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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神仙事(五) ...

  •   自刘封之乱后,十年中成都再无战事。
      当年先主出祁山兵败,而后东吴背信弃义,攻伐荆州,又间接导致了成都的动荡,那几年里,事务纷乱,几乎令他无暇顾及家中。
      待蜀中事毕,又须平定南中,收服孟获。
      ……在那之后呢?
      阿迟讲得不错,他自然要屯兵汉中,筹谋北伐之事。
      这些年里虽时时思念,却聚少离多,难得见到妻儿之面。
      ……令诸葛丞相有些纠结的一件事是,比起其他军中兵将,他的家信是最难写的。
      若是他在家信中语气平淡些,不曾提及自己思念夫人,那么待他定期返回成都,觐见天子与殿下,顺便回家中探望时,什么样的尴尬情况都会出现。
      比如说建安二十八年,他自汉中返回成都,巡视蜀中诸般官营出产事时,抽空回了一趟诸葛府。
      难得回家,因而心中百般柔情的丞相下了轺车,走进府中时,正见到阿迟领着已近六岁的瞻儿站在阶下等着他。
      那天已近春三月,柳条渐绿,池水也泛了碧色,草长莺飞,春和景明,阿迟着一件浅绿罩袍,站在春风中微笑看向他的姿态娴雅怡丽,如画中之人。
      被她牵了手的瞻儿立在她身边,身高比之上次他见时又高了整整一截,看起来那般聪明伶俐,健康俊秀。
      尽管诸葛丞相在南郑相府中鲜少与人谈笑,但现下时隔一年有余,终于见到妻儿之面,他还是忍不住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因为阿迟微笑望向他的目光中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他还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他这位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儿子的手,温言道:
      “瞻儿,叫叔叔。”
      ……………………
      他的儿子一脸的怀疑,看了看父亲,又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毕竟在阿母身边长大,期间只寥寥见过他这位父亲数面。
      因而诸葛瞻只迟疑了一下,便扬起了那张清秀漂亮的小脸,微笑着,冲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叔叔!”

      想要令瞻儿重新记起自己这个父亲其实不难。
      ……就是过程实在太尴尬了,尴尬到即使泰山压于顶亦能面不改色的诸葛丞相,也不愿意再回忆起这么尴尬的事。
      总而言之,他一年有余不曾归家,期间又忙于公务,鲜少写家信,因而阿迟十分气愤,才如此这般来气他。
      自那之后,诸葛丞相在必须完成的政务之间又多加了一条“写家信”。

      阿迟十分喜欢给他写信,而且那些信大多是写她这些日子的近况。
      比如说瞻儿这些日子学了什么诗,闯了什么祸,又比如说她出门去哪里游玩,见到了什么样的珍禽异兽,她甚至还见过两只羽毛灿若云霞的锦鸡,看得她心生欢喜,想要捉住拔了尾羽,替他做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但最后没打过它,还是令那畜生逃了云云。
      那些信读起来十分有趣,常令他忍俊不禁,但阿迟鲜少在信中明言思念之情,更从来不见什么怨妇诗。
      因而读完了一纸家信,诸葛丞相常常会产生一点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她自然不必困在后院,家中又有得力的婢女操持家务,因而即便她独自带着瞻儿生活,看起来也并不辛苦。
      ——而且似乎也并不思念他。
      而诸葛丞相写起家信时,一则政务繁忙,只有寥寥数语,二则蜀道艰难,常有信件丢失之事,谨慎起见,他从不透露军中事,也不愿在信中过多表露心绪。
      ……然后便有了阿迟这样的报复。

      知道了自己夫人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明言,但仍然很期待他多写点信回家之后,丞相在南郑便时时记得,在每日处理政务,讲习军事外,还要隔三差五写点什么东西给家中。
      寻常人做这事其实不难,也就是隔三差五写一写自己最近吃过什么,见过什么,南郑天气如何,城中又有什么新鲜事。
      但北伐只在三五年间,为调度兵马,筹备粮草,为上庸打造新式战船等事,早令他每日案牍劳神,哪有什么出去走走,听听市井趣事的闲暇呢?
      但他仍有办法安抚阿迟,办法也颇简单。
      当初隐居隆中,躬耕陇亩时,常与友人结伴出游,已过廿载,仍记忆犹新,正可写给阿迟,以作趣闻。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得委婉而含蓄,但又必须能让阿迟看出来地写一写他对家中、对瞻儿,尤其是对她的思念。

