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离人歌》麻雀闹山

48、攻心

　　不得不说，舒州确实是一块好地，就连慕容旭这种又蠢又坏的人都能活得很好。

　　几日后，温亲王慕容旭在王府上特意为奉京来客准备一场宴会。到此一切都还算正常。可酒过三巡，突然有个男人闯入酒宴，跪在众人眼前，苦求慕容旭将他新婚妻子还给他。

　　慕容旭年轻时也算个俊俏的花花公子，如今年纪大了，心却没老，就喜欢收集美人，还对那男人说：“你老婆被本王看上，那是你家的福气。”

　　但男人不识好歹，就要老婆，不要福气。慕容旭怒了，拍案而起：“大胆！本王天潢贵胄，赏你点福气你还敢不要！来人，把他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再告诉他家人，若要领人，先交一百......哦不，三百两银子！”

　　在座奉京诸客默默瞧一眼男人，浆洗的发白的长衫，还打着补丁，估计他家人凑三辈子都凑不出三百两。

　　他们是客，不好议主人家的是非，都沉默着。

　　慕容旭还不解气，边喝酒，边和席上众人抱怨：“这人好没道理，就算有求于本王，也该挑个时候。本王与计将军等人正畅饮，他跑来搅局，成何体统！”

　　舒州城的官员已经摸清了他自私恶毒的本性，一个二个，连连点头称是。若是以前，慕容旭听了他们的恭维，定要赏赐一番。可如今没钱了，慕容旭只能抬起酒杯敬他们一杯，顺便把刚才男人的妻子叫出来。

　　计无伤一众看不下去，纷纷撇过脑袋喝酒。可没想到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女人哭哭啼啼走来，慕容旭就指着池古，十分豪气道：“池将军，早春夜寒，让这女人给你暖床如何？”

　　他是真心为池古考虑，奈何这一举动无异于把屎拍碗里请别人吃，池古被恶心得不行，差点暴跳而起，幸得计无伤坐他旁边，立刻把人按下去。

　　池古便咬牙切齿道：“多谢王爷，不过末将不屑于抢别人妻子！”

　　话说得很明白，奈何慕容旭听不懂，还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本王知道了，定是五皇侄离世，你们无心于此对不对？”

　　眼见奉京众客沉默，慕容旭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马上拍拍手。哭泣的女人被拖下去，几个年轻的小倌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裳走上来。

　　原来慕容旭男女不忌，只要好看，都能弄床上去。

　　但别人不好这一口，舒州官员习惯了还能忍受，池古这些奉京来客，那脸色臭的，就跟生吞了一把苍蝇似的。饶是计无伤忍耐力再高，看见小倌们在人身上扭来扭去，也忍不住起身告辞。

　　慕容旭赶紧伸手留人：“计将军莫走，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话音刚落，门外徐徐走进一公子，青衣长衫，如玉如画。计无伤等人当场愣住，喃喃道：“殿下......”

　　年轻公子停在计无伤面前，拱手一拜：“计将军！”

　　声音一出，众人反应过来，这不是慕容麒。

　　上面的慕容旭颇为得意：“计将军，怎么样。他像不像五皇侄？”

　　计无伤愤然转身，死死盯住慕容旭，沉声问道：“王爷，你这是何意！”

　　慕容旭不知他们已经气得想杀人了，还沾沾自喜道：“本王知道各位将军思念五皇侄，特意找来一个眉目相似的公子，以后就由他来伺候诸位将军。”

　　众人之中性子暴躁者当即爆粗口：“妈的！温亲王！你欺人太甚！”有人开头，大家都暴动起来。

　　舒州城官员人人自危，吓得酒杯都掉了，谁也不敢乱动。慕容旭更是害怕，立即推开膝上美人绕桌子后面躲着，色厉内荏道：“计将军，本王好心招待你们，你们这又是何意！”

　　他是皇族，还是对皇位没有威胁的皇族，再是骄奢淫逸，也没人在意，久而久之，便形成一套自己的歪理。他知道计无伤等人在乎慕容麒，却不知世间的在乎，不止是对喜欢的玩意儿的在乎，更有崇拜、憧憬、仰望......

