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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良善之家(修) ...

  •   出了南熏门便是外城,街边摊贩密布,果子蜜饯,笔墨纸砚,各色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的几乎赶得上大相国寺的热闹,燕香宜雇的牛车行走在这其间丝毫不起眼。

      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刘尚儿留在孟家做出她还在家的声势,燕香宜过于显眼,由陈采易容改服陪同孟钱前来。

      “古家原籍在京畿原武县,是当地富农,有良田百亩,古家当家古旺在乡间德高望重,七年前把家中三子古志才夫妇送来汴京科举,古志才屡试不第,便毕竟能写会算,便留在汴京继续备考。邻里皆知古志才为人忠厚,曾有拾金不昧之举,名声甚好。夫妻二人如今膝下四子三女,个个壮实。”

      牛车转出御街,走入小巷,南熏门外多是无力负担城内房屋贩夫走卒居住,房屋简陋街道狭窄。

      “娘子,走不动了。”驾车的车夫低声道,“不过也就在前面了,您二位要不下来走走。”

      这车夫是燕归酒楼惯常合作的人家,燕香宜和陈采素来不摆架子,他也不知道孟钱的身份,却把陈采唬了一跳:“休得胡言……”

      “阿采姐姐,不必如此,我们稍等等就行。”孟钱安慰陈采,她赶忙指挥车夫下车疏通道路,车帘掀开一角,顿时被面前的场景震惊。

      两侧的房屋圈出一条细细的小巷子,沿着门边墙角堆满了板车木桶箩筐等杂务,时不时还有竹竿挑起天幕,摆上一张小桌便是个小摊。

      陈采竟莫名的有些尴尬和羞愧:“南熏门外不比朱雀门内,侵街是难免的。”

      占道经营和违章建筑还真是古今如一啊!

      孟钱一边录下珍贵史料,一边压低声音问陈采:“母亲以前就在这讨生活啊?阿采姐姐你小时候也住这里?”

      燕香宜从南熏门外的躲着衙役的时妖摇身一变成了住在大相国寺左近能对衙差颐指气使的贵夫人,身份跃迁堪称南熏门之光。

      而她富贵了也没和这里断了联系,燕归酒楼的菜贩住在这里,伙计住在这里,送水的打杂的收泔水的都住在这里,每日从城外赶进来奔赴燕归酒楼席面的猪都要从这儿过,她在此地可谓是一呼百应,声势甚隆。

      所以孟钱要让燕香宜打听古家的消息,轻而易举,手拿把掐。

      “五六岁时母亲便开起了酒楼,我就搬出去了,幼时记忆不深,倒是这些年还时常来往,更熟悉些。”

      陈采低声解释,就听孟钱一句感叹:“母亲可真厉害啊……”

      便见陈采眼含水光:“谢谢你……体谅。”

      她们如今的出身,在贵妇圈里不是不受排挤的,孟彦君又不是燕香宜生的,旁人难免地勘两眼,在宫中传出赵煦看不起燕香宜出身故而不让皇后省亲也不让她们进宫拜见的消息之后,她也曾一度自惭于出身。

      用符水给孟彦君治病时也未尝没有证明自己扬眉吐气的念头,不料却惹下这般弥天大祸,陈采这些时日虽然只是被圈禁府中,饮食如常,可内心的凄慌和惊骇又要与何人言说?

      “我是真的觉得母亲很厉害。”阶级跃迁在哪个年代都是不容易的,尤其是燕香宜这样真的靠自己拼搏出来的女子,更加了不起。

      眼见车夫就要把道路疏通,忽然前方一户人家的大门被从内炸开,两个差人揪着个三十左右的纶巾打扮的男子撞出来:“古志才,亏你也是读过书的,难不成要逃税?”

      那就是古志才?

      孟钱挑起一角车帘探看古志才苦着脸团团作揖:“古某自然知晓,可是此时实在拿不出钱粮,还请宽限两日,宽限两日。”

      左邻右舍纷纷探出头来,可一看是衙差,顿时缩回去一半。

      “今日你要宽限,明日他要宽限,我们的税还怎么收?”衙差横着一张脸,“没钱?没钱拿东西抵账!”

      说着就从屋里揪着一只老母鸡抱着一床厚被褥出来,被褥上还挂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可别说我坑你,三百二十钱的盐税,这只鸡抵二百钱,这些破烂被褥抵一百二十钱,天公地道,可不算坑你!”

