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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暴雪的侵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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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前,项飞禹接到一个电话,决定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家住在市中心的大平层,项飞禹去前台说了来意,前台的姐姐打了个电话,这才刷卡让她进去。
刚一进门,暖气扑面而来,天蓝色和白色的混合粉刷墙,淡紫色的沙发,整齐的毛毯摆放,书柜上陈列的童话书,让人很难觉得这个家庭会培养出一个抑郁症。
李可的妈妈从厨房出来,局促地擦了擦手,连忙招呼:“飞禹来了,来坐。”
李爸爸从卧室出来,小声说:“快坐会儿,小可还没醒。”
李妈妈那天打电话给项飞禹时哭得不成样子,说李可转学后降了一个年级,本来学得好好的,高三上学期就跟着魔一样,每天无精打采,假期带去检查,医生说她得了重度抑郁,现在饭都吃不下去,每天躺在床上。
只是,言语的最后,李妈妈强调的是:“她已经比同级的孩子大了一岁了,这要是再耽误一年,高考就得二十岁再去考了,浪费这么多时间,以后怎么追得上去。”
项飞禹坐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李可终于醒了,她怀着忐忑的心去见这个指名道姓要见她的人。
尽管已经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在见到李可那一刻,项飞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头发少得可怜,眼睛里是一汪死水,额头上还能看见稀稀疏疏冒出的新发,面色白得可怕,嘴唇是淡紫色,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现在成了标准的锥子脸。
项飞禹强装淡定,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瞥见课桌上还堆着那些熟悉的教材教辅以及一只可爱的洋娃娃。她已经记不清了,这好像是哪一年运动会两人一起去商场娃娃机那儿抓来的。
这么久了,项飞禹也没有耿耿于怀了,她甚至觉得,她只有在当时扇李可那一巴掌时才是恨她的,之后再回忆起这件事,她只是匪夷所思,为什么李可会这么不择手段。当她听完李可妈妈电话里的话,一切都了然于心。
李可缓缓说道:“恭喜你啊,考得很好。”
“谢谢。”
“我总以为我会很恨你,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你,我脑子里全是我们一起打篮球的时光。我们当时会在路上走着走着不约而同停下来,看树上的花,天空的云,栅栏外的行人......”
李可就这么回忆着,如一个垂垂老矣的患者,项飞禹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李可几乎回忆完了她一生当中值得铭记的所有事,包括父母言语的苛责,包括同龄群体的辱骂,还包括去新学校后同学的议论。
“我很苦恼啊,我的一切都是父母给予的,于是,当他们对我的未来指指点点时,我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听到这,项飞禹产生了共鸣。
再多的言语,再深刻的表达,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复刻当事人的心情,真正能够复刻的,是有一个人有相同的经历,能感同身受。否则没人能够知道她的痛苦,以及认为这只是她繁重压力下的日常木讷。
项飞禹感悟到,人的生命力是可以伪装的。
“于是后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心悸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别人的笑声也总会觉得他们是在背后议论我,嘲笑我,看我不顺眼。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用放大镜观察我,试图从我身上找出疤痕,然后一把撕开,将我拖到聚光灯下聚众嘲笑我。”
“你觉得我该去死吗?”李可声音低弱,如一盏油尽的灯冒着的光。
项飞禹只是笑,不是那种为了应付交往的讪笑,她声音虽低,却闪着蓬勃不息的力量:“李可,往上爬吧,用力地爬。”
李可那死水一般的眼睛竟然掀起了一点涟漪。
“不要去听自怨自艾者哀怨的声音,不要去看自负自大者轻蔑的目光。一个劲地往上爬吧。”
李可,该结束这种痛苦了,一分一秒都不要停留,一字一句都不要听信。
李可瞥见窗帘缝隙竟然偷着一点阳光,正懒洋洋地爬在墙上。
痛苦会在阳光里一点点融化,幸福会在阳光中一点点发酵。
草芽长呀长,蔓延出一个连绵不绝的春天。
项飞禹不知道如何开解,她只知道,李可必须走到一个绝对的高度,才能缓解经年累月盘积的痛苦。
走到一个绝对的高度,尽管不会忘记那些声音,但是至少听不到那些声音。
“真正完美的人,不是没有疤痕的,而是全身疤痕,却没有一根是裂开的。”
李可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夜幕降临,项飞禹婉拒了李妈妈叫吃饭的邀请,因为她还有要事。
市区居民纷纷投诉有关部门,说过年没个正经样,于是政府部门说元宵节在市中心广场放烟花秀。
项飞禹下楼,看到陆政安刚从地铁站出来,黑色的大衣快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快步流星走上前,挽着陆政安的手臂。
他摸摸她的头:“怎么说了这么久?”
