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穗沙漠》楼雪尽

2、02重逢

　　从招待所开车出去要走一段山路，路途颠簸，得亏是周炎早已习惯，此刻被山路双臂颠成排球都能面不改色握着方向盘，稳健地开车。
　　路上还遇到了骑摩托车，开面包车的，不认识的就不打招呼，认识的就松一点油门，缓速放下窗户打声招呼就走。

　　从前周炎可不是这样。
　　来芝厝许久，他早已变成了老司机。

　　开出山路，过了个桥，旁边建着水电站。
　　入目群山环抱，从桥拐进大路前，看见有几个小年轻来芝厝旅游，结果刚下车就吐了一地。

　　周炎一笑，想起他第一次来芝厝时。
　　第一次是宋凯开着面包车载他来的，北京到芝厝，一路海拔攀升，周炎坐在后座脸色烧红，手里紧握着手持氧气瓶，第一千二百次想要回繁溪。

　　宋凯通过镜子看到他的样子说：“要不搁屈河医院走一趟儿，你高反有些严重。”
　　是了，周炎高反了。
　　从过了进屈河的收费站，他就觉得一阵晕眩，在休息区吐得昏天黑地。幸好宋凯备有氧气瓶和退烧药，不然周炎还得难受。
　　周炎喉咙哑了，“哥，你要不找个地方歇会儿，咳、咳咳，让我睡一觉。”
　　面包车坐得他腰酸背痛，根本睡不着。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一双长腿委屈地蜷缩在窄小的座位上。
　　宋凯叹气：“少爷，当时我在北京就给你说了，你别来你别来，你一个在平原活了二十五六年的人，来高原搞研究，这不存心折腾你自己嘛。”

　　周炎吸氧气，声音闷在面罩里：“我乐意。”
　　周炎是个公子哥，顶有钱顶有钱的富N代，繁溪土著，好闹腾，从小学的环游世界到高中的不想读书，想体验进厂人生，虽然进厂的想法夭折了，但是他也闹挺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繁溪，他是随便开一辆跑车，不管大牛还是大奔都能在市中心繁华街区受到许多人照相机恭维的小周总，而在屈河的现在，这位少爷正缩在味儿极冲的面包车后座怀疑人生。

　　原因？原因自然是因为命运把他当孙子玩。
　　身为双一流大学里古文字学毕业的他，本来有一个顶好的高校工作，结果在一锤定音之前被人给顶了名额，一生只遭遇过梦想打螺丝被亲爹暴打进医院这一挫折的周少爷刚出社会就被扇了个360°回旋。
　　他厚着脸皮跟着硕导恩师跑了好几个科研机构，钻了好几个山区，最后努力全竹篮打水了。
　　比乌龟壳还硬的心理防线让周炎决定自己找出路，还没启程，在亲爹驾鹤西去和白给人睡了好几年结果没名分，情场失意的双重打击下，他提交了远派芝厝的申请，跟着在学校就交好的学长宋凯来了芝厝。

　　自然一生桀骜不驯，像本佶屈聱牙的厚板砖词典的周少爷是受不了气的。
　　于是在给亲爹办完葬礼，告别女强人亲姐的他，掀翻了他跟渣男的家，不能算家……顶多算渣男嫖.他的屋子，他把所有东西都砸光，差点墙皮都被他一铲子铲没。
　　再照着渣男这张他看了二十年的俊脸，送了他一对熊猫眼和医院三日游，就此断绝关系。
　　过年看见失魂落魄的渣男时，周炎心情大好拍拍屁股跟宋凯跑了。

　　芝厝远离尘世。
　　繁溪和北京所经历的喧嚣，周炎团吧团吧一股脑全扔有害垃圾箱里，唯独对亲爹的想念被他藏进盒子里，埋在心里的正中央。
　　那块地方一直下雨。
　　泛滥的时候连接周炎的泪腺，亟待喷涌而出。

