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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我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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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接踵而至,谢了之无暇去顾及其他,日子和往常并无差别。然而本以为的事情,并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它只会横亘在那里,直到终有一天被细心发现。
方舒严回了市里,忙着工作。方舒兰便依然待在家里,像贤妻良母似的每次打扫卫生做饭,即使,家中只有她一个人。
那天,方舒兰嫌家里的东西都太硬太旧,她一看到就心里不舒服,随即去市场批发买了很多软垫,又换了很多新碗筷,忙不迭拍照片跟儿子分享。
奈何她这边兴致勃勃,那边冷淡得很,一天都不会回消息。她等得有些无聊,干脆自己做了午饭送去学校。女人打扮还是以舒服为主,但是那天她想穿好看点,又化了浓妆,红唇鲜丽,有几条皱纹的容颜依旧漂亮,和往日的清纯模样十分不同。
因为欣赏自己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人去学校,大门已经关上了。保安让她回家,说明天提前过来。
她迷迷糊糊地记起时间有点晚了,在心底不停责怪自己做事老是那么粗心。在路上和儿子发消息,满腹委屈。回到家,她一人吃着冷饭流泪。不一会又去打扫卫生,把本来就一尘不染的家中又收拾了好几遍。
可是除去这些已经干净的地方,儿子柜子里一个抽屉却怎么都打不开。那抽屉有锁,凭她的蛮力很难抽开。固执地抽到最后,手都疼了。于是拿工具去砍,砍了好几下,结构被破坏,里面的东西露出原形。一大堆药,看名字不知道是治疗什么的,看成分才知道是治疗抑郁的。
“他在吃药……”
“他生病了吗?”
“那难怪他的语气不好,原来都是这些药祸害的。”
方舒兰脸上狰狞了一下,伸手在药盒里翻来覆去,又嫌药盒实在碍事,全部赶到地上。因为她看见里面还有些东西。一些本子,日记啊,照片啊,房产证啊,以及死亡证明与一些小纸条,全都整理得很好。她见惯不怪,去看日记。字有些幼稚,是很多年前的东西。
她记得,上面还有她给儿子画的花朵,是奖励他每天都在坚持写日记。后来没人管,估计他再也没有写过日记了。照片是全家福,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很可爱,只是身边的男人有些碍眼。不仅碍眼,笑得还很难看。那五官,都扭曲了,像鬼一样。
“这么不情愿结婚,为什么当初要结婚啊?既然喜欢男人,为什么要来祸害我?你可怜,我就不可怜吗?我就活该吗?”
方舒兰冷笑着,观赏着男人的表情。
“你看看你,活着干嘛?果不其然是个早死的短命鬼。死了真好是吧?你怎么笑得出来的?你凭什么笑?”
家中没有打火机,她随身携带着,点燃了照片。燃烧的照片在灰白的光线下泛着白。一家三口的表情惊恐而扭曲,不一会儿便消失殆尽。灰烬落在抽屉上,方舒兰吹了吹,却怎么都吹不干净。地上的东西也打乱了她的节奏,好像是故意在捣乱。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不听话?”
“为什么全世界都想让我难堪?”
方舒兰静静地盯着那些药品,一脚踩了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生病不告诉我?为什么我这么爱他,我这么想让他们过得好,为什么还是被欺负?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说啊!说啊!为什么不想看见我?我有那么讨厌吗?我做的饭很难吃吗?为什么你不吃!”
踩到最后,筋疲力尽,方舒兰顺势滑倒,抱着双腿哭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错了,我想好好和你过日子的,别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的,为什么要骗我?你们这里的人,都是骗子,全都在欺负我!”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啊!为什么没有人带我走!啊!芝芝……妈妈在……妈妈想带你走的啊……可是妈妈害怕他……你不会怪我的吧?”她又哭又笑,紧紧蜷在一起,“你不要怪我……我想把你带在身边的啊……”
不知不觉,她靠着狭窄的床边睡了过去。晚间,谢了之推开门,没见到人,以为都走了。没想到,她还在这里,并且被灯光照亮后,猛然扑了过来,捧着孩子的脸热泪盈眶:“芝芝你回来了,妈妈好想你,你饿了吗?我去给你煮饺子吃好不好?吃了饺子,团团圆圆的。”
谢了之扒开她的手:“你为什么还在?”
“我……”方舒兰牵起他的手,“我要陪你到高考的啊,妈妈不能离开你,妈妈得陪着你。”
“我舅呢?他回去了?”
“我自己能照顾你,要他来干什么?”
谢了之无奈地叹着气,看向了地上被踩到稀巴烂的药盒,更加两眼一黑,反问:“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你怎么……你今天干了什么?”
“我……”方舒兰看向被刀片砍到面目全非的抽屉,摇着头,“我不记得了,我……我只记得,你生病了,我冒着雨把你带去医院,你快要烧坏了,吓得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我好害怕你死掉了你知道吗?”
谢了之低着头嗤笑:“你不是一直都想让我死吗?现在又在害怕什么?”
“我……我没有……我怎么会想让你死呢?”
