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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旧梦 ...

  •   明长缨做了梦,梦里是康景二十三年冬,她十七岁。

      那一年,京州下了很大的雪,大量灾民涌入盛京,却被拦在了城外。

      她因再次和秋程锦起冲突,导致秋程锦重伤,被遣往庄子上思过。却因流民太多围了城门,只能等在城门口,不想正好遇见了扶棺回京的祝越川。

      一行人引起了骚动,明长缨便掀了一角帘子,想看看外面是发生了何事,却见十几个额上绑着白布条的军汉骑马缓步行来。周围同被堵在城门的士族子弟议论纷纷,她便知道了这就是京城最近热议的事件主角——祝老将军的独子祝越川。

      两月前,新任蛮王整合各部,集结大军北上。驻守南峰城的祝老将军与南疆边境各路守将守望相助,打退了南蛮的多次进攻。但祝老将军却中了淬毒的冷箭,重伤身亡。

      这消息传到京城,便引得人心惶惶,有担忧南峰城失了老将军驻守,蛮族趁机攻破城池,威胁到京城的。也有被使者传回来的消息吓到,说不该掀起战火,应派遣使臣与蛮族和谈的。

      不想乱了没几日,祝老将军独子祝越川带着三百轻骑夜袭蛮族营帐,斩了蛮族第一猛将阿罗首级为父报仇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朝堂为之一惊,主和派多有埋怨祝越川多事结下大梁子,求和必定不成,恐激得蛮族报复的。少数主战派则为之振奋,上书以扬我国威、开疆拓土说事,将老皇帝架得高高的。

      老皇帝好大喜功,主战派高帽子一顶一顶的往他头上戴,老皇帝便从温柔乡里抽出时间,发了诏书嘉奖祝越川,让其暂代其父之职镇守南峰城。

      而后便是捷报频频,一次城防战中,祝越川找准机会还了蛮王一箭,蛮王重伤致蛮族军心大乱,南峰局势至此便转守为攻。历经月余,终将蛮族打退至曲水以南。

      京城士族向来纸醉金迷,瞧不上边境那些武夫、野族,但这好消息还是引得众人喝彩。

      不过,那祝小将军面若恶鬼,比蛮族更凶狠甚至还吃人的流言,也不知从何处就流传开来,还越传越离谱,迅速便压过了为其战功称颂的声音。到此他的名声可不如何好,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

      如今战事停歇,祝少将军扶棺回京述职,周围知晓其身份的百姓顿时噤若寒蝉,那些公子哥也慢慢歇了议论。

      明长缨难得生了些好奇,目光便掠过一众军汉,找到了队伍中央那唯一没穿甲胄的人。

      那小将军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骑着黑马走在运输父亲灵柩的板车旁,一身灰扑扑的缟素麻衣,衬得整个人越发阴沉冰冷的可怕。

      他的面容本就生的冷峻,脸颊上还有未愈合的一些细小伤口,更增添几分肃杀。冰冷的黑眸里满是锋锐之气,当真如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般气势骇人。

      明长缨暗自心惊,心想这传言倒也不算冤枉他。周围百姓更没人敢看他第二眼,只觉其人当真如传闻中那样可怕。

      摄于这一行人威势,连流民也消停了些,城卫赶紧疏散人群,城门总算空了出来。

      祝越川一行正验明身份入城,却有一饿昏了头的难民,竟不要命的扑到了祝越川马前磕头乞食。

      明长缨目光漠然,心想这人怕是要命丧于此。

      这场面不算罕见,近年来天灾频频,各地时有匪患,便常有难民为求活路涌入京城。只是哪个州遭了灾有多少人饿死,和这锦绣盛京中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高门公子们照样锦帽貂裘,出城冬猎赏景。饿的皮包骨的难民们,也不是一次两次匍匐在他们马下,但谁在乎呢?自有仆从呵斥,再不识相打一顿也就是了。

      至于那人受不受得住,流民命贱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打紧。

      这祝小将军不知杀过多少蛮族,杀个人恐怕比砍瓜切菜还寻常,比那些高门公子行事怕是更没顾忌。此刻又正是服丧之时被冲撞,他直接将人打杀了也不会有人置喙。

      新来的城卫也是如此想,却仍动了恻隐之心,壮着胆上前呵斥,提着心想趁着祝小将军还未发作将人拖走。却不想那冷面将军非但并未阻止,反从腰袋里拿出块杂粮饼子扔进了那灾民怀里。

      马蹄哒哒,一行南峰将士就这么沉默着入了城,没有扰民也没有和什么人起冲突。

      他们风尘仆仆,破旧的甲衣细看下磨损处还有洗不清的黑色血垢,甚是肮脏。和这堆金砌玉的锦绣京城格格不入,却又从某些方面来说,显得无比的干净。

      明长缨放下了帘子,有些怔忪,为自己竟也以貌取人而自嘲,心情却莫名松快了许多。

      再后来,时移世易,明长缨成了安王府的谋士,整日为活命汲汲营营。某天听说南峰城失守祝小将军战死,也无闲心感慨,只顾着思考这会给朝堂局势带来什么变化,自己可以从中谋得何许利益。

