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不候》画桥南

17、第十七章

　　混乱无序的梦境里，加在他身体上的痛感仿佛也成为实体，跟着洛洋的那几个人把他逼到墙角，非要让他向洛洋下跪学狗叫，而他不服从的后果就是面对几双拳头。多年与酗酒过后对家人拳脚相加的养父纠缠打斗的经验让钟衍避免被伤到要害。

　　他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肯定是狼狈的。

　　阴暗逼仄的墙角传来淡淡腐朽的他所熟悉的霉味，他从交错变换的缝隙里看到洛洋得意而残忍的目光。他知道只要自己照做一切伤害都会停止，以后他就能恢复到平静无波的学习生活。

　　但处于青春期的钟衍，被激发出了与生俱来的野性，就是不肯低头，眼角被打肿了，他就撕咬回去，双拳难敌四手，他就用上腿脚、牙齿。

　　一切，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钟衍睁开眼睛，发现后背的布料已被汗水浸湿，他摸了摸额头，那里皮肤光滑，无人知道那里曾被碎玻璃划破，差点留下疤痕。

　　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这是哪？

　　恰好这时俞宴秋从门外进来，拿着钟衍的手机，见他醒了，连忙走上去：“你醒了。”

　　他递上手机：“刚刚一直有同一个号码打电话给你，我就接了一下，抱歉。”

　　钟衍以一个微微驼着背的姿势坐在床上，动作有些迟缓：“哦……没事。”

　　“对方说是你的父亲，我说你暂时接不了电话，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注意到钟衍在听到“父亲”一词时神色明显变了变。

　　钟衍接过手机：“谢谢，我怎么……”

　　“你发烧了。”俞宴秋靠在病床旁边，将他忽然晕倒的事说了大概，“介于你生病不说的行为，杨导勒令你这几天在酒店好好休息，不准去片场。”

　　钟衍伸手摸了摸额头，凉凉的，早就没有发烧的迹象：“其实不用的。”他晕倒前感觉到身体的不适，但想着就还有一场戏了，便想咬咬牙撑过去，谁知会这么严重。

　　“用不用可不是你决定的。”俞宴秋罕见地露出不快的神色，他卸了妆，眉宇算是柔和，淡色眼珠流露出不赞成，“我和杨导都不希望任何人在拍摄期间出事，你不应该隐瞒身体不舒服。”

　　柔柔的灯光自上而下打在钟衍略显疲惫的身躯上，让他在辩论还未开始之前就没了气势。

　　俞宴秋莫名想到了淋了雨在屋檐下舔毛的猫猫，让人生不起气来，他敛起语气间的严肃：“不管做什么工作，身体都是最重要的，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负责任。”

　　他想摸摸钟衍被枕头压扁的头发，但终究还是没伸出手去，钟衍捞过枕头垫在下巴下面，默默点点头，随即又抬起头看着俞宴秋，认真问道：“那我现在可以回酒店吗？”

　　俞宴秋被他十分合作地态度逗笑：“当然，我送你吧。”

　　汽车划开黑色夜幕，悄无声息汇入车流，俞宴秋瞥了一眼安静坐在副驾驶的人，怔怔地愣着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去打扰。

　　将人送到酒店，俞宴秋本想送他回房，钟衍垂着眼，不想再麻烦他：“没事，我自己回去就好，还有那个医药费，我会转给你的。”

　　俞宴秋打量着他，这个人似乎不习惯相信别人和依赖他人，比如现在，自己身体还没好透，就想着先把医药费还给自己，这样的品质是很好的，可俞宴秋却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更深层次的心态。

　　仿佛在这个世界里，孑然一身，只相信自己，他为自己铸造了一道屏障，谁也不能往里面探寻。

　　所以这就是他总是显得很孤独的原因吗？

　　俞宴秋想起之前钟衍经常会对着手机露出不自觉的笑，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不经意间偶然地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或许他现在还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演员，但在扮演自己上倒是炉火纯青。

　　“行，那我先走了。”俞宴秋也不强迫什么，只是摆摆手，“你好好休息。”

