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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暴雪的侵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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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议室外春雨绵绵,不远处音乐社的同学敲击着鼓,一阵一阵往风中呼啸。
辩论进入到自由辩论阶段。
反方一辩是一个满脸胡茬的男生,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正振振有词地说着,时不时瞟一眼桌子上的资料。
坐在观众席的淳于明媚觉得这男的就长了一张学哲学的脸,要是高中的时候旁边坐着他,就算他选E她也敢往试卷上抄。
邓有为喝可乐的声音太大,几个前排的女生转过来瞅了他好几眼,陆政安索性把可乐仍在过道的垃圾桶里。
“您方说应注重普遍性,那我想说,男女是否真的平等?为什么开学搬重物搬书都是让男生而不是让女生,这一刻您方是否看到了男女生而为人的普遍性了?”眼镜男说完,在场的男生陆陆续续鼓起了掌。
还没等掌声结束,项飞禹便拿起话筒反驳:“男女力量的悬殊,这是由天生的生理机制决定的,没人能改变,只是男生搬书的效率比女生高,那么您方能论证不让女生平等接受教育的科学依据吗?还是某个医学专家说过男性天生就要比女生读书厉害?请您方列举实例。”
在场的女生纷纷鼓掌,主席见状况不对,连忙示意比赛期间不能鼓掌。
对面一个巧克力色皮肤的女生回击:“男生搬书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但是女生不能接受义务教育这是少数现象,您方不能拿少数现象来反驳大众现象。”
“请问让男生搬书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吗?会导致整个社会的思想素质降低吗?还是会让社会的受教育程度下降?”
邓有为耸耸肩,嘴里止不住地发出赞叹:“黄毛反应够快啊。”
对方过了五秒还没有回应,时间已经到了,来到结辩环节,由反方先结辩。
反方结辩主要还是围绕着普遍性的矛盾来说,忙着回答项飞禹上一轮提出的问题,基本没有强调他们本方自己的观点。
项飞禹内心窃喜,眼神飘忽,看向观众席第三排,发现陆政安也在看着她,他比了一个剪刀手,两人会心一笑。
“好,下面有请正方四辩进行总结辩论。”
项飞禹选择脱稿,先总结本场辩论中的问题,再抒发自己的观点。
“……为什么您方的着眼点一直是在普遍性的矛盾上,诸如您方提出的比如男生搬书,或者从小老师教育的女士优先,但如今我们的社会所面临的根本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国家女性文盲率的问题,一个社会义务教育普及程度的问题,而不是今天我让你接水,明天我帮你搬书。再者,您方所说的搬书问题,男性不也在力量优势上获得收益吗?他们可以仅仅凭借‘我是男生我力量大’这一个优势挤掉同期去各种工厂应聘的女性,他们可以凭借‘我是男性我不用请产假’这一个理由让自己毫不费力地获得工作。难道这不是我们所真正应该关注的地方吗……”
项飞禹说完,台下掌声雷动,淳于明媚扯着嗓子大喊“项飞禹我女神”,或许是太用力了,她面红耳赤,被任笙拉下去坐着。
项飞禹没有去看他们,而是看着第一排的专家评审,除了左边第二位,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男老师。他们在讨论着什么,说着说着忽然大笑起来。
她手忍不住扣起裤子上一个洞,好像是昨天出门的时候刮到的,这条牛仔裤是高三的时候为了拍毕业照买的,好像是怕自己穿校裤格格不入才买的,那段时间的她是迪士尼王子也无法唤醒的学习机器……
他们在聊什么呢?
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刚才的言辞是不是太犀利了?
项飞禹心里想着,手指越来越用力,洞快有之前两个那么大了,她触摸到自己膝盖的大块皮肤,感受到纹理的延伸,还是思绪的延伸。
时光回溯,来到初中历史课,她好像也是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位挺着啤酒肚的男老师也是这样大笑,脱口一句:“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大学的pre,只要台下是男老师打分,她都会在前一晚将ppt自己看一遍,生怕有一些信息触犯到他们的利益,如火不慎发现有,她最后也会自圆其说。
她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一学生,凭什么对这群评委指指点点?