      小女孩哇哇大哭,还去咬那差役的手:“放开,放开哇!这是我娘的被褥”

      “差爷,差爷,我家娘子刚生了孩子,受不得风,就靠这只鸡下两个蛋补身体,您高抬贵手……”古志才面色一变,刚要去拉回小姑娘,那衙差手上吃痛猛然一甩,小女孩登时就被甩了个大嘴巴子拍在地上!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怪叫:“别动我妹妹!”

      就见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把手上的小报一扔,跟头小牛犊子一样顶了过去!

      可两个衙差也是经验丰富,抱着东西的衙差岿然不动,另一个掣住水火棍挥舞起来,一棍子就把男孩砸了出去。

      眼见着棍子还要落下,古志才终于把女孩揽在了怀里扑在男孩身上,用自己的脊背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杖,忍着痛还在求饶:“差爷,我们认了!认了!”

      这话一出,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原本一直只是围观默然不语的左邻右舍纷纷开口,劝的劝,哄的哄,给两个衙差铺足了台阶。

      “古三都认了,差爷您就高抬贵手,别跟孩子计较了。”

      “古三也不容易啊。”

      “我们都知道差爷您估的价儿已经是再公道没有了!”

      “这个古家大小子是在报馆那边干活儿,真弄开了也不好看。”

      两个衙差看看古志才头上的东坡巾,终于有些忌惮:“哼,这一回便饶过你,下回自己备好了税钱,可别让我们再上门来催了!”

      衙差带着东西得意洋洋宛如凯旋,古志才还要撑起身子向方才帮腔的邻居道谢,等人潮稍稍散去,才揽着两个孩子忙不迭地追问:“锦娘,你怎么出来了?你娘和弟妹可有惊吓?你有没有摔着了,疼不疼?”

      小女孩古锦娘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娘看着他们呢。”

      古锦娘呆呆地看着父亲,一句话却差点把古志才说到泪崩:“爹爹,没了被褥娘会冷的!她刚生完妹妹,不能受凉的。”

      “没事,没事啊,爹爹多去市集上摆摊,给人写书信,一定再给买床被褥回来……大郎,你怎么回来了?”

      “我,我听说家里出事了……”古家大郎眼神闪躲,这才看到被他扔在地上的一沓儿小报,惊呼一声冲过去。

      “啊呀!”古志才看着地上散落的被踩脏了的报纸欲哭无泪,巴掌高高举起眼看要打,“你知不知道你这差事可是当年……才得来了!这要是怪罪下来,你弄丢了差事……”

      可高高举起的巴掌落在脸上,也只是搡了一把泪:“儿啊,你这差事来的不容易,你是断断不能丢了的,你去说说,要是咱家能把这笔钱赔上,能不能别除了你的事儿?”

      巴掌没落在脸上,古家大郎却比被扇了个巴掌还痛:“爹爹,爹爹我错了……这么多报纸,咱们家怎么赔得起啊?”

      那边院子里小孩哭完大人哭,陈采让车夫去打探这家人的情况,就听孟钱问道:“这也不是夏秋两季的收税时候呀,这是什么税?”

      陈采垂下眼:“三百二十文,应该是丁盐钱。”

      丁盐钱是一项两晋起始,沿用至两宋的盐税,最早是官盐的摊派售卖,每户每年交一百六十钱,得盐一升。

      孟钱听陈采解释,越听越糊涂:“如今盐价这么贵吗?”

      “不,如今东京市面上,便是官盐牌价,四五十钱也能得一斤盐,听母亲说,便是前些年有人造反盐价飞涨,也没超过一百五十钱。”

      斤是重量单位,升是体积单位,99.6升盐等于92.5斤,一升盐约合0.93斤。

      一百六十钱一升盐是如今市价2~5倍!

      “那盐可是青盐井盐……得,我也不必问了。”那些精盐有一个算一个的有价无市,要是这等好盐,哪里用得着强买强卖?

      孟钱敲敲脑门:“可丁盐钱不是一百六十文吗?还有,他们手里也没有带盐啊!”

      “那些盐粗粝掺沙,民间时有戏言,不如不给盐,官老爷们听见了,便真的不给了。至于三百二十文,应当是翻倍了吧?”陈采说得轻描淡写,习以为常,“所以坊间常称丁盐钱为盐税。”

      孟钱简直槽多无口,就在此时,古家还没修好的门又迎来了不速之客:“哎,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古三,借的银钱总是要还的。”

      孟钱愣了下:“这是……”

      陈采:“看他们的打扮,应该是帮人要债的泼皮。”

      那边古志才忙不迭得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赔笑:“您二位也看着了,我家现在这个情况也是实在拿不出银钱,还请在宽限几日吧,我古三也不是没信誉的人啊。”

      泼皮大声嚷嚷:“今年春上,你上大相国寺长生库说你家里人遭了雨雹,要交租子。满汴京那许多人遭了灾,都是要借钱的,为什么偏要借给你?还不是大和尚们仁义,就要了三分的季息还允你拖了一季!可如今都入秋了,税都交完了,你怎么还不还钱?我们年底也是要盘账的!我们给你行了方便,你也不能就这么赖着我们啊!”

