他说死后的世界看起来和这个世界一样,但却有着极大的区别。死神是公平的,在那个世界里,不管你生前拥有多高的地位和多大的权利,不管你拥有多少财富,都会受到一样的对待,至于在那个世界里能够得到怎样的待遇,和你的祭品、悼词都没有关系,死神会根据你生前的善恶,做出绝对公平的审判。
      这个流言得到了那些穷人的一致认可,他们甚至把这些流言编成小册子,在城邦里散发,他们开始不再畏惧死亡,他们相信死亡后的世界甚至比现在要好的多,因为公平。
      “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死亡的权利。”
      “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公平比生命更有意义。”
      当这些口号在城邦里蔓延时,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开始恐惧,对他们而言,相比与死后的权利,现世的权利显然更加重要,于是一队队士兵和密探深入城邦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敢于反抗的穷人被斩首,那个乞丐被烧死了。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当身穿黑衣的执法官站在老阿基斯托面前时,老人显得很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来找他,他只是一个祭祀,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些黑衣的刽子手打交道。
      “怎么了?”老人镇静的说。
      “城邦里最近有很多危险的流言。”执法官很客气的说“有些人煽动那些贱民暴动,我们查到了流言的源头。”
      老阿基斯托并不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执法官显然并不愿意轻易去得罪这位据说和死亡十分亲近的老人。他于是轻声的解释了句:“那些流言,是您收养的那个女孩子散播的,我需要带走她。”
      老阿基斯托的眉毛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露出半张脸的阿黛拉,小姑娘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也许是因为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并没有试图逃走。
      老阿基斯托突然笑了。
      “带我走吧。”他说出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说出那些话,是我让她说的。还有,那不是流言,而是神谕。”
      他边说边往外走,经过阿黛拉身边的时候,老人温柔的看了一眼。
      “我是故意的。”阿黛拉突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老人耳边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基斯托顿住了,然后他突然大声的说:“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死亡的权利,不是吗?”
      ------------------------------------------------------------------------------------
      城邦的元老会和王针对如何处理阿基斯托专门进行了一次讨论。
      所有的达官贵人们都认为他是危险的邪神使徒,试图蛊惑人心带来一场动乱,这甚至将动摇城邦的统治,那些不再畏惧死亡的贱民对权利毫无敬畏之心,甚至连王也敢反抗。这让所有的官员都感到恐惧,贱民作为这座城市的最下层,拥有最多的人数,如果他们都被蛊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会被瞬间打落尘埃。
      所以老阿基斯托必须死。
      元老会决定烧死他。
      他们在那片墓地堆起了行刑的高台,准备在正午阳光最足的时候烧死他。他们相信正午的阳光和燃烧的烈焰可以净化阿基斯托的邪恶。全城邦的居民都被要求前来观看行刑,王和贵族们需要他们恐惧;卫队的士兵们也都来了,他们将会确保行刑顺利进行,将试图救走阿基斯托的贱民就地诛杀;诸神的祭祀们也来了,他们将向所有人宣告死神为邪神,并告知人们只要信仰他们所侍奉的神灵,就能在死后被接引至神国,不受死神的威胁。
      老阿基斯托被绑在高高的火刑架上,火刑架离开柴堆很高,这样可以保证他不被立刻烧死。执政官希望他在死前被折磨的时间久一些,以便人们可以在他的呻吟和挣扎中感到恐惧。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火被点燃了。
      老阿基斯托表情平静的念起了那段熟悉的悼词:
      “死亡如约而至
      它言而有信,从不食言
      它悄无声息,抹平所有的罪恶、污秽、阴谋
      也抹去幸福、快乐、荣誉、骄傲
      它让一切归于原点
      它是无情的
      它在恸哭声中突然降临
      戳破一切谎言
      它又是宽容的
      它带着温柔的微笑走来
      包容一切错误
      它更是公平的
      它并不在乎你是何身份
      赐予同样安息
      它用银色的镰刀破开一切迷雾
      它用黑色的披风遮住你的眼睛
      拥你入怀
      这是一切的终结
      也是一切的开始”
      他在主持自己的葬礼。
      人群开始喧哗起来,执法官狠狠的说:“真应该割了他的舌头,去添些柴,让他闭嘴。”
      火更大了,浓烟呛得老阿基斯托睁不开眼睛,他的声音渐渐小了,终于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听不见了。
      那些大人物厌恶的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人群向前涌动想要看的更清楚些,似乎下一刻,一切都即将结束。