项飞禹避而不答,自顾自说着自己想说的:“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幸福,可是今天听李可说了这么多,我就觉得我之前的想法太矫揉造作了,为赋新词强说愁。”
陆政安瞟了她一眼,不明所以地想笑:“幸福不能和别人比,要和过去比。你不能因为别人的痛苦多就来削减你的痛苦,也不能因为别人的幸福少来强行知足。”
她抬头,这么多天,这货终于再次露出那张好为人师的嘴脸:“哲学家啊,高谈阔论。”
面对项飞禹的阴阳怪气,陆政安管用的招数就是挠痒痒。
项飞禹已经感受到他不安分的手了,连忙求饶。
两人扭打在一起,差点撞到一个卖手工织花的女人推车上。
陆政安立马停下:“不好意思啊阿姨。”
女人忙摇头,左手哄着绑在身上的孩子,“帅哥买束花吧,送给女朋友。”
那孩子脸蛋发红,蜷缩在她胸前,睡得正香。
“孩子真可爱。”项飞禹歪着脑袋盯着小孩,“阿姨,他几岁了?”
那位阿姨尴尬地摸孩子的头,“孩子六岁半了。”
项飞禹有些惊讶,这么大的孩子绑身上的还真少见。
阿姨连忙解释:“他……生的时候缺氧,脑瘫。我来K市三年了,陪他一起治疗。”
项飞禹安慰道:“阿姨,您真伟大。”
“阿姨,花我们全要了。”一旁沉默片刻的陆政安忽然冒声。
“是啊是啊,您的花真漂亮。”项飞禹附和着。
于是两人花三百块买了三十枝针织花。
女人感激不尽,抹了把眼泪:“谢谢你们,祝你们长长久久。”
女人离开后,项飞禹看出陆政安有些不正常,“想说什么就说。”
陆政安看着洞察天机的项飞禹,把她手里的花包扎好,感慨道:“我忽然觉得,自己学医也挺有意义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想起导师的话,他希望我走科研道路,将来可以出国深造。”
“可以啊,你一定有这个实力。”
“但是,我想,即使研发出了厉害的药,但是这些人群买不起,那这样的发明有什么意义呢?”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任笙学姐说你不适合学医了,因为你同理心太强。我以前总觉得医生冷血,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层保护机制,医生不冷血会有麻烦的。”
陆政安听项飞禹说得头头是道,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尽力憋着笑。
项飞禹毫无察觉,讲着讲着眼睛珠敏捷一转,陆政安以为要发现他憋笑了,连忙偏头去看其他地方。“诶,任笙学姐她们什么时候来?”
“她待会儿和邓有为一起过来。”
“他俩到底什么情况,看起来形影不离,但这么多年了还没个结果。”
陆政安弹了项飞禹脑门一下:“什么观察力,人家才上大学就在一起了。”
项飞禹捂着额头,匪夷所思:“邓有为真追到任笙学姐了,肯定是他死缠烂打。”
“追女生原来要死缠烂打啊?”陆政安得意一笑,“真是可惜啊,还没体会过这种死缠烂打的感觉。”
项飞禹想了想,觉得刚才的言语有所欠缺:“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死缠烂打都会被认为是骚扰。”
“……”
大一下学期课程没上学期那么多,项飞禹就参加了院辩论队,训练一下自己的表达能力。
她的口头表达能力本来就不差,逻辑也清晰,再加上院里多数人都在卷绩点,她经过一星期的选拔后如愿成为这届院辩论队四辩。
一开始她觉得辩论其实没什么意思,可是后来意识到辩论不仅仅是抬杠,还是在面对社会现实时,通过各抒己见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法学院的学生本来就是全校分数最高那批,再加上长期逻辑思维的训练,辩论队一路过关斩将,闯到了决赛。
决赛的辩题是:女性主义应更重视生而为人的普遍性还是生为女性的特殊性。
法学院抽到的是正方:女性主义应更重视生而为人的普遍性。
一辩大哥声称自己身体不适退出队伍,法学院的辩手都是清一色的女生。
项飞禹把自己的自己的思维脉络理出来,发现不仅不清晰,反而如麻绳一样乱:《泰坦尼克号》中坐小船离开的情节就体现了女性的特殊性,船长高呼“妇女和孩子先走”,这算不算是一种对特殊群体的保护,那它所体现的是不是就是女性属于弱势群体,这体现了女性的特殊性,受到了社会的保护……
写到这里,项飞禹立马停笔:既然受到了社会的保护,那为什么还会有女权主义的不断兴起呢?
既然女性得到了比男性更多的保护,那是不是意味着她需要回馈给男性相同的报酬?那这份报酬究竟要以什么来衡量呢?
女性为什么总是活跃在家庭而非职场呢?女性的收入为什么总是比男性少呢?
剪不断,理还乱。
窗外的柳树早已长出新叶,项飞禹坐在空教室,盯着绿叶发呆。窗外那棵楠木已经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了,在雨里摇晃。床上铺着的雨是一层纱,窗外的雨又是一层纱,整个世界是一片朦胧的绿,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朦胧中的一抹清晰。
自从参加辩论队,她已经连续六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时间紧凑,基本都是隔一天打一场,收集资料,撰写总结稿将她埋在电脑里。
旁边手机响起,陆政安发来消息:今天有时间吗?
项飞禹发了个哭的表情包:没有啊啊啊啊。
她又补充:后天下午打决赛了。
陆政安:那好,你加油。
过了会儿,陆政安又发来消息: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项飞禹:医学生这么悠闲。
陆政安:前几天你不在,我就把这星期的任务都做了。
意思是之前还都是怪我咯?
