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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自转的距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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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中国留学生会有人找你。”
乔森是意大利人,和陆政安同一个班,也是他的合租室友。他皮肤是小麦色,洁白的牙齿总是透着地中海沙滩的阳光气息。
陆政安正分析着这学期期末考的成绩,鼠标垫上堆着两个泡面盒,期末考的地狱级难度让他整整一个星期没吃一顿好饭。
好在成绩不错,全系第三,他也申请到了新学期的奖学金。这是他来英国的五年,再过三个月他就可以获得博士学位回国了。
乔森瞟了一眼他的屏幕,拍拍他的肩,说了句“good job(好样的)”。
陆政安摇摇头,把电脑合上,谦虚地说:“运气好而已。”
他从小都是这样,无论取得多好的成绩总用一个“运气好”作为掩饰自信的借口,这样说无非是有两个结果,一是竞争对手放松敌意,二是获得个“谦逊学长”的称号。
想到这,他记忆错乱,忽然回到某一天,在一个银装素裹的冬日,一个少女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歪头看着她,眉眼弯弯,阴阳怪气道:“原来陆政安不谦逊,不恭让啊。”
窗外秋风萧瑟,几桩哥特式建筑似乎飘摇起来,在这个静穆的秋日严阵以待。
陆政安简单吃了几口面包,来到学校留学生组织的教室,只剩江沥正在中心圆桌上整理资料,手冻得通红。
“没开暖气啊?”
“别提了,暖气片坏了,跟学校说了好几次也没人管。”
陆政安递了个番茄牛肉三明治给江沥,江沥撇了一眼,点点头,快速地在写着字,只是钢笔太难写,几颗黑墨水滚落出来,打在纸上,染出一片凄绝的黑夜。
江沥学的是国际法,他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国际经济法的案例。
“别急,对了,你叫我什么事?”陆政安连忙安抚怒火中烧的江沥。
江沥目光紧盯着电脑屏幕,嘴里叙述着陆政安让他代管后发生的事:“露老太说今晚一起吃饭,你师傅格林也在。”
“怎么好端端的要吃饭了?”
“说今年他们又收了几个中国留学生,一起吃饭交流一下感情。”
陆政安耸耸肩,手上翻阅着江沥整理的资料。
“行啊,哪吃?”
陆政安和他的导师格林一起到达餐馆时,桌上已经快坐满了人。
透过一盘靓丽装饰的鲜花,他看到几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
熟悉的是亲切的东方面孔,陌生的是没见过的面孔。
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生说那个女同学有事不来了,让大家自行安排。
江沥追问什么事,男生耿直极了,说女生说有不想见的人,众人纷纷大笑起来,互相猜测。
说是交流感情,其实大家都在各人聊各人的,两个蓝眼睛黄头发的人说着英语,其他的黑头发黄皮肤人说着中文,倒显得和谐自然。
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生总让陆政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肢体间的动作和说话的表情,都让陆政安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眼神指了一下那个男生,询问江沥:“他是谁啊?”
江沥突出嘴里的鸡翅骨,眼神看向那个男生,大声问:“陆政安问你是谁?”
全饭桌都陷入寂静,只有两个不明所以的外国人在看着喝酒喝得脸通红的江沥。
陆政安尴尬地冲那男生笑笑,继续切着牛排,看它一点一点露出红色的血筋。
谁知那男生端起高脚杯站起来,十足的中国人饭桌范儿。
“学长好,我是11级K市一中的学生,我叫隋风。”男生冲陆政安眨眨眼,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陆政安连忙站起身,端起茶杯,“你好你好,实在抱歉,我最近身体不适不能喝酒。”
等陆政安坐下,江沥推搡着他。
“你学弟啊?”
“嗯,一个高中的。”
说完,陆政安嘴上嚼着紫甘蓝,眼神却变得深邃和遥远,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一望无际的记忆中漫无目的地驰骋。
因为童年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不喜欢也不擅长保存记忆。
可是此刻他却能精确地在无垠的过去中定位到大二那年的暑假,他站在高中主席台下方避暑,女孩的声音如同夏日难得的清风一般在他耳边漂浮——“他叫隋风,是我的初中小学弟。”
眼前这个黑帽子男孩的轮廓在记忆中渐渐清晰,他挠挠头,露出小巧而尖锐的虎牙,透露着率真与活泼。
江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诶,你听到没,有个人要把自己的钱充作助学金捐给别人,还找露老太帮忙,但她说有点难办。”
陆政安“哦”了一声,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回忆中逃脱出来。
江沥又说:“对了,这人我知道,是从中国来进修的,叫什么名来着,嘶——,我只记得英文名叫Maria,怎么像我奶看那部抗战电视的主角,就是那个一个男的娶了三房太太还娶不到自己喜欢的那个电视,叫什么来着……”
江沥也陷入回忆无法自拔,但他回忆的同时还要把那些片段用不太准确的词描述出来。
陆政安倒是羡慕他这个能力,对待回忆能没心没肺地侃侃而谈。
没有酒过三巡,也没有烂醉如泥,几人吃完饭便各回各家。
长长的街道怎么也望不到头,只剩一股排水渠里的废水在马不停蹄地流动。这里不像伦敦,没有庄重神秘的大本钟,没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只有街边咖啡馆诱人的香气以及疲惫的旅人。
江沥倒是有些醉意,说着最近的烦恼,吐槽着一些本地人恶意的目光,声音时高时低,回荡在空荡的巷子里。
陆政安静静听他说着,寒风凛冽,他却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
刚走出巷子,江沥条件反射一般跳起来,一把抱住陆政安的胳膊,酒气浓郁。
他指着不远处相伴而行的一男一女,小声说:“隋风!”