      “长生库?三分息?”孟钱觉得自己听错了。

      陈采知道孟彦君没接触过这些庶务:“是大相国寺的印子钱,寺庙放的印子钱叫长生库。城里的寺庙都有放长生库,大相国寺是出了名的公道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孟钱都听懂了,连在一起就完全无法理解:“三分季息,叫公道?”

      季息三分,年息120%啊!高利贷才年息36%呢!

      陈采都不知道孟钱在激动什么:“算是公道了便是青苗钱之后,才有三分的季息,往年季息都是四分,或者五分的。”

      青苗钱就是王安石变法里的头号政策青苗法放的宋朝惠农贷款。

      孟钱忽然发现她遗漏了一个关键点:“青苗钱的利息是多少?”

      “听说以前有过年息一二分,不过都是半年息二三分居多。”

      半年息二三分,即年息40~60%。

      合着宋朝的惠农贷原来是高利贷啊!

      她那朝代的惠农贷年息3~5%!年息10%的叫网贷!

      孟钱此时听他们口口声声的“公道”,只觉得无比讽刺荒唐:“农民面前三把刀,租子重、利息高,苛捐杂税如牛毛……”

      “你说什么?”陈采没听清。

      “没什么。”孟钱扯了扯嘴角,“这古三应对得也不像没章法的人。”

      “是是是……”古志才见左邻右舍又围了上来,把孩子推回屋里去,自己挡在门前低声陪着笑脸,“可是我们家实在拿不出钱粮来了,若是有一定不能耽误二位的事!你二位就是把我逼死了也拿不出钱来啊!拜托宽限几日,给我个挣钱的时间,便是还不上本金也能把利钱先交上不是?”

      又道:“你看我家几个丫头小子都到了能挣银钱的年岁,家里这么多人一道挣银钱,定然能把钱挣出来。”

      “何必这么麻烦。”泼皮忽然笑了,“你家几个丫头小子都细皮嫩肉,多少人牙子排着队想上门,以前不都被你打出去了?只要你稍微松一松手……”

      泼皮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屋里一声仿佛母兽受伤一样的惨嚎!

      接着一个穿着里衣的妇人冲出来,从墙角提着一根柴禾就向着泼皮兜头砸过去:“谁也别想动我孩子!”

      那势若疯虎的模样把两个泼皮都给吓到了,竟然险些被一棍子搔到,好悬才躲开了。

      反应过来的古志才急忙抱住妇人:“娘子!”

      身后跟出来孩童抱着她的腿大哭:“娘!”

      泼皮为刚才被妇人吓到而恼羞成怒,越发逞凶:“古三,你借债不就是因为家里人口多,揭不开锅了吗?我们这也是给你少两张吃饭的嘴啊!这样,我也不要你家宝贝根苗的男孩,你娘子不是刚生了女娃,就把那个给了我抵债,也给你以后省一份嫁妆钱。”

      古志才一边手忙脚乱地捂着妇人的口舌一边乱七八糟地回答泼皮:“不,不行……”

      “不卖孩子,不卖孩子也行啊。”泼皮揪住古三的头发,提起他的头脸,“我看你这张老脸也算得上精细,还认识几个字,不如你把你自己卖了,来抵债,如何?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没了你这个挣钱的当家的,这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过啊,是不是要饿死在家里了?”

      涌出来的左邻右舍一见此情景,纷纷七嘴八舌得劝起来。

      “古家娘子,要不就这样吧,家里没了男人可怎么过啊?”

      “他借债也是为了养孩子,那拿一个孩子去抵债,划得来!”

      “反正是个女儿嘛,还能省一份嫁妆钱嘞!”

      被泼皮揪住的古志才控制不住妻子,一时松手,古家娘子猛然冲了出去,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一顿乱挥,眼见着两个泼皮不害怕,竟然抵在脖子上声嘶力竭:“你们敢动我的孩子,我这就上你家去,死在你家门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良善之家(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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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更新通知:实在想倒V,所以调整一下更新频率。 入V后日更,入V前有榜单随榜更,没榜隔日更。 同时不定时精修前文,已修章节会标明(修),标明(捉虫)为改动不大。 本文常看常新。因为真的是,新呀。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