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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神仙事(四) ...

  •   那日诸葛军师回到府上时,见到阿迟蹲在廊下,拿了个石头,在那里“砰砰砰”的敲着什么东西。
      他有些疑惑的走过去,没等到她面前,一枚羌桃便如暗器一般,从他身边飞了过去。
      ……………………
      “阿迟,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举起了手中的两枚果核,“先生,我在砸羌桃吃,手劲练得还不太对劲,你要不要来一个?”
      那两枚羌桃两头略尖,中间圆滚滚的,纹理深邃,看起来坚不可摧。
      也不知敲开了什么味道——诸葛军师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换来阿迟颇为惊讶的一个“我其实就是跟你客气客气”的眼神。
      她埋下头去,又开始奋力地砸起了羌桃。
      静时一颦一笑皆如画中神女般明艳迫人,偏偏生了活猴儿一般的性子。
      但哪怕是砸羌桃的阿迟,看起来也可爱极了。
      她砸羌桃砸得那样专注,他看她也看得那样专注,看得久了,莫名觉得她也像极了羌桃。
      “啊呀,手劲儿没收住,”她懊恼地嘟囔了一声,“这个也砸碎了。”
      “……我来吧。”
      “……先生你还会砸羌桃?”
      这问题令他心情有些复杂,“不仅会砸羌桃,还会吃韭菜。”
      ……………………
      她递过那块石头时,无意间令他触碰到了她的指尖,柔软的一点触感传了过来,令他呼吸一滞。
      但阿迟毫无察觉,满眼期待的神情,分明在告诉他,她现在专心致志,就等着吃羌桃了。
      ……他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在廊下坐了,陪着她砸起羌桃的。
      ……便这样耗下去吧,他想,其实也不错。

      争夺汉中时,主公命孟达出兵,攻打上庸三郡,未及发兵时,诸葛亮已经猜到将会发生何事。
      当初刘景升病故,便是蒯氏蔡氏一力主张,弃刘备而降曹操,不动一兵一卒,便将荆州双手奉上。
      而今蒯氏既已降曹,面对当初弃如敝履的刘备,自然是要誓死抵抗,断然不肯先降曹,再降刘,做那等反复小人,被世人唾骂。只是嫁入蒯家的阿姊,还有他的外甥,恐怕皆是凶多吉少了。
      诸侯征战,生灵尽墨。
      虽已知晓这场战争最终结果,但仍不免为之悬心。消息传来时,他还是大病了一场。
      病中高热,恍惚间做起梦来。
      他似是梦到了琅琊山水,梦到父亲尚未早逝,总角之时的他自己。
      梦中炎炎夏日,多有顽童下沂水去戏耍,他幼时顽皮,哪怕母亲不许他出去淘气,他也能变着法儿的跑出家门。有几次他在外玩耍,将衣衫刮破,还是靠着阿姊的一手好针线,勉强遮掩过去。
      但是这一次他再跑出去,恍然间只见潺潺沂水,却再也不见河边捶打衣服的仆妇,也不见河上打鱼的渔翁。
      他仿佛独自行走在河边,不见父母,也不见阿姊,不见兄长和幼弟,身边孑然一身。
      夜雾笼罩,天地间静得再无声息,除了步履声外,便只有脚下的沂水推着什么,一层接一层的堆在岸边,带着腥臭气,那般熟悉。
      诸葛亮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
      也知道他在梦里已经离开故乡很远很远,走到了河水被尸体堵塞的战场附近。
      岂止泗水,连他身侧的土地上,也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
      他只是因为发热,困在这熟悉的梦境里醒不过来,因而徒劳而孤独的前行。
      这样漫长的旅程不知进行了多久,他忽然察觉脚下踩了一样什么东西。
      诸葛亮弯下腰,发现柔和的光芒从泥土下面迸发出来。
      泥土浸染鲜血,有蚊蝇在其上。拨开泥土之后,下面是一枚小小的羌桃。
      ……他握着这枚发光的羌桃,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这不是他替阿迟砸的那枚羌桃吗?
      待想起了阿迟这个名字时,诸葛亮也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她坐在案几边,手肘支在案几上,撑着那颗小巧的头颅,正打着瞌睡,五官秀丽精致,肌肤莹白如玉,但他专注的看了她一会儿,却觉得她此时像极了那颗羌桃。
      诸葛亮此时才发现,自己一直犯了一个错误。