      不久后,朝廷诸王斗争越发严重,为暂避锋芒,也为图谋南疆势力,明长缨谏言林烨让其自请来南疆平乱。

      南峰城收回后,曾经居住在此的百姓回流,在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园。

      某天,明长缨看到有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城墙脚下,放了几块圆石头充作馒头,像是在祭拜什么人,便上前询问。

      然后,她从百姓口中得知小将军身死的细节——万箭穿心血战而亡。蛮族割下了他的头颅,将身体喂给野狗,全尸也未能留下。

      她想起不久前,朝廷诸公如何口诛笔伐,痛斥这个不类其父,无能懦弱导致南峰城失守的败将。与如今百姓口中这个骁勇无畏,为给百姓争取撤退时间,而死战不退力尽而亡的将军仿佛是两个人。

      她忽然想起了康景二十三年的冬天,麻衣似雪冷如寒铁的祝小将军,沉默着往冲撞他的灾民怀里扔了块杂粮饼。

      不由恍惚,月往星驰不过几番寒暑,故人竟以这等面目重逢。那将军遭万人唾骂、尸骨无存,而她也容貌尽毁,成了上位者权力斗争下见不得光的谋士。

      不过,祝小将军纵魂归荒野,也还有百姓念着他的好前来祭奠。而自己坏事做尽,怕是死于闹市,也无人收殓。

      明长缨自嘲一笑,看着那几个石馒头,竟还生出了点羡慕。

      她在寒风中站了片刻,念及当初城门口的一面之缘,取了随身香粉调了笼安魂香,在那几个石馒头旁点上,为那死在异乡的将军祭奠。

      夜来风急,敲开了卧室的窗,凛冽寒风夹杂着雪粒扑进屋内,吹得床帏翻飞。

      明长缨忽地惊醒,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窗扇被吹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外间歇在榻上的潇湘疾步走进屋内,捡起被吹断的窗闩,顶着风硬是将窗户合上了。插好半截窗闩后,拿汗巾子牢牢缠了几遍,确认不会再被吹开才作罢。

      “几时了?”

      明长缨坐起身,揉了揉额头,缓缓平复旧梦带来的剧烈心绪起伏。

      “小姐被吵醒了?约莫有丑时三刻了。”

      潇湘随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点燃矮几上的蜡烛,提了温在炉子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拿给明长缨。

      见她满头满脸的汗,边心疼的拿帕子替她擦拭,边忧心道:“又做噩梦了?唉,莫不是近来犯了什么忌讳……明儿个我还是去趟东市找观花娘娘,替小姐化解化解……”

      “别,这两天好多了,刚刚是被风吵醒的。”

      明长缨轻声制止了她,捡了枕边巾帕细细替她擦去颊边水痕,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你也早些歇息,等天亮后这府里可有热闹瞧了。”

      “您说……”

      外面风声呼号绝不会有人探听,但潇湘仍压低了声音,担忧道:“您说大夫人那么疼爱二少爷,会就此善罢甘休吗?小姐,我有点担心大夫人她会对您……”

      潇湘是明长缨的心腹,素来聪慧稳重,明长缨近日的行动也都没避着她,她当然知道了秋程锦的下场。

      可她也深知,张氏因几年前秋程锦调戏明长缨被罚鞭子的事,本就记恨明长缨,只是顾着侯府脸面,才勉强维持表象和平。

      如今,秋程锦死了,她绝不可能毫无动作。

      “要的就是她不会善罢甘休……”

      明长缨眸底闪过一丝冷意,见潇湘疑惑,也不解释,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早些睡吧,不用担心。”

      “哦……”

      潇湘便不再多问,收拾好被风吹掉的小摆件和地上的水渍,转去外间歇下了。

      烛火被吹灭,黑暗如潜伏在人心里的野兽,迫不及待跳出胸腔,要择人而噬。

      明长缨想起梦中前世的经历,和今晚在桐花苑见到的故人,心中忽生出一个更晦暗的计划,然怔忪片刻,最终还是付之一笑。

      她与黑暗中的野兽对视,无眠到天亮。

      赵瀚并未食言,上午就安排了信得过的仵作,悄悄来了武安侯府。

      查出来的结果与赵瀚最初的判断一样,那博山炉里的香灰,也验明不过是秦楼楚馆常用的熏香。秋程锦和周兴惯常出入风月场所,之前也不是没有带过类似的东西回来享乐。

      至此,武安侯也只能认了,清理了桐花苑大批奴仆,对外只说秋程锦和周兴醉酒后落水而亡。不管外界如何议论,好歹有个理由把这丑事遮掩过去。

      侯府一改前日老夫人寿宴时的喜庆,挂起了白绸设了灵堂,开始为秋程锦筹办葬礼。老夫人自然是知道了,见到棺中孙儿已经被整理好的遗容,仍悲痛欲绝的直接晕了过去。

      明长缨正好进门来,看见这一幕。

      侯夫人张氏吩咐秋灵玉带着丫鬟将婆母好生送回院中,眼睛便钉在明长缨身上,通红的眼眶里满是血丝。她胸口剧烈起伏,终究没忍住小声说了句:“我不会放过你的……”

      明长缨置若罔闻,规规矩矩给秋程锦上了一炷香,眸底无甚波澜,平静道:“舅母节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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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缘更,等我有了存稿再稳定更新,啊啊啊啊对不起!最近写的比较艰难!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