项飞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孤注一掷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项飞禹!项飞禹!”走神中的项飞禹被旁边的三辩喊醒,“鞠躬。”
回到现实,礼堂大门外的灌木丛依然在雨中摇曳,门外站着一些隔壁初中避雨的学生,那群学生好像听了全程,稚嫩的脸庞像灌木丛里微微冒头的青草。
都是靓眼的高马尾,整齐划一的校服,洁白干净的帆布鞋,肩上沉重的书包,旁边苍绿的青柏,对世界充满探索欲的眼神。
项飞禹脑子里忽然浮现初中物理课偷看金庸小说的场景,她刚刚念完那句诗,物理老师就把书收走,自此再回忆那首诗,她都不能完整背出。这一刻,盘根错节的记忆竟有序地梳理出来。
幻境里那个被收走书的女孩被骂完后坐下,一笔一画在草稿纸上回忆着。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的,就是这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礼堂外的女孩正好奇地附在门上,等待最终的结果。
“正方,最终得分,95.76分,反方,最终得分,94.91分。”
那几个女孩忽然跳起来,欢呼雀跃,台下的观众纷纷站起来鼓掌。
项飞禹注视着她们,和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跨越时空的通道,她下时空旅行键,去摸摸那个历史课上眼圈泛红的女孩的头。我好像来错了一个地方,又好像来对了一个地方。光影错离间,有流沙在空中打转,时光的母亲点点头,咧开慈祥的嘴,说“有我,别怕”。
目光来到第三排,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项飞禹没有看到别人,只看到了自己,那个渺小心脏里不停燃烧的篝火,以及河边漂浮的烬灰。她忽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如此神奇,被双生焰火的命运牵引着走的深刻是如此无与伦比。
那个男孩的头发如同丝带飘啊飘,外面的灌木丛随风摇呀摇。
七月,艳阳高照,C市发布了第一次高温预警。
项飞禹最怕上马原课,教室人坐得满满的,其中夹杂着理工科学院的男生,她终于体会到淳于明媚描述的理工科学校教室的味道了。
她每个周三下午都要早起十分钟来抢窗边的座位,教室里没有空调,窗子都开得大大的。朱怡润抢了她前面的位置,在撑眼睛十分钟后,朱怡润彻底趴下,睡得死死的。
朱怡润是学校众多学生中的一股清流,她从不卷绩点,每天不是在宿舍躺着就是出去玩,这学期还转专业到了冷门的“图书管理”,这件事惊动了学院的领导,把她叫去办公室问了一遍,她统统用“兴趣”含糊回答。在项飞禹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道出实情,她觉得法学太苦了,考研又难,想去个轻松的专业,据说父母已经为她找好了出路,读一个冷门专业,考研去一个重点理工院校,找一个高薪理工类的男朋友结婚,到时候坐享其成。
这个职业生涯规划属实是给项飞禹极大的震撼,人的眼光怎么能如此长远却又如此曲折。
父母好像没给她做什么规划,最近甚至没打电话问她还有没有钱,尽管兼职的她已经赚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老师刚讲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声音戛然而止,跑出去接电话。
项飞禹旁边的男生穿着一件猪肝色球衣,长了一张枣核脸身材高大,古铜色的皮肤不停还冒着汗,脚上踏着一双茄子一般的球鞋。他还把胳膊扎开,露出腋下那一团煤渣。
味道绝了。
她不停转换着方位,找一个不刻意的可以捂住鼻子的姿势。
或许是味道太刺鼻,项飞禹换了几十个姿势,像一条蛆扭来扭去,成功吸引了那个男生的注意力。
她本来皮肤就白,那条淡蓝色连衣裙和她搭配得恰到好处,驱蚊手环上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夏天一到,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桃花运这么好。
确实,高中的束脚运动裤和去年冬天的紧身秋裤是真丑。
男生偷瞄她几眼,躁动起来,开始整理头发,在他拍头发的间隙,一股汗味融合着烟味的酸臭味扑鼻而来。
她从小在篮球队训练,闻过臭的没闻过这么臭的。
前面那个卡着粉色凯蒂猫的头攒动起来,朱怡润转过头来,撇了一眼他,又回头继续趴着睡。
男生反应迟钝,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用“体香”打扰到别人了,仍是自顾自地扎开胳膊,捏紧拳头,拼命展示他手臂上那……几根筋。
朱怡润再次回头,瞪了那男生一眼,问旁边的女生:“男生宿舍最近是停水了吗?”