　　就像小孩子的旧破浪鼓坏了，就买一个新的一样。他自认为给了计无伤他们一个一样的人，他们就该高兴起来。

　　但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众人只觉得冒犯。

　　计无伤抬手拦住暴怒的众人，强忍怒气喝道：“都给我住手！这是当朝温亲王，尔等是想背上杀头的罪名吗！”

　　说实在的，现在的世道，皇亲国戚不如狗，众人根本没在怕的。只是将军发令，兵者不得不服。大家恨恨收剑，皆是不甘。

　　慕容旭见危机解除，立刻放松一笑：“多谢计将军解围，青竹公子，本王就送给你了。他可是个清倌，连本王都没碰过——”

　　话还没说完，计无伤当即拔剑。寒光闪烁间，慕容旭心一紧，连眼睛都来不及闭。可这剑没有飞向他，而是刺向那位青竹公子。

　　公子似乎没反应过来，直直立在那儿。就在剑触及心口衣料的一刹那，计无伤忽然想起，当初慕容麒也是这个死法。他与那个凶手重叠，而眼前公子成了昔日的殿下。

　　计无伤慌得手一抬，只斩落一缕青丝。

　　谁也没想到，最先动手的人是他。慕容旭被吓破了胆，缩在椅子后面不敢冒头。其他官员们看得冷汗涟涟，噤若寒蝉。

　　不得不说，在如何激起人的怒气一方面，慕容旭很有办法。

　　计无伤收剑转身，冷着一张脸，对慕容旭道：“王爷，为你自己考虑，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及殿下。”

　　话一说完，他率领气愤的众人大步离去。

　　酒席慢慢热闹起来，不长记性的慕容旭又开始和别的官员吹嘘，自己找来的青竹公子有多像慕容麒。而所谓的青竹公子却盯着奉京诸客离去的方向，久久不移。

　　又过几日，慕容旭就算没拿到钱，还是为自己的侄儿挑一个良辰吉日，开始修建陵墓。

　　至于钱从哪里来的，为皇家打工是福气，是赏赐，自然是不要钱的。

　　计无伤怕引起民怨，派人去劝过温亲王。可不怎么的，他派去的人直接和王府的人打了起来。

　　很显然，定是慕容旭又说了什么语出惊人的话。

　　计无伤没有去问那些话，因为怕自己也忍不住冲过去揍慕容旭一顿。

　　也是那天夜里，院里突然来了客人。计无伤追出去一瞧，只见黑衣蒙面客停在一杆修竹上，好声说道：“计将军何必如此赶客！”

　　计无伤不带犹豫，拔剑斩竹，黑衣客随之落地。正当他一剑刺过去时，黑衣客却揭下面罩。面对那相似的面容，他下意识收剑回身。

　　黑衣客拱手笑道：“多谢将军手下留情！”

　　计无伤瞥去一记冷眼：“你到底是谁？”

　　黑衣客指了指自己，倏忽一笑，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样子：“我？我是这云山雾海里的道士，名字没有，倒是故去的师父赐过一个道号，叫什么来着，对了，菩云子。”

　　计无伤不是个爱结交的人，他没听过这个名字，就收剑离去。

　　“将军且慢！”菩云子叫道。

　　可计无伤全然不理，只说道：“舒州的事与我无关，你找错人了！”

　　菩云子又道：“将军，你真放心将五殿下的灵柩停在温亲王府吗？”

　　计无伤身影一顿，继续向前走出。菩云子了然一笑，缓缓说道：“当年，舒州城罗家有女，美若天仙，已与田家公子定下婚约。温亲王听说罗家女美貌后，强行聘娶。罗家女不从，悬梁自尽。可没想到温亲王深念罗家女美貌，竟命人挖开棺木一睹。”

　　话音结束，计无伤停下步伐，回首质问：“你什么意思！”

　　菩云子摊摊手，反问道：“将军不妨猜猜，温亲王对五殿下有何心思？”

　　这事根本不能猜，一猜就是有疑心。疑心一起，再难平静。

　　计无伤很清楚这一点，却忍不住去思考菩云子的话。若没有那次酒宴，他就算再看不起慕容旭，也不会去想这些事。然而就是那场酒宴让他看见，慕容旭对“青竹公子”的轻薄之意。

　　那人与慕容麒有八九分相似，慕容旭都能调戏，若面对真正的慕容麒，又剩多少尊重呢？计无伤不禁想起刚到舒州时，慕容旭居然伸手触碰棺木中的长眠者。这一举动，怎么看怎么违和。