陆政安轻轻点了点头,即使只看得到背影,可是隋风走路的小动作太有辨识度了。
旁边的女生矮了隋风半个头,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流畅美丽的轮廓,长款风衣显得修长而优雅,随风飘动的衣摆便如一本留白诗,让人情不自禁想去一探她真实的容颜。
“那个女生是谁?他女朋友?”
江沥推了推眼睛,如同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半眯着眼眺望,眼睛忽然一亮:“我知道了,她她她,她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捋顺舌头再说。”
“就是让露老太帮她假冒助学金那个女生,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
陆政安偷笑着——刚才清醒的时候想不起来,现在醉成这样肯定也想不起来。
“叫……项,项,项飞禹。”
陆政安上扬的手臂忽然悬在空中,双脚定住,空旷的大街,只剩江沥在神龙摆尾。
他望向不远处那两个人,他们转入左边的巷子里去,只留下那根笔直的路灯伫立在寒风中。
所以她说有不想见的人。
他已是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只有一阵又一阵心魔作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遗余力、不厌其烦地挠着他。
他紧咬牙关,试图抑制住呼之欲出的痛楚,但他越忍耐,心越疼,像是被钝了的锉刀割开,源源不断的痛钻出心窝,蔓延全身。
江沥刚才是怎么说的?
她想让露老太帮忙把她捐助的钱伪装成助学金拿给别人。
他还是低估了回忆的重量,当某一天那个人忽然出现在你眼前,即使看不清面孔,但当听到她熟悉的声音,透着她独特的人格与气质,曾经的画面便会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是一个不擅长并且不喜欢回忆的人,所以他不理解那些要靠回忆获得生存的力量的人,如一个拾荒者般通过捡起支离破碎的过去守护阔别已久的蓝天。
回忆很懂事,只要你减少与它碰面的次数,它便会识趣地转身就走,消失在漫长的天际线,直到你发现你抓不住它,直到你再也反应不过来永远失去了它。
或者,除非回忆里那张在角落里藏形匿影的笑魇再次浮现,带着沉重虚妄的金色年华披星戴月而来。
除非当年吸引你的不是千篇一律的表达,不是千人一面的作品,不是老生常谈的语调,不是华丽光彩的外表,不是华而不实的功名,不是众星捧月的地位,而是她特有的人格与气息,那种骨子里张扬的精神与气节。
像有个成语——止于至善。
我们对人对物的追求是一样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的,你用人格吸引到的爱人是不会趋附庸俗的时间和无能的生死对你无动于衷的。
因为你拥有他生命中向往却缺少的一切,你的出现弥补了他生命的种种缺口和遗憾。只要他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你闻到他的气息那一刻,你还是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一去不返的青葱岁月马不停蹄赶来,在书页的滚动下一一重现,枯萎的纸张上忽然传来那年夏天爽朗的笑声,奔跑的喘息声以及夹杂着秋雨的哭声。
项飞禹回到公寓,整理着案件资料。
她本来是被律所派来进修的。
凌晨一点,她还伏在书桌前,想着怎么把援助金交给那个印度女孩。
那个女孩很惨,至少听了她的经历后,项飞禹是这么认为的。
女孩名叫安索拉,来这所大学进修国际法,攻读硕士,她说她留学的钱都是在印度贷款的,偏偏她费尽心思也申请不到学校的助学金,她便在图书馆兼职赚钱。项飞禹有一次请她吃饭,她说想去便利店,项飞禹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去,谁知她只拿了三个全麦面包就说可以了,但那晚她才吃了半块面包,说剩下的面包够她三天的伙食了。
她已经在律所工作快五年了,工作真是会让人飞猛成长起来。
靠着她干实事不抱怨的可贵精神品质以及项家的关系,她二十六岁便成了K市小有名气的律师。
她最终还是没能成为电视剧里那个把钱甩在父母脸上说“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的高傲主角,而是倚靠着父母活出自己的一片天,项飞禹的自尊随着少年心气的成熟逐渐消退,她由最初的想要“独立”变成现在的“学会借力”。在五年前大病一场后,她从寂寞痛苦的小王子进化成沉稳平和的老仙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历史的洪流中实在太弱小,所以不必强求。四季变更,日夜更替,没有过不去的台风天,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梅雨季,万物都有规律,人只能顺应规律,千万别插足别人的正途。
淳于明媚听到后,说担心有一天在某个禅房里看到削发为尼的她。
果然,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出现,熊熊烈火便应运而生。
她开始想帮助安索拉了。
如果她直接给安索拉钱,那人家肯定不收的。
于是她灵机一动,明早给她进修时拜的师傅“露老太”打电话,让露老太以助学金的名义把她的钱交给安索拉。
晚上回到公寓,陆政安拨通了邓有为的电话。
邓有为声音得瑟,阴阳怪气之感扑面而来:“难得啊,我竟然能在中午接到你的电话,让我来猜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作息健康的陆政安会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旁边还有任笙的笑声,陆政安已经猜得到任笙被邓有为同化了,果然白与黑不能沾染。
他刚要质问,电话那头邓有为有开始犯贱:“噢,我知道了,陆政安一定是见到某些人了,让我想想见到谁了呢……”
“你他妈知道啊?!”