项飞禹:今晚要和队友讨论,明晚见。
讨论了三个小时,队友还是觉得把重点放在特殊性这里比较好。对方是哲学院的,必定会用到“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这个观点,认为普遍性与特殊性从根本上是不相悖的,那她们就可以利用对方的知识说特殊问题特殊讨论。
绕来绕去一晚上,项飞禹脑细胞都死了不少。
她第二天睡到十点才爬起来,差点错过马原的课。上完下午的体育,她又被导师叫去开读书会,弄完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她背着电脑到约定的自习室找陆政安。
大学城的自习室很多,而且装修风格都比较新颖,价格也实惠,很多人为了防止自己在图书馆被偷窥学习内容,都选择来单人单间的自习室。
陆政安看完了她们队伍准备的资料以及结辩,提出一个问题:女性主义的定义是什么?
项飞禹恍然大悟:既然女性主义在题目中没有被缩小范围为激进的女性主义,那不就代表女性主义是合理的,那当对方辩手举出例子时,就可以回击“既然是女性主义,那就不该出现您方所指的问题”。
但仅此一个打法还是立不住脚,项飞禹又查了一些资料,重新修改一下结辩。
十一点,她困得头眼睛都睁不开了,却看见旁边的陆政安还精神抖擞。
他比她还兴奋,“飞禹,你们这个辩论很有意义啊。”
“嗯。”项飞禹趴在桌上,半死不活地点点头。
他站起身来,轻轻捏着项飞禹的肩膀,项飞禹依旧趴在桌上,但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我是真的很想打好这一场辩论赛,不仅因为它是决赛,而是因为这个议题在目前的社会是不够重视的,如果我们打好了,到时候听说各个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会来听,说不定能引起一些社会的思考。你是男孩子,你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我们女生的遭遇。我在Q县的时候,就见过许许多多下岗的女工和退学的女孩子,但她们好像不曾意识到这是不公平的。默认自己生来注定要嫁人生子,其他毫无价值,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哪些接受过教育的女孩,最后还是要退学,这是最可怕的。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同化更可怕的了。所以我特别崇拜我外婆,她拯救了许多退学女孩,她教她们打篮球,用开体校的钱供她们学习,考去更远的地方。我这个人啊,其实没什么大梦想,就是想以后在遇到有困难的人的时候,有能力去帮帮他们……”
陆政安安静听着,直到项飞禹讲到自己初中经常去那家小馄炖店。
项飞禹已经酣睡过去了,梦里有护城河,有外婆,有温柔年轻的妈妈,有胸怀大志的自己。
附近有个菜园子,园子里的鸡到五点准时打鸣。
项飞禹猛地睁开眼睛,梦中的景象如破碎的镜片,在脑中迅速消散,只剩一条护城河还在潺潺流动。
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要去打辩论赛,结辩还没完全定稿。
自习室只有轻得不能再轻的写字声。
她揉揉眼睛,看到陆政安正专心致志写着什么,面色憔悴,眼圈有些乌黑。
“你一夜没睡吗?”她问。
“马上。”
她走近一看,最后那行字也刚好被写完——综上,我方认为女性主义的特殊性与生而为人的普遍性相悖。
上面的字虽然娟秀可爱但仍冒着生生不息的力量:“当有一天,乡下不再有退学女童隐忍的哭声,城镇不再有下岗女工无奈的诉说,这才是我们应该真正关注的女性生而为人的普遍性,而非是各种绅士行为里所体现的‘女士优先’。如果女性生而为人的普遍性无法得到保障,我们来谈女性的特殊性,来批判激进的女性主义是浮泛空洞的,是言之无物的,是虚浮飘渺的。”
项飞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阵强大的力量狠狠撼动,内心的巨浪肆虐,击碎她所有防线,天地万物在风浪过后霎时苏醒,春和景明,年年繁盛。
她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蜿蜒成河。
没有多说什么,项飞禹半弯着腰,捧起陆政安的脸,泪水沾湿他的面颊,她轻轻吻他的唇,蜻蜓点水一般。
她看着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显得重要和认真:“我爱你。”
陆政安开始有些惊讶,迟疑了几秒,接着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反抱在身前,眼神诚挚,“我也爱你。”
说完,他扶着项飞禹的后脑勺,重重吻上去,静静吮吸着寂静与绵长,仿佛下一刻就真的可以爱到地老天荒。
项飞禹没有闭眼,她的睫毛如蝴蝶振翅一般飞快晃动,睫毛下那颗水灵灵的眼睛珠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男孩。
他闭着眼,睫毛浓密,眼皮上镶嵌着一颗棕褐色的痣,他的皮肤光滑细腻,嘴唇上方沾着小小的胡茬,微微抖动的嘴角,无一不在诉说着爱的恳切。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让她鼻尖嗅到一丝海棠花的清香。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你身上为什么总有一股木质香?你手上的第一条疤从何而来?你的脚多大码?你生命中有哪些值得铭刻的瞬间?
项飞禹有许许多多想问他的问题,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爱是我平淡生命中不死的英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