      但丞相万万没想到,他的信写得太精心了,也是会出问题的。
      比如说那年初冬之时,待秋粮收尽,计算清楚,总算攒足了出兵的粮草时,忙碌许久的丞相因着一场风寒而病倒了几日。
      这也不算什么,他自认为身体还不错,于是自己为自己开了方子,又命仆役煎了药,送他服下,批过些公文之后,头晕脑胀,字迹也看不分明,只能昏昏沉沉的躺下了。
      为避碳毒,天凉烧起炭盆之后,内室之门总不能关严,此时炭火烧得不旺,他又正在病中,只觉加倍寒凉,昏睡了一会儿,又被冻得无法入睡。
      此刻已过子时,外间值夜的仆役多半也已睡熟,他心中不忍叫起,正没奈何,准备自己爬起来,拨一拨炭盆时,一只手轻轻地滑进了被中,握住了他的脚踝。
      在察觉到阿迟身上的异样之前,诸葛亮一直是不信鬼神的。即使察觉到阿迟身怀异术,他仍只勉强相信世上有修行之人,亦有神仙之术,哪怕他曾在离开徐州的路上于幻梦中见过诡异事,仍只半信半疑。
      但此刻是夜深之时,这只握住他脚踝的手又如此真切的存在。
      他慢慢睁开眼,灯烛已熄,室内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透过窗绢,落进来一点点,与那一点半明半昧的炭火光一起,照到床脚处弯下腰的女人身形。
      诸葛丞相还是不免汗毛倒立,甚至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他虽为文士,也曾领兵打仗,见到这样惊怵的场景,仍然保持住镇定果决,猛地收了脚,掀了被,刚想怒喝叫来外间的仆役和卫兵时,那个身形被他这动作先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
      ……尽管叫声里带着颤音,但他还是一瞬间听清楚了。
      灯烛与脚步声近了。
      “丞相?!”
      ……啊这。
      “无事,我于梦中魇住了。”他镇定地说,“不必进来。”
      “……那必是小人听错了。”
      仆役十分信服他,并未多想,询问了几句他是否需要添炭,是否需要喝水,是否需要解手等等琐事后,才重新走开。
      大汉丞相裹着被子,坐在榻上,在一片昏暗,只能看清模糊轮廓的内室里沉默地盯着面前这个轮廓看。
      他想开口说话,但若是平时的音量,外间的仆役必定能听见。
      于是他只能招了招手,也不知道对面能不能看清。
      ……她看清了,也领会了。她十分灵巧的爬到榻上,不待他有所动作,已经溜进了他的被子里。
      “你究竟为何来此”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阿迟已经先在他耳边提问了。
      “先生一见面就自荐枕席这么热情的吗?”她的声音里还带了一点抱怨,“这是刚刚吓到我的补偿吗?”
      天啊,诸葛亮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她蹲在廊下,用力敲打的那个羌桃。他现在也想如她那般,给她的小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你究竟为何来此?”
      “先生不是写信说想我?”她的气息随着她的嘀嘀咕咕,一并卷进他的耳朵里,“所以我就来了呀。”
      ……………………
      诸葛丞相写信协调过很多臣子之间的关系,但他没见过比阿迟更难捉摸的人。
      如果他没有在信里表达思念,她会让瞻儿喊他“叔叔”;
      如果他在信里表达了思念,她就会忽略掉成都至汉中的近千里之遥,忽略掉蜀道之险,忽略掉南郑城巡察防范之严密,忽略掉相府里里外外的护卫,出现在他的内室里。
      察觉到自己根本不能以常理推度夫人之后,丞相迅速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你捉我的脚做什么?”
      ……现在换阿迟发愣了。