      然而一段清脆的童音响了起来:“死亡啊,如约而至呀,它言而有信呀,从不食言啦啦啦;它悄无声息的啊,抹平所有的罪恶呀、污秽呀、还有阴谋呀,也抹去幸福啊、快乐啊、荣誉啊、骄傲啊,它让一切归于原点啦啦啦,它是无情的咿呀咿呀,它在恸哭声中突然降临呜呜呜,它戳破一切谎言哈哈哈,咿呀咿呀。它又是宽容的啊,哈哈哈,它带着温柔的微笑走来呀,包容一切错误啊,它更是公平的啊啊啊,它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呵呵呵,赐予同样的安息嘎嘎嘎,它用银色的镰刀呀,破开那,一切的迷雾啊,它用黑色的披风呀,遮住那,你的眼睛啊哈,它会拥你入怀的哈哈哈哈。”
      是阿黛拉。她赤着脚,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头发披散在身后,边哼唱着自己编的悼词边向火刑架走来,人群自动分开,时间似乎停止了下来,连火焰也不再跳动。
      她每走一步,个子就长高一点,走到老阿基斯托面前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少女。她轻轻的挥了挥手,老阿基斯托便从火刑架上被轻轻的托了下来。
      “你自由了。”她用深邃的眸子望着老人说,时间重新开始流逝,火焰又开始跳动,人们被噎在嗓子里的惊叫纷纷响起。
      “你是谁?”老阿基斯托看着她的眼睛问。
      “吾之名为死亡。”少女嫣然一笑“你给我起的名字叫阿黛拉。”
      她边说边向烈火中间走去,火焰在她的身边流动,却并不能点燃那件普通的黑色袍子。诸神的祭祀们开始祷告,祈祷他们的神降临,降服这让人畏惧的死亡。
      天空中隐隐有种种光明显现,那是听到信徒召唤的神明们即将降临。
      “吾之名为死亡。”少女不屑的挥动衣袖“善于欺骗世人的诸神啊,若汝等降临在我的面前,吾将毁灭汝在天上的神国,驱散你在人间的信仰。汝等将在永恒的黑暗中沉默,被抹除一切痕迹。”
      天空中的光明隐去了,连太阳也被黑暗吞没。
      诸神也畏惧不讲道理的死亡。
      “吾之名为死亡。”少女皱起眉看着跪着的人群“愚昧而无知的人类啊,你们宁愿相信华丽的谎言,却不愿相信死亡的真实,若汝等亵渎神圣的死亡,吾将降下神罚,让死亡的国度降临世间。”
      “吾将在此,展现神迹。”
      无数死者的灵魂从坟墓中爬起,向她身后的黑暗飞去,那里隐隐是一座城市的轮廓。
      “在吾的国度,有绝对的公正。善者赏,恶者罚。”
      随着这句话,那座城市有了美丽的天堂,无数亡者在那里歌唱着美妙的音乐,也有了阴暗的地狱,无数亡者在那里承受着残酷的刑罚。
      “在吾的国度,有选择的自由。或者死,或者生。”
      随着这句话,无数灵魂飞向城邦,城市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在吾的国度,有永恒的安息。或者睡,或者醒。”
      随着这句话,无数灵魂陷入了沉睡,也有无数的灵魂跌跌撞撞的醒来。
      这是伟大的神迹。
      “那个祭祀没有说谎。”
      “阿基斯托说的是真的。”
      “王和元老院在欺骗我们。”
      人们开始议论起来,有人在朝拜,有人则扑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抢夺他们的权杖,现场一片混乱。
      少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她望着阿基斯托,轻轻的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说希望死亡之后的世界是这样的,那么,如你所愿。”
      “原来死神真的是个小孩子。”老阿基斯托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是个老人。”
      “死神为什么不能是小孩子呢?”少女反问到。
      这让老阿基斯托想起了那个咬着手指问自己的阿黛拉,他突然笑了,然后便猛的扑向了火里,火焰瞬间吞噬了她。
      连死神也来不及救他。
      少女看着扑向自己的他,突然叹了口气,于是那火遍熄灭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忧伤。
      然而在那火焰的灰烬里,有一只灰色的飞虫,蹒跚着飞了起来,它绕着少女起舞,最后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这世界上的第一只飞蛾。
      她突然笑了。
      她一笑,太阳就出来了,死亡的国度隐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小孩子从来都不记仇。
      所以死亡是宽容的。
      当那些跪着的人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少女已经不见了。
      ------------------------------------------------------------------------------------
      “姥姥生前做了很多好事,她一定会在阴间享福的。”小丫头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是啊。”乞丐还是笑着“老人家太累了,也该歇歇了,死亡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恩赐。”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小丫头的眼睛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灵动“我也很累了,什么时候能歇歇?”
      “你呀,还是个孩子呢。”乞丐挥了挥手“累了就回家去睡觉。”
      “好吧。”小丫头缓缓的离开了。她身后,一只灰色的飞蛾浮现在空气中,落在了乞丐的肩膀上。
      “老阿基斯托,你回来了。”乞丐幽幽的说“阿黛拉那个丫头还好吧。”
      “好的不得了。”飞蛾发出了一个老人无奈的声音“死神殿已经快被她搞塌了,说是要变成你那黄泉神宫的样子,对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去抱她。”
      乞丐摇摇头“我可怕了她了,打个架竟然哭了,哪有点主神的样子。”
      “她还是个孩子。”老阿基斯托似乎有些不满。
      “去帮我看着那个孩子吧。”乞丐笑了“等百鬼都醒了,我们一起去看你的小阿黛拉,在这之前,保护那个小丫头的安全。”
      “那个小丫头,似乎和阿黛拉一样呢。”飞蛾扑向了灯火,然后路灯就熄灭了。
      飞蛾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