周围听懂的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男生反射弧长得像教学楼底下的自动售卖机,仍然摆出各种pose,展示他那……几根筋。
终于挨到下课,项飞禹刚准备离开,就被那男生喊出,男生声音雄浑,甚至有些豪迈:“美女,加个微信。”
朱怡润回头看着项飞禹,眼神颇为同情。
“我……我有男朋友了。”她因为憋气太久气息不足,声音有些颤抖。
“别乱说,我都观察你好几天了,你都是独来独往的。”男生坐在座位上,右手拄着头,拼命展示他手臂上……那几根筋。
“我真有男朋友了,他是C大的。”
“那也没事啊,加微信就代表一定要谈恋爱吗?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
于是项飞禹一路小跑到楼下,那个筋哥一路追着她,靓丽的风景线引起了众多下课学生的注意。
她跑到一根柱子后面躲着,喘了口气,白皙的脸霎时红得跟苹果一样。
她向后看了一眼,确认筋哥没追来,回头正视前方,看到四个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头上冒着汗,脸蛋个个红润,像西天取金回来的师徒四人。
怎么进来的?!
她露出尴尬的微笑,把胸前的斜挎包摆正,小步走向前,下楼时差点被绊倒。
她搓搓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怎么进来的啊?”
“你们学校开通了一个网上预约系统,我们预约了就进来了。”淳于明媚说着,手里摇着一把蒲苇扇,更像二师兄了,“那人谁啊?”
项飞禹装作没听懂,瞪着圆圆的眼睛,一头雾水:“谁啊?”
“那个超人强。”陆政安阴沉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但声音冷的让项飞禹如在冰窖。
这个生动形象的形容让旁边的邓有为笑得无法自拔:“哈哈哈哈哈哈——,超人强,哪有你这么编排人的。”
“没有,他就是追着问我课堂作业是什么。”项飞禹解释,心里有些小得意。
陆政安扭头就走,几人纷纷跟上。本来约好今晚去聚餐,谁知道他们四个大下午就来搞突然袭击。
她连忙抓住陆政安的手,黏糊糊的汗交织在一起,手像是碰到了冬天的烤火炉,项飞禹最怕热,但咬牙忍耐,将今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嘴上严肃认真,但项飞禹内心早已乐开了花。
反差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一个淡定自若的人露出惊慌失措的一面,一个风度翩翩的人露出斤斤计较的一面,一个乐观开朗的人露出感性脆弱的一面,一个风趣幽默的人露出正经严肃的一面。
如果这罕见的裸露是因为某一个人,那会让那个人成就感十足,就像去山崖上打倒老鹰,救下伤痕累累的普罗米修斯。
期末临近,这应该是这学期最后一次聚餐了,邓有为叫来几瓶酒。
项飞禹第一次喝酒,还是小时候帮划拳失败的外婆喝的青岛啤酒,喝了半纸杯,她睡了十四个小时。
几人聊来聊去,还是高中那点事,两个年级的老师的八卦都被他们扒了个底朝天。比如刘副校长和浦玉粉大学的时候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分手决定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在学校都没看到他们有什么交集。
“我们几个和陈锡初中一个班,我跟他还是同桌,你们是没见过他初中撕卷子的暴虐场面,有一次他撕了一张还想撕,就看着我,我连忙从桌子里找卷子给他,安慰他低分的卷子我有的是,你要是看不顺眼就使劲撕。”邓有为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后来呢后来呢?”淳于明媚的八卦属性从未间断。
“后来,我桌子太乱了,老师让我收拾,我就再也没能让陈锡痛快地撕一场卷子。”
陆政安像是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手不停拍着邓有为的肩膀,“他那课桌,每次班主任看到都要说几句,有一次班主任叫我去监督他,我说邓有为有他自己的计划。”
“什么计划?”任笙笑个不停。
“收废品的岗前练习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项飞禹喝了一听乳酸菌味鸡尾酒便立马停住,毕竟脑袋难受得像有一群蚂蚁在爬。有些醉意的她嘟着嘴,双手捧着头,坏笑起来:“讲一讲陆政安的八卦呗。”
邓有为和任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在整蛊陆政安这里他俩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陆政安其实初中没干什么坏事,只是有一件……”邓有为拿纸抹了抹头上的汗,准备发言。
“不准说!”陆政安像是猜到了一样,用叉子指着邓有为制止。
项飞禹一把夺过叉子,“快说快说,是不是和齐然有关?”