      漆黑一片的内室里,只炭盆内尚存星点火光。
      因此仍有几分寒凉。
      但阿迟是有温度的,她附在他身旁,哪怕看不见她的面容,他也能想象她此时的模样。
      必然是歪着头,冥思苦想,要从一堆根本不能令人信服的理由中,挑一个并没有好到哪去的理由来敷衍他。
      ……但诸葛亮太小看阿迟了。
      她略思索了一番,便趴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起来,“这不是因为先生喜欢如此嘛?”
      ……不管他是不是染了风寒,头脑昏沉,他都无法理解阿迟这句话。
      “我何时说我喜欢如此行事了?”
      “我生瞻儿时!先生忘了吗!”
      ……………………
      他想起来了。
      但他还是感觉内心很复杂。
      那时阿迟刚从昏睡中醒来,他只是搬动她时察觉到她不曾喊痛,因而担心她下肢失了知觉,才想要脱了她的袜子,探查是否无恙。她心中有气,以此发作时,他心中内疚,并未将阿迟这一点揶揄放在心中,只是笑吟吟的顺着她应下。
      ……诸葛丞相全然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被她记了这些年。
      此时还拿出来搪塞他!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若此刻是在成都城外,诸葛府内的自家内室里,听了夫人如此揶揄,顺水推舟亲近一番也不为过。
      但此时是在南郑城的行辕相府中,怎能如此荒唐呢?
      好在纵使已为人妇,阿迟仍是澄澈天真的性子,倒不会当真想要在此处如何。
      考虑到阿迟只是为了搪塞刚刚那桩奇怪举动,丞相心下稍安。
      “那皆是玩笑话,你怎能如此胡闹呢?”
      话音未落,忽感胸中一阵气短,他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那只刚刚摸过他的袜子的手伸了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点烫,”她说,“夜已深沉,先生还是躺下早些安寝吧。”
      明日还有许多政事处理,他当然知道应当早些安寝,但此时榻上多了一个阿迟,他又如何能放心安寝?
      他平素旦明时分起身,仆役亦在那时入内,纵使他能阻了仆役进内室,阿迟又当如何脱身,免得尴尬呢?
      他原本便头昏脑涨,想到这件颇为棘手之事时,难免思绪更加纷乱,她的手突然扳上了他的肩膀,用了一点力,令他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去。
      诸葛丞相不淡定地睁大了眼睛。
      “先生快睡吧,”她这样在他耳畔说道,“明晨我偷偷溜掉便好。”
      ……也不成,南郑至成都山高水长,道路崎岖,穿越崇山峻岭,纵她有道术在身,孤身一人离开,他总是不能放心的。
      但此时一阵睡意袭来,竟有些抵挡不住。
      半睡半醒之际,阿迟似乎俯身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
      他伸出手去,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前。
      ……可惜不在成都城外的自家府内。在坠入梦乡之前,丞相这样模糊的想了一想。

      诸葛亮自出隆中之后,就再也没怎么睡过懒觉,因而自睡梦中醒来时,天色刚刚渐明。
      一觉醒来,顿感神清气爽,周身酸痛恶寒皆不见了。
      但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思索自己的病究竟如何痊愈,便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阿迟不知何时偷偷下了榻,还换了一身衣服,正在镜前整理帽冠。
      靛青直裾,浅灰氅衣,脚下方履,头上束髻冠。
      自镜中见他醒来,便转过身来,一脸兴致勃勃地望向他。
      “先生你看,”阿迟穿了一身他的便服,还没忘记摇晃摇晃脑袋,试探一下自己的发冠是否稳妥,“我穿这身出去,是不是就不会被人察觉了?”
      他一瞬间被气得说不出话,刚想四下寻找鹅毛扇时,阿迟已经先他一步,将窗下的羽扇拿了起来,装模作样的摇了摇。
      “这样就对劲儿了!”
      ……不,这可太不对劲儿了!

      诸葛亮不太想回忆那一天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因为再愚笨的仆役,也还能数得清楚内室里到底几位诸葛丞相。
      这种幼儿亦知的道理,自然不须同阿迟阐述,她也不是认真想要用这方法来躲过南郑行辕相府中仆役护卫们的目光。
      准确来说,这世上除了寥寥几人之外,阿迟是根本不在意其余人如何看她的。
      ……她只是觉得这样有趣而已。
      至于不太有趣的部分,就留给他来操心吧。
      反正诸葛丞相的内室里跑出去一个美少年之类的流言是不会困扰到她的。
      ……旁人犹还可,这隐隐的流言传到威公耳中,竟又着意克扣了几日伯约的秩俸。
      ……回忆起伯约那无辜而懵懂的目光,丞相操劳过度的脑袋开始一跳跳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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