　　周炎停在红灯前空出一只手从眼睛到下巴，给自己的俊脸来了个干搓，再放下来时，眼眶开始到嘴巴都红了。
　　他吸了吸鼻子，看着绿灯，一脚油门到了屈河市里。屈河自治州是旅游胜地，路上全是各地牌照的车，他轻车熟路采买好了所有物资，没在屈河多停留一秒就开车走了，连停车场的收费都因为没停满一个小时而收了三块的原价。
　　他在驾驶座上拧开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准备再迎接四个多小时的路程。

　　屈河离芝厝有三百公里远，中间横亘着一片草原叫葛纳，用当地语言翻译就是“天空牧场”。
　　意思是这里是天空与牧场共存，水土丰润，绿草肥美。
　　才想了伤心事的周炎把破旧掉漆的皮卡停在了葛纳草原的路边。

　　葛纳草原一眼看不到底，天际线与尽头合为一体。湛蓝色与草绿色相映成辉，遥遥有一颗红心的太阳挂在天空，草原上牛羊居多，或埋头吃草或闲庭漫步或草地打滚，他甚至还看见了几条追逐羊羔的狗，看着像边牧。
　　心里感叹天性和基因难改，在无数拍照打卡的游客之中逡巡。
　　目光一定，他看见了老熟人。

　　周炎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捏了一根咬紧嘴里，走到熟人面前拍他肩膀：“好久不见啊卓杰……哎哟，烫手！”
　　卓杰穿的黑夹克，不知道被太阳烘烤了多久，周炎摊手一看，手背是黑的，手心是红的。
　　卓杰惊喜道：“周老师！好久不见了。”

　　卓杰是旧招待所百米内唯几个邻居里的人，是家里的大哥，常年往返屈河和芝厝，开一个大皮卡运送物资。
　　周炎扯了扯卓杰黑夹克的衣袖：“哪儿买的？这么能吸热，肯定保暖吧。”
　　卓杰一笑，手指还夹着烟就开始乱挥舞，“周老师你算说到点上了！我专门从屈河进的，买了好几条呢，周老师买一条？”
　　周炎咬着烟，滑着砂轮，烟丝“滋”一声点燃了。
　　他吐出第一口不过肺的烟雾，“给我来五件。”
　　卓杰一见来了大买卖，屁颠屁颠跳上皮卡开始搜寻他的皮夹克。

　　高海拔保暖防风的衣服无二，一是军大衣，二就是皮夹克。
　　羽绒服和大衣都不管用，刚来芝厝时也是一个冬天，他带了一件纪某希的高定大衣和路某登的羽绒服，当时被宋凯乌鸦嘴吐槽不出三天全埋汰糟蹋了。
　　周炎一开始并不以为然，直到羽绒服被火星子燎了好几个大洞，改天又穿了大衣不御寒，他非要讲风度不换，夜里芝厝有一个婚礼上在烤全羊，衣摆落进火堆里差点完成自焚壮举的周阔少至此就穿上了军大衣和短夹克。

　　他一口气买了五件，三件给旧招待所里那仨同僚，还有两件他来回换着穿。
　　正逢开春，过阵子热了，军大衣也该休息休息了。

　　周炎抽着烟，掏出手机给卓杰把钱转了过去，两人靠在皮卡上一起抽烟。
　　卓杰弹烟灰：“哎周老师，你知道不？”
　　周炎手里拿着烟，抖了抖烟灰，“知道什么？”
　　“我昨天在校长家里吃的饭，他说他今天要去接一个新来的老师。”
　　“新来的老师？小学老师？”
　　芝厝就只有一个小学，周炎问了一个废话。
　　卓杰掐灭烟，语气随意还带着察觉不出来的嫉妒：“昂，小学老师，说还是个什么双一流毕业的，还是繁溪人，繁溪可是个大城市！校长还说这老师是半路出家的，支教又不会给他什么好处，但是这老师非来，可能是好日子过多了来吃吃苦。”