　　他的心微微动摇了下，又觉得可笑。温亲王好歹是慕容麒的叔辈，怎么可能生那种心思。

　　但转念一想，慕容旭此人，自私自利，毫无廉耻之心，什么事放他身上都不足为奇。

　　这就属于冤枉了，慕容旭的无耻源自他自个养成的那套歪理。也就是天下富贵者为人，贫贱者为猪猡。

　　他惋惜自己早夭的侄儿，但青竹公子是他从青楼里拉出来的，自然是最下等的猪猡。猪长得像人，他会稀奇，却绝不会把猪看成人。

　　而计无伤是乞丐堆里爬出来的，富贵贫贱，于他而言，都是两条胳膊一个脑袋的人。他无法理解慕容旭那套歪理，自然会怀疑对方的为人。

　　偏偏这时，菩云子又开始添油加醋：“将军可要早点决断，毕竟现在的五殿下可没办法反抗。”

　　计无伤不相信慕容旭有那种心思，却消不掉心里的猜测。犹豫片刻，缓缓说道：“我已立下承诺，绝不背叛朝廷。”

　　菩云子嘴角轻弯，成竹于胸：“将军放心，我等是请将军帮忙，摘掉朝廷的毒瘤。”

　　慕容旭不把百姓当人看，就不要怨百姓把他当做一个欲除之而后快的恶鬼。别的州城百姓都盼着强盗反贼不要攻城，而舒州城百姓却巴不得做城外义军的内应。

　　可惜慕容旭手里还有些兵，强攻不得，只能智取。

　　菩云子是城外义军的军师，为夺这舒州城，已经准备好一切，却不料奉京那边突然来一群人，计划不得已暂时搁置。

　　他在王府的内应说，计无伤是为安葬旧主而来。想到慕容旭荒淫无道的性子，菩云子顿时心生一计。

　　也是慕容旭蠢，经不住王府内应挑唆，竟真的开始大张旗鼓搜寻与五皇子相似之人，用来款待奉京诸客。

　　菩云子学过易容术，半夜溜进王府冰室一瞧，就捏出一张相同的脸。他扮成青竹公子，成功使计无伤等人勃然大怒，开始怀疑慕容旭心思。

　　唯一超出他预料的，便是酒宴上计无伤那一剑，以及最后的收手。前者需要忌惮，后者可做把柄。

　　为了彻底排除这个隐患，菩云子今夜才会来拜访计无伤。只有计无伤参与了，义军才会彻底放心他不会帮助慕容旭。

　　与之相对的，菩云子也替义军承诺，攻下舒州城后，绝不打扰冰室中的慕容麒。

　　七日后的长夜，深宅里的玉窕诞下一对龙凤胎，计无率领部下屠尽守城士兵，放城外义军入城。温亲王慕容旭想要趁夜色逃跑，却被府中内应抓住。

　　城中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义军首领魏长庚命铁铺打一口几尺宽的大锅。在一个莺飞燕舞的晴天，于城门前烧起大火，架起大锅，把慕容旭和舒州城一帮官员煮了，分给全城百姓。

　　计无伤等人没去，也分得一碗肉汤，送汤者是菩云子，他似乎预料到了众人怒气，所以换上慕容麒的脸。

　　事如他所料，府上众将士一见那碗肉汤就义愤填膺，大骂着要宰了魏长庚。至于为何不宰二把手菩云子，那是因为众人一看他那张脸就没了怒气。

　　计无伤倒是镇定，坐在主位，冷冷说道：“我们不会喝这碗汤！”

　　“我知道。故我才来为诸位将军送汤。”菩云子淡然相应，随手把那碗汤撒向门外草地。

　　众人一惊，计无伤微微凝神：“你这是何意？”

　　菩云子拱手一拜，颇为豪气道：“杨柳依依，请诸位将军莫贪春光好梦，早日回京复命。”

　　池古横眉一瞪，立刻怒斥：“现在就赶我们走？过河拆桥都没你们动作快！”

　　其余人也是愤愤不平，然而计无伤却走到菩云子面前颔首一拜：“多谢道长提醒。也请道长践行当日之约，莫让人打搅殿下安宁。”

　　菩云子半开玩笑道：“将军放心，最后一个知道冰室位置的人已经被煮了。”

　　计无伤闻言，又道一声谢。直至菩云子走了，池古等人才围过来，愤然问道：“将军，你对他那么客气做什么！”

　　“人家特意来帮你，你不道一声谢吗。”计无伤说完，转身离去。

　　将人烹汤，常人不得已而为之，已是唏嘘难释。而魏长庚作为得胜方首领，却将人煮了分食。舒州城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以前的官员再怎么没用，好歹懂点管理之道。可魏长庚不由分说，全将人杀了。

　　种种迹象表明，魏长庚能成一方枭雄，而非定天下的君王。他的肚量也容不下计无伤这些异臣，这便是菩云子今日送汤的第二个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