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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自转的距离(二) ...

  •   乔森依依不舍地告别挠人的夜色和优雅的女伴,疾步回到公寓,陆政安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与他身高尺寸不符的床上,床柜上散落着几颗退烧药。
      他的预感果然没错,所以才在同学聚会中打了个电话给陆政安,无人应答,他急匆匆地赶回来。
      陆政安已经病了一个多星期了,昨晚刚退烧,谁知道今天又烧起来。
      乔森向江沥抱怨,说陆政安替他听完那场法庭审判后就跟丢了魂似的,没过三天就一病不起,江沥连忙买了一堆英国特色保健品来看望他。
      陆政安面色寡白,嘴巴干瘪,看起来瘦了不少。好在这几天是假期时间,没有课,不然这一躺还不得落下多少课。

      一只红色iPhone手机响起,陆政安有两部手机,这部红色的是先前在国内用的,本来放在抽屉里很少拿出来,只用于每周天和邓有为通话,今天倒是安然无恙地被放在桌子上,和那堆胶囊乱作一团。
      乔森接起电话,碍于不会说中文,他只能先用英语试探:“Hello?”
      对面的人同样语气疑惑:“Hello?”
      只是听起来他的英语有些蹩脚:“Hello, I am a friend of Lu Zhengan, I have to tell him something. (你好,我是陆政安的朋友,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乔森回答:“Sorry, he has a fever and can't listen to you. (抱歉,他发烧了,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
      江沥又提着一堆营养品进来,大老远就看到他俩门没锁,一股胶囊味飘荡在走廊上。
      他让乔森把电话给他,作为陆政安死忠粉的乔森铁定不给,他自认为他在陆政安心里的地位高于江沥。于是两人开始了一场手机争夺战。
      昏睡中的陆政安皱皱眉,微微睁开眼,显然是被这俩人吵醒了,他示意乔森把电话拿给他。

      来电显示是邓有为,陆政安声音沙哑:“喂?”
      “你他妈还活着呀?这一个星期电话不接,你干嘛去了?失恋后遗症啊?你这反射弧忒长了,五年了才开始犯病……”
      “手机关机了,没拿出来用,”他扯着嗓子说道,发声有些困难,“有什么事啊?这么急。”
      “我下个月九号要结婚了,你两个星期后必须回来,没得商量。”
      “结婚?和谁?”
      旁边收拾桌子的江沥笑出声来,只剩有苦说不出的乔森一头雾水。
      “你发个烧把脑子烧坏了?当然是和任笙。”电话里的邓有为声调升高,怒气值爆满。
      “行,看情况,我还有三个星期开学。”
      “看你妹的情况,你必须来,你要是不来,我就跑到英国来办,敲锣打鼓,让你丢个大脸。”
      陆政安揉揉眼,感觉身体情况有所好转。
      “好,那我五号回国。”
      挂断电话,江沥打趣道:“羡慕你啊,马上回国咯。我还得在这破地方熬上两年。”
      陆政安笑笑:“说的跟我不回来一样,我这次办完事回来,可能就很久都不回国了。”
      “你真打算在这儿过一辈子?”
      “在哪都一样,只是目前还有些事需要留在这儿解决。”
      说完,陆政安陷入沉思,一扇小且破旧的窗子成为这间公寓与外面的唯一连接通道。好在它装得下一轮明月,在终年雾气迷蒙且工业污染严重的英国,能清楚看见一轮明月实属不易。

      K市,Q县,天微微暗,一抹淡黄色的云划过浅蓝色的天,像是动画片里一架黄色卡通飞机留下的喷雾。
      陆政安从酒店出来,迅疾的秋风掠过他有些单薄的身躯,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他打开导航,沿着这条小路走500米,就是Q县一中了。

      和她说的一样,这条小路上的商铺都没有招牌,一间狭窄的暗沉小屋挤满五彩斑斓的文具,门口成群的大爷聚在一起下棋,微凉的风拂过,那群穿着汗衫的大爷依旧热情不减,聚精会神地看着棋局。
      他迎面碰到几个身穿蓝灰色校服的学生,手里拿着大包炸串,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今天上学的趣事。
      “胡老大爷今天又听写了,还专挑那些他没讲过的词语,我明早上课绝对要被他叫上去骂。”那个女孩眼睛圆圆的,手中那串苕皮止不住地向下滴油。
      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项飞禹也用同样的语气吐槽着这位传说中Q县最牛的语文老师,说她有晚上梦到她把胡老爷子喊去办公室,念着一堆词语给他听写,直到他说他写不动了。