　　烟嘴上留下牙印，周炎拇指和食指拿着烟，随意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真巧，我也是繁溪的。”
　　他弯下腰把烟蒂捡起来，扔到卓杰皮卡上的垃圾桶里。
　　卓杰惊讶地说：“周老师你也过够好日子了？”

　　周炎拍了拍卓杰的肩膀，原地活动四肢，“小杰啊！不是所有从好地方来的人都是过够了好日子，也许有的人就是奔着这个地方来的，他们有的来旅游有的来朝圣有的也可能是为了理想。”

　　卓杰沉默片刻，突然觉得是自己狭隘了，有些羞愧地说：“我知道了周老师。”
　　孺子可教！
　　周炎又说：“所以校长今天去接老师了……哎哟，我觉得我得去认识认识老乡。”
　　话音刚落，他正准备抬脚回车里，路边有辆黑色奇瑞停在了两人面前。

　　摇下车窗，是校长那清瘦泛苦的脸。
　　周炎抬手，“赵老师。”
　　校长笑着跟他点头，“出来采买啊。”
　　他对周炎笑眯眯的，结果看见他身边的卓杰时，脸色突变，“卓杰，马上就开学了，你今年再不把你妹妹跟弟弟送来读书，我上你家抽你去。”
　　卓杰皱着一张苦脸，校长是世纪初来芝厝支教的，后来留在芝厝变成了校长兼数学老师，卓杰小时候没少挨他的打，家里弟妹上学期闹着不上学，大哥当家，卓杰一拍板就说不去了。
　　把赵校长气得降压药都多吃了半片，跑了好几趟家里，最后是卓杰父母回来狠狠抽了卓杰一顿，拎着他后脖颈登门道歉的。
　　所以卓杰看见赵校长就怵得慌，绕道走。

　　现在也是，没聊几句，他就逃上皮卡准备开车跑路了，赵校长也升起车窗先卓杰一步驶离。
　　周炎透过灰色的玻璃看到后座坐着的人模糊的侧脸，想必那个就是支教老师了。

　　侧脸挺帅。
　　就是有些眼熟。

　　周炎眯了眯眼。
　　如刀刻般完美的侧脸有点像他那个渣男竹马……
　　那个只睡他不给名分的贱.人。
　　——许烨。

　　但他又转念一想。
　　贪图富贵名誉，在名利场浸.淫成老油条的许烨怎么可能来芝厝当支教老师。
　　他拍拍头开车也走了。

　　“许老师，我们马上就要开一段山路了，路有些颠簸。”赵校长挠了一下侧脸，跟坐在后座苍白着脸的许烨说话，他有些担心这位支教老师。
　　许烨紧抿着唇，他手指转着左手戴着的戒指，咽下不断上涌的呕意，喝了一口维他命水，“没事。”
　　“哎哎。”赵校长目视前方。
　　许烨老师不好相处，赵校长去飞机场接人时，就看见一个冰雕似的人直挺挺站着，他穿得挺厚实，就是气场太强，不像个老师，倒像个什么谈判专家，律师啥的。
　　路上他问了一嘴，才知道许老师以前是干律师的。
　　再问许老师为什么选择来芝厝支教，许老师答说是来净土洗涤心灵，顺便找喜欢的人。
　　赵校长一听还惊了，他惊讶于芝厝某个姑娘让许老师牵肠挂肚，不远万里来这里。自然赵校长没问，毕竟他不是查人家户口的，他是一个小学校长。

　　他确实是个小学校长，但是现在碰到了难以解决的一件事……
　　芝厝小学很小，教师宿舍更小。
　　本来给许老师安排的宿舍在他出门后没多久水管爆了，被冲毁得干净，赵校长愁得五官都挤在一起。
　　他暗含着求助般看向许烨：“许老师你看这……要不我给你租个房子？”
　　许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硬，“租房太贵了，我可以住招待所。”
　　“呃……”