听到“齐然”两个字,陆政安忽地脸色铁青,像清螃蟹的壳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不是我说的啊。”邓有为兴奋不已,一口气喝了半瓶格瓦斯,“他初中喜欢齐然,但齐然不喜欢他,齐然都有男朋友了。有一天晚上,我补完课遇到他在小区里鬼鬼祟祟的,后来发现他在跟踪齐然和她男朋友。”
“怎么这么变态啊?!”项飞禹笑得肚子疼,蚂蚁的爬感忽地烟消云散。
陆政安低着头,喝几口酒,立马举起酒杯转移话题:“祝期末考顺利!”
邓有为兴许是心里过意不去,也张罗大家举起酒杯:“祝期末顺利!暑假万岁!”
从餐厅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邓有为和淳于明媚还端着没喝完的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跟打醉拳一样。
淳于明媚直接从学校后院的围栏钻进去,右转第一栋就是她宿舍。
剩下的四个人中最清醒的当数任笙,她还要肩负起送邓有为回学校的重担。
陆政安似醉非醉,一把揽起项飞禹,晚风带着淡淡的凉意和花香扑面而来,项飞禹张开双臂,恨不得让路过的风穿过她全身每一个毛孔。
“以后我走路都要注意了,你别身后忽然冒出一个跟你一样的变态。”项飞禹大喊着,周围夜跑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陆政安捂着项飞禹的嘴,几乎将她拖行起来。
“你怎么喝了一瓶酒就醉成这样,劝你以后出去少喝点。”项飞禹腿软到站不起来,陆政安使劲浑身解数,找了无数方位,最后背起她。
一阵救护车声传来,项飞禹猛地抬起头,发现陆政安背着她走到了医院,医院的点点白炽灯陆续熄灭。
她指了指最高的那一栋住院楼,询问道:“陆政安,你以后会在这里工作吗?”
陆政安听着项飞禹迷迷糊糊地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笑了几声:“不知道,可能会吧,也可能回K市,反正本硕博毕业也是六年后的事了。”
“你还要读这么久啊,我就不一样,我大学毕业就要去找工作,赚钱,和自己约一万顿饭。”
“飞禹,”陆政安顿顿,“你有什么想做却一直没能做的事吗?”
“考全省前三算吗?”
陆政安扑哧一笑,回头看到项飞禹脸上细腻生长的绒毛,一股乳酸菌饮料味在他鼻间萦绕。
“你呢?你有什么想做却一直没能做的事吗?”项飞禹感觉这句话好绕口,舌头差点打结。
“我以前觉得我有许多雄心壮志等着我栉风沐雨去实现,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也不那么重要了。”
“什么不重要了?”
“我也道不明说不清,我只是觉得我已经不再看重任何结果了,也不想再殚精竭虑地去谋划什么,想随遇而安,允许一切发生,然后顺势而为。”
项飞禹睡眼惺忪,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她才想这厮指不定又在夸夸其谈,说什么大道理,于是低声应答:“但愿吧。”
陆政安觉得无比心安,心里的大石头没有粉碎,只是在风化作用下一点一点变小,在爱与友谊的滋养下变得圆润自然。
但愿。
但愿余生与你带着这个夏天的赤诚勇敢去驰骋疆场,与世界交手。
但愿与你一起领教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秘密。
趁年轻,趁勇气依旧,趁鲁莽冲动,趁贪心不足,趁少年身上那股狂妄自大的特质依旧伴着我们的骨血汩汩流淌,趁我们还活着,趁我们还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