      Q县一中的大门看起来翻新过了,不是某人描述的“又破又矮的灰墙上刻着‘Q县第一中学’”的模样。
      不过门外那个老大爷没变过,喜欢戴着个豹纹老花镜看报纸,旁边凳子上一定晾着一杯艳丽无比的红茶。
      陆政安正准备进去,老大爷忽然直起身子,问道:“干嘛的?”
      他用某人之前教他的话术,挠挠头:“我作业本落教室了。”
      大爷甩甩手,让他进去。
      就这样,众目睽睽下,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小伙走进Q一中。
      一排枇杷树整齐有序地矗立在操场外围,枇杷树对面是高中部篮球场,某人说她以前怕被班主任逮到,所以经常溜到高中部打球。
      时空错乱,他似乎看到一个穿着蓝灰校服的少女在球场上飞驰。

      她描述的绿的发黑的小树林里开辟出一条宽路,供汽车通行。果然,小树林中间是一棵古老的巨树,春华秋实,年年繁盛。
      初中部教学楼那八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在夕阳的照耀下映射着古铜色的光,铺洒在深绿与朱红交织的篮球场。
      陆政安看着高大的篮球框,篮网框住了四楼一间昏暗的教室,他跟腱隐隐作痛。他耐着痛,来到初中部一楼大堂,一张长方形红榜张贴开来,上面写着“初中优秀毕业生”,好像是因为今年校庆才临时贴上去的。
      第二排左数第二个,是为数不多的明媚的笑脸。
      “项飞禹,2008届1班毕业生,考取K市第一中学。座右铭:胜利不重要,不被打败才重要。”
      大榜的红是如此鲜艳,像项飞禹热血的少年时代。

      从学校出来,天已然全黑,陆政安继续沿着这条路走,想去看看那条奔流不息的护城河。
      一把红伞下方冒着滚烫的热气,破旧的三轮车上写着“崔记小馄饨”几个大字,下方还有一排小字,陆政安还没看清,脑海中便有一阵熟悉清脆的声音把它读了出来:不好吃不要钱。恍惚间,时光倒流,他和某个人一起在C大的草坪上倾听属于他们的“演唱会”——一部小小的智能手机上播放着当时最有名的音乐选秀节目《中国好声音》,他们一人戴一只耳机,感受时间的流逝。
      某人很喜欢和他分享回忆,她说她很喜欢打趣那个长的像肯德基爷爷的崔记老板,每次都和老板说“先给我来碗不好吃的”。
      他回过神来,走上前去,那个崔记老板果然跟肯德基老爷爷如出一辙,跟亲兄弟似的。
      他眼前雾气弥漫,老板从短视频中脱离出来,咧开耷拉着长胡子的嘴:“小伙,来一碗馄饨,不好吃不要钱。”
      他笑笑,眼眶有些湿:“先给我来碗不好吃的。”
      老板立马站起身,拎起大锅勺,兴奋地吆喝:“好嘞。”
      果然好吃,陆政安吃了个精光,只剩一碗飘着几截紫菜的高汤,他从钱夹里掏出十块钱来,递给老板,老板愣住,随后接过去,念叨:“现在还真是没怎么看到付现金的年轻人了。”
      陆政安发现,他的人生似乎截断了,在英国那五年如一把锋利的刀隔断了他和一切人的联系,以及斩杀了那段迷蒙却又真实的回忆。
      他似乎还躺在C大的草坪上,听着五月天的新歌,夏日的晚风吹过,他的脸上飘来一缕芬香扑鼻的柔发。

      陆政安买了一束洋桔梗来到墓地,一眼便看到那棵高大的梨树,梨子早已掉完,只剩一根根枯黄的树枝在风中飘摇。
      这座墓前还留着一束新鲜的雏菊,陪墓地主人酣睡着。
      他轻轻拍去墓碑上那片枯叶,跟腱有些刺痛,他微微蹲着。

      “南教练,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毕竟我和您没正面碰见过。不过您英明神断,耳聪目明,一定会在天上目睹这一切,恐怕现在想立马爬出来给我一巴掌,这样也好,您死而复生,飞禹会很高兴的,您就是给我十巴掌我也受得住。
      面对您,我愧疚之余又满怀感激,您让项飞禹活得无比自在,您让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而我却没能兑现我的承诺。那晚她被人跟踪,我开始起疑心,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找到了她,我必须让她死心,所以让来齐然陪我演了一场戏。
      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是我在知道自己不能好好保护她的情况下还去招惹她。在英国那五年,我和他们周旋,早已疲惫不堪,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消耗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具躯壳,等到完成使命便要立马赴死,或者与他们同归于尽。可是,可是飞禹又出现了,她带着这些年不曾减退的激情与热血再次回来,我忽然发现,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修复,黑暗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为我支离破碎的灵魂缝缝补补。
      我感谢她,也感谢您。”
      墓地空无一人,只剩一座又一座墓碑静静守望,空洞的眼神写满寂寞与痛苦,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寻找。
      那棵光秃秃的梨树轻轻抚摸着蹲坐在地上抽泣的男孩。