“你出去吧,别来这个房间。”
“那我给你煮饺子吃?”
“随便你。”
女人说完便出去了,谢了之蹲下来捡地上的东西。把狼藉收拾好放进床头柜,索性药没怎么损坏,绝大部分都是完好的。只是,柜子不忍直视。他关上了柜门。厨房内,传来剁肉馅的声音。
一下,一下,又一下,慢慢吞吞,有气无力。
谢了之迅速闪到了厨房,看到女人苍白又茫然的脸,不禁无奈:“把刀放下,谁让你从剁肉开始的?冰箱不是有速冻饺子吗?”
方舒兰对着他笑了笑,笑得很傻:“你和你爸以前好像,他刚开始也会呵护我,说我笨笨的,吃得很少,很好养活,所以不让我干家务活。不止是性格,样貌也很像。可是,他坏到了骨子里。一张人皮下有两幅面孔,好让人伤心。”
谢了之站台边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
“你可不要学他……你要是学他,你这辈子就完了。”
“我不会。”
“你不会吗?”方舒兰笑了一下,想到了李饮秋,“你不会为什么还要和那孩子在一起?”
谢了之心里一咯噔,失神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吗?还是你觉得妈妈真得很蠢笨?笨到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方舒兰瞪着他,由于身高问题只能仰视,目光自下而上,充满狠毒,“我没想到你和你爸一样恶心,他曾经睡过男人,你如今也要去睡是吗!”
“那沈梦云是好东西吗?这个县城有好女人吗?她让你住她家,为了什么啊?不就是在报复我当年挤兑她吗?我是觉得她那大嗓子很讨厌,我是觉得她什么都比不过我,却活得比我幸福,凭什么?凭什么她有男人爱而我没有?”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们的坏话。她很好,他们家人都很好!是我不好罢了,你不会明白的。”谢了之转身便走。
“你回来!”方舒兰拽了他的衣服,又拽向他的手臂,“我让你走了吗?你既然这么愿意给她当儿子,你为什么要回这个家?我真是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人?我真是后悔,为什么生下你之后又不能照顾你?你也一定很厌恶我吧?你也觉得我很不称职是吧?我又何尝不想去死呢!”
谢了之扯过自己的衣服,接触那瞬右臂一阵刺痛,依然将她推了过去:“是我想回来的吗?不是你生下我的吗?不是你把我丢在这里的吗?不是我从出生开始,你就嫌弃我体弱多病吗?那你现在回来又能怎样?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还想要我怎么办?”
方舒兰浑身颤抖,尤其手掌心抖得厉害,一天下来,明明体力殆尽,此刻却有力气去吼:“我想让你跟着我!”
谢了之摇头,从冰箱抽出速冻饺子,打开阀门烧水:“别说这些,没有用。不是想吃饺子吗?去桌边坐着等我。”
方舒兰艰难地理解这番话,面容冷峻,故意问:“那孩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他嫌弃你嘛?知道你和你爸一样是个令人作呕的变态吗?”
锅内温度上升,谢了之出神地望着,回过神才问:“你要干什么?”
方舒兰声音轻飘飘地,走路也轻飘飘地从他身边掠过:“其实我很喜欢他,我觉得他很好,那孩子很单纯,没有你心思那么沉重,比你懂事多了,他起码会和我说说话,不像你,总是选择无视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谢了之重复着,“去坐着吃东西不好吗?为什么总要提一些不该提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方舒兰回头瞪着他,眼睛猩红:“你说为什么?因为你心术不正,因为你老是在做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你觉得我没看到你们抱在一起吗?你觉得我不想教好你吗?你给过我机会吗?”
谢了之直愣愣地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可笑。
“沈梦云知道你和他儿子在谈恋爱吗?她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告诉她。”说罢,女人便要走,压根不给谢了之解释的机会,只不过还没出门,又被拽了回来,谢了之挡在了门前,一脸无语地看着她难缠的模样。
方舒兰架不住大吼:“你就这么在乎他吗!他在害你啊!你们这么小的年纪,以后在不在一起都不一定,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啊!好好学习不好吗?听妈妈的话不好吗?我会害你吗?你为什么老是不想听我讲话呢?”
“你冷静一点,别人都要睡觉了。”
方舒兰失了尖锐的声音,凑到他跟前,好心劝道:“芝芝,明年跟妈妈转学好不好?妈妈带你离开,妈妈不会再抛弃你了,妈妈想把你教好,可不可以相信妈妈?要不,明天就跟我走,今天吃完饭就收拾东西离开?嗯?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同不同意啊?”