　　回到房间，钟衍吃了两片药，身体被暖气包裹着很舒服，他点开手机通讯记录，最近一条通话记录只有短短几十秒时间，就是刚刚俞宴秋所说的他的“父亲”打来的。

　　他指尖微微颤动，按时间来算，他是应该出狱了。

　　那个脾气暴躁，胡子拉碴的壮硕男人，是他童年以及青年时期的一道阴影，也是笼罩着后来家庭里的阴影，这么多年过去，他出来了，如鬼魅一般，阴魂不散，找到自己。

　　“你个死兔崽子，要不是你这个拖油瓶，我们家怎么会这样。”成年人有力的拳头砸在钟衍的肩膀上，他听到轻微的“咚”的一声。

　　喝醉酒后的李杰尤为狂躁，像一头发疯的野牛，在不大的出租屋里拎着他的衣领对他拳脚相加。

　　贡淑芬如果在，会拉住李杰，可她毕竟是个被工作和家庭折磨得精力尽失的女人，根本拦不住，下场往往是一起被揍。

　　至于报警，他也试过，报警只对触犯法律罪大恶极的人有用，对一个无赖却显得有些无力。

　　他又没被打死，伤口过几天就好了，李杰被口头警告过好多次，什么事也没有。那时李杰挣的钱在家里占大头，贡淑芬还得依靠他生活，只能抱着李非凡和钟衍那，在李杰看不到的角落流泪。

　　“忍一忍，咱们再忍一忍，等读书读出去就好了。”贡淑芬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大致就是钟衍小学四年级到初中是情况。

　　十二三岁的少年成长得很快，抽枝长叶般的，很快就长高，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到了高一，钟衍的个头就和李杰差不多了。

　　李杰一个拳头过来，他能敏捷地截下，□□上的伤害对于他来说已经造成不了威胁。

　　可李杰已彻底成为一个混混，表面上看是在跟人谁做正经生意，实际上混迹在黑色产业里给人处理见不得光的事。

　　而且李杰染上了赌瘾，对家里人分毫不出，甚至常常连续好久不回家。

　　他见自己的拳头对钟衍没用，便想了另外一个法子治他。

　　不给钟衍交任何学费住宿费，并勒令贡淑芬也不能提供一分钱，否则就要她好看。

　　贡淑芬手上实则也没多少钱，全靠她一人打三份工勉强喂饱一家人。

　　“小衍啊，不是妈不你上学，是我真的……我……”贡淑芬年轻时漂亮的身材曲线早不知道哪去了，鬓角处隐隐闪着几丝银白的发。

　　面对这样的贡淑芬，钟衍沉默了半晌，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钟衍拨弄着手里的纸张，鼻子堵了一半，低声回着电话。

　　很晚的时候，李非凡来电，说了李杰出狱的事情，不过他大概不知道李杰曾打电话给钟衍，最后还问他春节真的不回去吗？

　　钟衍说不会回去，还说最近得了两张海岛景点的门票，送给他，让他带着女友好好玩。

　　一场小病来得突然，走的却很快，钟衍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一天晚上，他十分意外的接到祁聿琛要来这找他的消息。

　　他拍完戏，戏服还未脱下就跑到门外一个漆黑的角落，拨了祁聿琛的号码。

　　他有些紧张：“你真的要来？”

　　祁聿琛给他发的几段语音里，只说他要来这儿找他，没说为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让钟衍有些猝不及防。

　　而他们的关系外界并不知情，如果被人发现，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是啊，我已经下飞机了。”祁聿琛的语气带着些许不满，“你什么意思，我不能来？”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钟衍望了望换衣间，里面的人还没出来，他还得等一会，可如果穿着一身离开，那也太引人注目了，“那个我还没收工，我把酒店地址发给你，你自己打车去可以吗？”

　　“行吧。”祁聿琛想想还是同意了。

　　钟衍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换衣服。

　　“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我听说你明天没有拍摄。”

　　这时俞宴秋从换衣间走出来，目光中透着淡淡的疲倦，但不掩帅气。

　　钟衍一边扯着长袍腰带，一边回他：“就待在酒店里休息吧。”

　　俞宴秋见他越解越乱，打的结反而越牢固，便上前去帮忙。

　　“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前几天发现了个不错的小酒馆。”俞宴秋微笑着看他。

　　不管什么时候，这个男人总给他安心的感觉。俞宴秋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敞亮的，钟衍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自由的感觉吸引着他。

　　但他此刻有点心虚，他不能把祁聿琛来着的事告诉任何人：“我今天有点累，抱歉。”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他的手指很灵活，三两下就解开了绳结，“我很高兴你能向我表达出你的疲惫，你知道你工作起来真的很像个机器人，好好休息吧。”

　　钟衍赶回酒店的时候，祁聿琛已经在房间里了。

　　屋里灯火通明，只是冷色的灯光衬得他的面部线条又冷又硬，宛如寒冰，钟衍从中窥见了他的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