      十号是邓有为和任笙的婚礼,这对有情人长跑九年终于修成正果。
      两人没有选择教堂,而是包了一个公园,打算来一个近几年很火的户外婚礼
      婚礼上出现了一群当年那一届的熟人,有人家庭圆满,有人茕茕孑立,不过当聚在一起,无论有再多想炫耀或吐槽的东西,话题终究会落脚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时代。
      众人看到多年不见的陆政安作为伴郎和邓有为走过来,当年的女神任笙身穿洁白婚纱,昔日让人又爱又恨的三人组重新聚在一起,他们总觉得时光倒流,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和精力弥补躲在记忆边缘的遗憾。
      淳于明媚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匆忙修改着明天局长讲话的稿子,时不时往嘴里塞一块马卡龙。
      邓有为跟几个老同学寒暄完,终于抽出时间走过来询问:“项飞禹怎么回事?”
      淳于明媚依旧目不转睛盯着酸得掉牙的发言稿:“说是不来了,让我带红包过来。”
      “不来了?帮我们挑完婚纱选完婚礼地点就不来了?还挺无私。”
      听着邓有为阴阳怪气的语气,忙碌的淳于明媚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把那个谁叫来的,他俩当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项飞禹我也不来,巴不得这辈子也别见。”
      邓有为见淳于明媚语气强硬,哑口无言,转头回去招待着来宾。

      这边项飞禹在自己租的公寓里看着资料,信息哗啦啦地从她脑海里流过,随后杳无踪影。
      去吧,两人尴尬。不去吧,别人觉得她胆小。
      在被公司派去英国进修时,她也是这样的心理,后面心想着就待两个星期,那大学人这么多,怎么会这么巧地碰到他呢?
      除非是老天要她死。
      果然,老天想要她的贱命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的师傅露老太的丈夫格林老头的得意门生名叫陆政安,也是来自K市。
      项飞禹在露老太办公室知道这个消息时是崩溃的,她怀疑是不是上辈子有人拯救银河系时她去阻止了,不然老天怎么会这么狠心地扼住她的喉咙。

      那条淡粉色伴娘裙安静地挂在阳台上,享受着太阳的紫外线杀毒。
      在邓有为告诉她陆政安要当伴郎之前,她特地把所有工作做完,等待结婚那天打扮成花仙子,做女王任笙的伴娘。
      她双手用力挠了下头,头发炸开,像一堆枯黄的茅草。
      一个绿框在锁屏处闪了几下,淳于明媚这个情报员格外称职。
      她打开微信界面,淳于明媚发了几张照片,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去,成熟的气息在他的谈笑中闪烁。

      已经五年没见了。
      五年很短,至少项飞禹是这么认为的,她看着落地窗外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又降落,带着人类一天的忙碌与喜悦满载而归,看着对面K市的新地标建筑“玉米棒”渐渐升起,耸立于市中心,看着远处的钟楼上穿梭着年年不同的身影,而她,在落地窗的里面,日复一日搜索着法律条文,翻阅着或新奇或枯燥的商界法律纠纷,敲下一篇又一篇大同小异的辩护文书,桌子右上角永远有一杯咖啡,从卡布奇诺变成拿铁,再从拿铁变成浓美式。
      她终于穿上卡其色的风衣,披着大波浪,踏着黑皮高跟鞋,背着时髦的皮包穿梭于各大商业街,驾轻就熟地坐在星巴克的绿伞下,眉头故意微皱,敲着越来越轻薄的键盘。
      她还是成为了少年时期羡慕不已的律政佳人,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闪闪发光,所以她觉得五年很短。
      曾经她所珍视的高中回忆终于还是乘着游轮一去不回,游轮上满载形形色色的人,只剩三两个挚友停在时光的海岸与她相伴。
      即使“陆政安”那三个字再次横冲直撞进她的生命,她也只是短暂地在苍老的回忆上滞留片刻,随后乘着熟悉的地铁,踏进崭新的律所。
      比起回忆里那杯“吊命”的雀巢咖啡,她更爱合伙人二楼上现磨的美式。
      不回头看,是对现在最好的慷慨。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曾经晦涩枯燥的古文在今日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既然已经不回头看,那何必庸人自扰,囚禁自己自由的步伐。
      她还是换上了那条淡粉色纱裙,化了个淡妆,包好准备的礼物,整装待发。
      怎么像一个将赴沙场视死如归的战士?

      项飞禹出门,没注意到走廊的暗处有一双眼睛在声控灯的影响下亮起来又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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