      月挂中天,已近子时。内室中灯火昏黄,他睡在榻上,她就这么睡在离他只有一两步的窗下,夜深人静,共处一室,丝毫不觉得哪里违和。
      他坐起身,出声唤了她几次,换她睡眼惺忪的应了一声。他招招手,指了指榻边,她便毫无戒心的坐了过来。
      豆灯的一点光辉洒进她的眼中,待他伸出手时,那双还有几分睡意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他在其中看到了他自己的模样,专注而带了些不自知的紧张……令他想起那一日,手劲儿没使对,于是飞出去的那枚羌桃。
      若阿迟觉得他在行轻薄之事,以她那果决暴烈的性子而言,恐怕益州从此便要少一军师了。
      但在他抽掉她曲裾上的衿带时,这位穿秦岭而未现惧色的“少年郎君”,慌乱地将她的面庞埋进了他的臂弯之中。
      所幸,她还是心悦于他的。对他的亲近之意,她虽有些羞怯,却并未拒绝。
      “阿迟?”
      他低低的唤了一声,但她并不与他对视,只是紧张地“嗯”了一下,表示她听到了。
      “说起来,阿迟从未唤过我夫君。”他故意说道。
      那双仍旧有些飘忽不定,找不到落脚处的眼睛终于望了过来,于是他忽然在她那张很少见到爱恨喜怒的脸上,见到了许多种鲜活的神情。有一点惧怕,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羞怯和气恼,而后这些鲜活的神情汇成了一张赌气般的脸。
      “……军师!”
      ……他是真没想到,床笫间还能见她这般捉弄人。
      但他呆滞的一瞬落进了她眼中,于是那双狡黠的眼睛便弯了起来,很有几分得意。
      下一刻,那副有些得意的神情便戛然而止。
      于诸葛亮而言,天下兴衰,在天子,在诸侯,在群臣,唯独不决于妇人之手,因而他只当“褒姒亡国”、“哲妇倾城”之类不过危言耸听,夸大其词。
      然而此刻与阿迟缱绻亲近,意乱神迷,却忽然令他觉得,太史公笔下那些妃嫔倾国倾城之事,平添了几分可信。
      未曾亲近阿迟时,他亦能自恃清静寡欲,蔑视那等沉迷美色的庸人,现下却只觉怀中之人不施脂粉,依旧华色含光,如同深沉梦境之中的珍宝,轻易无缘得见,但凡掠入怀中,便再也不肯放手。
      若是能够,除却襄助主公,平定天下之外,他唯一的愿望,也不过是与她同衾共枕到白头。
      ……只是他终究年长她二十岁,待他华发丛生时,她却仍有好颜色,又或者她毕竟非此世中人,如《淮南子》中那般道人百余岁而如少年人也说不准。
      ……也不知阿迟那时会不会变心。

      灯烛熄了,只一点月光透过窗纱,落进床帐里。
      他心中虽还有几分流连之意,却顾及阿迟之前因为怕痛,甚至还落了泪,不想再扰她。
      ……他就是万万没想到,此刻已成了夫妻,阿迟竟还能跟他开起“如师如父”的玩笑!
      ……是他太不了解神仙中人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高天孤月也就变成了吃饭用的白瓷盘差不多的东西。
      自秦岭归来,端着酒盏笑得十分苍凉,身上带着一层凛冽与风霜的阿迟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蹲在廊下砸羌桃的阿迟。
      ……最初嫁给他时那一点“如师如父”的敬畏在做了夫妻之后也消散了。阿迟是决然不会按礼法行事,因他的夫君身份而待他格外不同的。
      好在诸葛亮逐渐发现,只要不令阿迟置于险境中,她总还是十分随和,也十分淡然的一个人——当然,想让她忧国忘家,匡扶汉室是不成的。
      国家也好,万民也罢,在阿迟看来总如隔岸看花,落入眼中,转瞬既忘。
      但他又为何要强求她来替自己做些什么呢?天下兴衰,匹夫有责,但亦是与志同道合之人共谋,而非靠阴谋逆计,哄骗旁人涉险。
      因而对诸葛亮来说,用一点温情的手段哄阿迟留在自己身边,于他而言亦同谋夺西川一般,虽不得已,但仍非丈夫所为。
      他这样的信念,在看到主公于斜谷道被伏而身受重伤时,几乎要动摇了。
      时光岂能复返,人死岂能复生?天道如此,他又怎能强求阿迟为他逆天而行?