　　芝厝所有的招待所基本都住了人。
　　赵校长揪了揪头发，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个旧招待所，“招待所有是有，就是有点远，有些不方便。”
　　许烨启唇：“没事。”
　　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信息，据他所知，唯一一个有床位的招待所是在骑摩托车都要骑二十分钟的地方，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之一。
　　赵校长见许烨不介意，于是他们上车往旧招待所去了。

　　周炎正从皮卡车上卸货，左手中指的戒指硌得他手生疼，他将其摘下，一看中指一圈跟旁边肤色不一样的印子。
　　他在皮卡车皮上哐哐拍着朝屋子里喊：“李明俊！赶紧出来拿你的那一箱泡面！”
　　“来了来了！”屋子里传出男声，李明俊笑着拉开门，郭靖跟在他身后也出来帮忙。
　　卸货的功夫就让周炎满头大汗，他接过郭靖递来的毛巾，擦掉快要流进眼里的汗，呼噜了整个头，喟叹一声：“爽！”
　　郭靖憋着笑抖着肩，“周老师辛苦了。”
　　“是的，所以赶紧给我捏捏肩。”他转身背对郭靖，顺便伸腿踢了一脚李明俊。
　　“嘀嘀咕咕啥呢！”
　　李明俊哎哟一声。
　　郭靖手法娴熟显然没少给他师父捏肩膀，捏得周炎舒服了不少。

　　在李明俊被踢了一脚还不放弃的嘀咕声中，周炎看见赵校长的小车朝他们驶来。
　　李明俊跟郭靖都看见了，“哎！那不是赵校长的车吗？”
　　周炎点头：“对。”

　　车停下，赵校长自驾驶座上下来，一下来看见他们三人就搓着手笑着过来。
　　李明俊：“我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呢？”
　　周炎：“我也有。”
　　郭靖：“我也一样。”

　　“李老师，周老师，小郭啊。”赵校长小跑过来，“宋老师呢？”
　　“宋凯在屋子里开会呢。”李明俊说。

　　中国人讲求先礼后兵，赵校长礼完了，兵就来了。

　　“就是这样啊……我们小学来了一个支教老师，嗯……但是教师宿舍出了点问题，新来的老师呢没有住处，我冥思苦想啊，想到你们招待所是不是还有一个房间啊……所以就能不能让新老师暂住一下。”
　　赵校长摸了一把头。
　　李明俊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是住宿，于是他果断答应：“行啊！新老师呢，我见见。”
　　赵校长得到满意的答案，转身挥手大喊：“许老师，你下来吧，这里有房间！”

　　许烨从车上下来，他比小车高出太多，就算隔得很远，以周炎双眼5.0的视力，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许烨。

　　本来红润的脸唰一下就白了，还残留的汗液被雪山上下来的风一吹，周炎几乎快要瑟瑟发抖，但心脏又在疯跳，脚软得几乎站不稳。
　　他的手伸进兜里死死攥着戒指，看着许烨拖着行李箱缓缓走来，他如莽撞的鸟撞上许烨的笼子。
　　黑曜石般的眼睛看过来，冻结了周炎眼中的那片蜜糖色。
　　一道刺眼的闪光突然刺痛他的眼瞳。
　　顺着光源看去，是许烨左手的戒指。

　　他不由自主抚摸衣兜里的戒指花纹，此时恨起自己极好的视力。
　　许烨手指上的戒指跟他手里攥着的一模一样，但是他分明就把那枚戒指混着一堆残羹剩菜一起倒进了垃圾袋里扔进了恶臭垃圾桶里……
　　可是如今那枚由他设计，独一无二的戒指出现在了许烨的手上。
　　想到这儿，他胃里翻腾，指甲陷进手心。

作者有话说

　　皮夹克里要穿很多才暖和，它主要防风……亲身体验，如果有错的话，那我先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