谢了之低着眉头,沉思半晌,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尤其是童年记忆比现在要幸福得多。那时他的父亲有名有姓,叫谢雁飞,还是个温文儒雅的有志青年,不是实打实的偏执狂,抱着一辈子想要好好过日子的想法与母亲方舒兰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在小县城借钱开小店。
只不过生意不好做,一开始接连失败,后来才走上正轨。再后来,谢雁飞有了钱之后出轨成性,暴露出骨子里的□□。
小时候,谢了之身体不好,方舒兰也是,骨架很脆弱,经不起风吹日晒,可为了支撑这个家不得已去哀求谢雁飞回来。人一开始会内疚,久而久之,便什么都不管不顾。
生意失败了,家庭将要破裂,她想离婚。他心里不顺,拿她出气,责怪她真是没用,总是祸害他的好事,但就是不许离婚。因为他相信,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她去求弟弟帮帮忙,一次两次可以,十次左右弟弟便理智地收回,说那家伙应该是没干好事。果不其然,他拿了钱还是去打牌、□□,丝毫没在乎生意。
有些人一旦开始,便难以自拔。
后来的事情便是,他们在谢了之十一二岁左右离婚分开。谢雁飞死活不让人走,结果方舒兰冷漠地从厨房拿刀捅进他的肚子搅动,恨不得将人搅死,后来救护车来了,他被送去住院,她被弟弟带走。
伤好的谢雁飞不想管孩子,将谢了之丢到了爷爷奶奶家。由于要上初中,谢了之还是回到了那个家,回到了父亲身边。之后更不用多提,心里很明了。
方舒兰仍然在问,话音剑走偏锋,陷入魔怔:“你到底同不同意啊?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就得不到幸福?为什么你和他一模一样?都让人伤心?可惜他是个短命鬼,我们都活下来了。我们去死不好吗?谢了之!我们都去死不好吗?一了百了,这样就都不用痛苦了,多好啊。”
谢了之沉了一大口气,转身离开去书包里抓手机打电话。
她发丝凌乱,眼神凌厉,视线紧跟儿子,在后面忙问:“你要干什么?你在跟谁打电话?跟你的小男朋友吗?嗯?为什么不理我?我祸害你们的好事了?你就这么在乎一个外人而不在乎我是吗?他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喜欢?”
谢了之没管,径直拨通舅舅电话,很快接起:“喂,舅,您现在忙吗?我妈脑子不太清醒,您可以过来带她先回去吗?对,就现在。她包里有药吗?她有拿包过来吗?我去找找。”
他起身,抬起头,愣住了,女人拿着尖刀划破白皙的手臂,大片鲜血涌出,她冲着他笑,随即因为晕厥倒在了地上。手机同样从脸颊滑落,砸在地板。
“妈!”
漆黑的夜晚,男人驱车而来,焦急地找到医院,大步迈了进去,脚步声响彻冰冷的地板。走廊没有多少灯亮着,空荡,阴暗。谢了之靠在墙边,垂着头,一语不发。对面,脆弱单薄的女人无助地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不停抽泣。手上的伤口虽被医生缝合,但心里的伤口难以愈合。
方舒严不可置信地问:“发生了什么?”
谢了之离开墙边,未发一语,迈着困顿的步伐想先离开。方舒严拉住他:“侄儿,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跟舅舅说说啊。”
谢了之扒开了他的手臂,气如游丝:“我困了,我先回家了,您现在带她走吧,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我还要上课,没空应付。”
方舒严看着他走远,方舒兰清醒后想要追过去,又被弟弟拉了回来:“你追去干什么?没听到让你走吗?你老是这么惦记干什么?他已经这么大了,又不会轻易饿死?用得着旁人照顾吗?”
声音回响在安静的走廊,谢了之快速走了出去。本想闻到新鲜空气就可以不用如此恶心,没想到刚刚远离,整个人就受不了在路边抱着垃圾桶呕吐。身上,还有鲜血沾染,粘腻而又腥臭,就此定格在这个夜晚。
十三岁,与父亲相处的那一年,得到的只有暴力。他鼓起勇气拨通了舅舅的电话,忍不住哭出声:“舅舅,带我走吧,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跟我爸……”
那边,舅舅轻声安抚:“好好好,你先别哭,这事不能急,等我和你妈妈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过不了多久,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可是声音很小,似乎听筒被捂住,听不清,那边应该是在商量什么。纵使他们捂得再怎么心安理得,他还是一清二楚地听见了全部对话。
女人问:“是芝芝吗?”
男人说:“是,这孩子要跟着你,正求我呢,你是怎么想的?”
女人的声音清冷而又薄情,缓慢道:“我还能怎么想?他不是自己说的吗?只要孩子在他手上,他就不会来打搅我,我想,那很好。反正他们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我又何必淌这趟浑水呢?说不定,他和他爸一模一样,都是骨子里的坏,我还能怎么办?我教不好。”
男人了然,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不带啊?他以后长大不会恨你吗?再怎么说,都是你的亲生骨肉,肯定还是跟你亲一点。”
“恨……”女人低低笑着,神情恍恍惚惚,精神时好时坏,“恨就恨吧……当我没生过!他死是死活,到底关我什么屁事!你过两天再跟他说吧,就说,你也没办法,只能这样了。谁让他们是一家人呢?都是相同的坏种基因,又有什么好带的?带来祸害我接下来的人生吗?我为什么这么倒霉?离开还不够吗?他还想要继续折磨我吗?”
话音掷地有声,回荡至今。谢了之紧捂着嘴,结果胃里翻江倒海即将冲出口腔,怎么都捂不住,一下子冲垃圾桶吐了出来。过后,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