陆政安声音把睡梦中的乔森吓得一哆嗦。
“我知道啊,我们上个月还在一起吃饭为她饯行呢。”
“她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邓有为语气终于恢复正常:“你也没问我啊?”
说完,他又添油加醋:“而且,人家去你们学校一个月了你居然没发现她,肯定就是人家不想见到你,故意躲着你,不然就是……”
“是什么?”
“你瞎。”
“……”
三天后,露老太给她回电话,说同意了,让项飞禹第二天把钱交给她。
项飞禹终于收拾行李箱准备回国。
回国前一晚,她转机来到伦敦,认真逛了一圈两年前没有仔细游览的城市。上次来伦敦是出差,她匆匆忙忙在大本钟那儿照了张相,还把一个找她要钱的流浪汉给拍了进去,她暗下决心,下次来伦敦一定要好好拍一张照。
细雨蒙蒙中,古老的街道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路灯散发出昏黄的色彩,湿漉漉的地面上倒映着红色双层巴士,空气中弥漫着卡布奇诺和烘烤面包的香味。每一块砖,每一滴雨都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变迁历史,回荡着西方文明古老的歌谣。形形色色的路人匆匆赶路,很少有人在这场细雨里撑起雨伞,这种情况只有在极快和极慢的生活节奏中出现。哥特式建筑与现代大厦融为一体,交响起维多利亚时代与工业文明的辉煌。
第二天八点,项飞禹坐在飞机上,看着潺潺流淌的泰晤士河渐渐消失,在英国的一个月遥远的像是一场梦,淅淅沥沥的雨缝补起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她的眼眶瞬间泛红,泪水悄无声息夺眶而出,打湿她新买的红丝围巾,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状的心酸与痛楚。
旁边一个端庄优雅的英伦女子递给她一张纸,随后继续翻阅着手中的杂志。
西欧的人似乎一直都有这样的特质,对别人的遭遇施以冷淡又赠以慷慨。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是临别前露老太赠予她的,是埃利亚斯的《文明的进程》,她握着书,感受到奇怪的厚度。
她从书页中间抽出一封被牛皮纸包裹好的信,封面上写着“To Lucy Black(给露西?布莱克教授)”。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她高中特别喜欢的英语手写体,飘逸流畅,但其中还是带着中国学生独有的“字帖风”。
翻译过来是:
“亲爱的布莱克教授,我希望您能接受项飞禹的申请。她总是能有慷慨的品质为他人解忧,我从未见过如她一般勇敢善良的女孩,如果您这次不答应,她也会想方设法达到目的的。其中还夹杂着我的一些私心,我想补偿她。帮助她实现她不切实际的梦想是我此生夙愿。感谢。——安迪(陆政安)”
“陆政安”那三个字依旧是娟秀工整,如柳叶细眉,沉静雅致,被一滴热泪晕染开来。
工作这几年,项飞禹身边不乏追求者。有开豪车穿西装革履的金融人士给她送来娇艳醇美的玫瑰花,也有戴着眼镜斯文儒雅的外科医生送来养生保健的药品,甚至有还在读大学的愣头青青涩地给她递出小巧精致的情书,但她都无动于衷,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而在此刻,“陆政安”这三个消失多年的字带着少年时代的激情与热血栉风沐雨般赶来,她麻木僵硬的心忽然颤抖起来。
仅仅是“陆政安”三个字,她沉寂多年的内心世界里忽然躁动,干涸龟裂的地面一点点长出草,瞬间形成沃野千里的一片绿洲。
“更深的地方是哪里?”
“是忘记的边缘,可永远忘不了,这就是最深的地方。”
她想起昨天早上,露老太露出一个洞察万事的微笑,说:“I don't think he deserves you either(我也觉得他配不上你).”
项飞禹笑笑,装作不懂。
露老太又说:“But is there any greater love than to love the dreams of the one you love(可是,这世界上还有比爱自己所爱之人的梦想更伟大的爱屋及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