      那时阿迟腹中已有身孕。
      若是寻常人家,妻子有了身孕,于丈夫而言总是一件高兴的事,但他每每回忆起那段时光,总会有一点复杂的心绪——毕竟那几日他的情绪经历了寻常人家也难以经历的大起大落。
      兄长已过继乔儿与他,因而阿迟不愿养育那个孩子,他皆不会强求。但话虽如此,夜深人静,案牍劳形已毕时,他偶尔也会忍不住思绪,想一想若是那个孩子能留下来,会长成什么模样,牙牙学语时,又该多么可爱。
      好在最后阿迟还是决定将那个孩子留下来了,尽管还是因为那一场风波,给瞻儿起了个“寤生”的小名……大概阿迟仍是有怨气的。

      自出山追随主公这十余年里,那几个月是诸葛亮最为难熬的日子。
      荆州丢失、主公伤重、刘封作乱,士族响应,天子与主公之妻子皆困于蜀宫之内,岌岌可危……其中亦有他的阿迟。
      这世上就算有仙人,亦不会全无薄弱之处,阿迟之前不愿养育孩儿,恐怕便有身子笨重,行动不便的缘故。
      不知她是否早料到这一劫,又不知能否平安度过?
      主公伤重不治,他在营中一边稳定军心,一边同子龙将军将三军撤回蜀中,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无比悔恨。
      他将妻子置于险境,而后邓艾袭取成都,宫中女眷皆安然返回家中,但他仍然心中十分不安。
      毕竟阿迟那时已临产期,身边不曾有家人陪伴,反倒要照顾年幼的乔儿,他身边又有百般忙乱,不得走脱,哪怕回了成都城中,亦是忙于稳定时局,日夜不得稍安。
      时逢乱世,夫妻分离,天各一方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行伍中人更有许多数年不能见妻儿之面,但诸葛亮不能用这种话来安慰自己。
      毕竟若非他用计将她留在身边,做了夫妻,她本是可以孤身遨游四方,心中从无惧怕的游侠儿。但他亦有些侥幸,阿迟身体康健,又习神仙之术,生产时亦应无恙。
      直至那一日诸葛府中来了下人报信,他大吃一惊,匆匆赶回府中之时,却只见满眼满目的殷红。
      诸葛亮并非没见过鲜血,若是在战场上,这并非什么稀罕景致。
      金戈白刃,尸山血海。
      但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家中见到这许多的血……而且是在妻子的产房里见到。
      他也从来没想过,阿迟脸色会那样苍白。
      一夕之间,他既去了主公,又失了阿迟。
      主公执意分兵,因而被伏之事,并非他过,如今也只能叹一声天命。
      但阿迟今日所受之难,皆为他故。
      她原本不曾生有男女之情,也未想过要养育孩儿。
      他用计留下了她,要她为自己生儿育女,却又不曾陪在她身边,令她身处险境,心怀恐惧,而今又难产而亡。
      那一阵恍惚之后,他伸手去摸她的脉息,只为最后那一点点的不死心。
      大概是阿迟修习的神仙之术救了她一命,终究是将她带了回来。

      那间屋子满榻的鲜血,流到了地面上,收拾干净前,断然不能让阿迟再住下去。
      他吩咐婢女,仔细打扫了他那间屋子,而后将昏睡中的阿迟抱了起来。
      怀中的阿迟失了血色之后,肌肤透出玉石色泽,他伸手触碰,冰冷光滑之感亦是如此肖似,整个人如同玉石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美则美矣,却半分生气也无。
      他将她带回内室,吩咐婢女小心为她更换衣物,再将她安置于榻上。她就那样柔顺的任由这群婢女摆弄,不置一词,不发一言。
      自诸葛亮初见阿迟以来,她就从来不曾这样乖巧听话过,哪怕是喝醉了,困倦时,或者情浓之时,阿迟都冷不丁要顽皮一句,引他拎起鹅毛扇拍拍她的脑袋。
      只有现下这个昏睡的阿迟,乖顺得让他的胸口一跳跳的疼。
      他坐在榻边,握了她那苍白而冰冷的手腕,感受着肌肤下疲惫不堪的脉息。
      他亏欠她良多,恐怕今生都不能还清。
      但他仍执意不肯放手,他恍惚地想,初见阿迟时心中的那份警惕果然成真了。
      除却兴复汉室,还天下太平这一个执念外,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重得过阿迟。

      不过阿迟很显然不清楚自己夫君这些纠结痛苦的心思。
      在她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寻到他的身影时,诸葛亮立刻看到她脸上露出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而且还有些危险的神情。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是她心中的一轮明月了。
      被夫人冷嘲热讽,骂得狗血喷头的诸葛军师心中十分宽慰。
      阿迟总算回来了,虽然面色仍旧有些苍白,却眼神明亮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似是恨不得拎了藤条打他的手板才解了这些时日都留她一人在府中的气。
      ……其实若不是阿迟刚刚醒来,体力不支,真递她一根藤条也无所谓。
      ……不过阿迟到底是一心想着他,没令他当真吃了那般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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