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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仙事(三) ...

  •   在拜访之前,诸葛亮曾经思索过一件十分简单,但也十分重要的事:这位少年郎君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长大,才有这般谋略胆识?
      一个人总不可能凭空出现,他应该有父母家人,有授业恩师,有同窗故友,他曾经读过什么书,接受过什么教导,又经历过什么磨炼,最终才造就了这样一个人。
      他虽不清楚刘赐年少时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十分清楚阿迟。
      阿迟生在成都,自幼长在益州牧府的深宅后院中,从来不受人重视,因此既不通诗书,更不精谋略,十三岁时送来作他的侧室时,她甚至连人情世故也不甚了解。
      这样一个小女孩儿如何能够杀伐果断,救天子出许都,又迅速判断出南下恐为虎豹骑所阻,最终选择了入秦岭这条绝路?又在绝路之中护住天子,走了出来?
      再想起那个离奇的梦,诸葛亮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书案一尊琉璃镇纸上。
      她已经成长为令他十分陌生的样子了,只有对他的一点敬服不曾改变,也只有这一点初心,还能令他认出来,她仍旧是她。
      如果初时所见的阿迟并非懵懂孩童,而只是入世未深,不太了解这个世界呢?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他虽不信灵异怪诞之说,又以为留侯张子房不过为躲避诸吕才以追随赤松子为借口远遁,但阿迟身上种种细微处令他不得不考虑仙神之事是确有的。
      不考虑她从何处来,也不考虑她入世究竟有何目的,诸葛亮想,最重要的是先将她留在身边。
      阿迟蔑视礼法,那一纸婚书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既能独自北上,又能在夏侯诸曹中谋得官位,自然也不需他的庇佑;自她嫁来之后,他终日留在州牧府,鲜少顾及她,也谈不上教导之情;因而阿迟再见到他时,究竟因何而愿意不辞辛苦将汉帝带回,又不图名爵,留在他身边呢?
      想起阿迟曾经说过的玩笑话,诸葛亮的目光从案几又转到铜镜的方向。
      她心性的酷烈果决,以及藏在冰面之下的桀骜放肆,都在迎汉帝出许都这一桩事上显露无疑。
      若当真是大汉忠臣,断不会用那等大逆无道的手段而逼迫曹肇打开城门!
      天子安危置于何地?大汉四百年法统又置于何地!
      ……难道真是为了他这一张脸?
      ……若当真如此,她既然连铜雀台都见过,竟然未见到更加年轻俊秀的郎君?况且他此时已年近四旬,平素又从不看重自己姿容如何,入蜀后这里冬日温暖,连面脂也不须用,虽为文臣,但在打理自己这一项上,大概与武夫们也没什么区别,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坐席三日香”的清贵世家子们,阿迟为何又不曾动心呢?
      他平素所思无非治理蜀中,平定天下的谋略,整日殚精竭虑,若偷得半日闲暇,也不过弹琴观景以怡情,揣度女子心思,却是生平头一次。
      但揣度阿迟的心思这事……某种意义上比平定天下更加重要。
      曹操毕竟也是凡人,败了也得逃,生病也会死,若是想自邺城西进来打汉中,也得调度兵马,风霜雨雪,奔波而至。
      阿迟需不需要……他真的不敢保证。
      她肯定不是什么五斗米教徒,这一点诸葛亮十分肯定。
      若是张鲁有她半分能耐,汉中也不会拱手让给曹操。
      ……不管怎么说,他唯一确定的是,这次主公是再也不能护短了。

      听完诸葛亮的回报之后,刘备静了很久,然后摸了摸自己有点稀疏,因而保养得颇为精心的胡须。
      这位主公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心虚、一点赞许、一点不认同、以及一点愧疚,这种种复杂感情混杂到一起之后,变成了十分奇异的一种纠结神情。
      诸葛亮勉强能分辨出,那一点赞许和不认同是对阿迟的,赞许自然是因为她迎汉帝来此,于大业大有裨益;不认同则是因为手段太过激烈,非人臣所为;那一点心虚和愧疚是对他的,毕竟谁家女儿嫁人之后,不禀告夫君,也不带上仆从婢女,独自出门,这行为已近惊世骇俗了,娘家长辈自然觉得脸上无光。
      但诸葛亮暂时不想给主公找台阶下,他就想看看主公到底如何将这桩事处理得公平妥帖。
      ……主公削了二十根藤条。
      ……亲手削的。
      诸葛亮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心里冷冷的想,将这二十根藤条送来,一可遏这位夫君的怒气,二可令那位夫人知收敛,三来借着这个理由,主公许久没做过手工活了,也可以过过瘾。
      但他当真能拎了藤条去打阿迟的手板吗?
      ……想到这个问题,诸葛亮感觉十分头疼的捏了捏额头。
      ……话说回来,阿迟到底是什么东西?

      诸葛亮对杂家学说涉猎不深,这几日因迎接天子銮舆之事又十分繁忙,抽不出什么时间来翻阅那些神仙之道的杂书,但他心里清楚,现下最紧要的一件事是……必须将阿迟留在身边。
      他与阿迟名分上是夫妻,倘若以世俗眼光而论,身为夫君,本来就有权力将她留下来。但世俗之事在她心头如清风拂过,不留丝毫痕迹,否则他也根本不必为此苦恼了。
      毕竟若是阿迟对世俗礼法能有那么一点点的认同之心,诸葛亮是不必作此计较的。
      身为女子,阿迟对夫君不存敬畏之心,又或者喜爱四处游历,独断专行,虽然说起来不免令人吃惊,但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若假设阿迟为男儿身,这世上不循法度,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比比皆是,并非惊世骇俗之事。
      但她对汉室也不存丝毫敬畏之心,视君权如无物,将天子接出许都时,根本不曾考虑天子安危,只为那场梦境中,他偶尔一句感慨,便做了如此惊天动地之事……这般行径,大概当得起卢植当初痛骂董卓时那句“凶悍难制”了。
      一个人若既无忠心,又无义信,行事全凭喜好,世间的公理与德行也无法说服他,而这个人恰恰又掌握了足以改变天下的力量,天下当如何,万民又当如何?
      这才是最令他忧心之处。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孟德在攻伐徐州,使泗水为之不流以前,也曾满怀悲悯的写过这样的诗句,可若换了阿迟,她大概是连这样的诗句也不会写的。

      但她对他大概是有情的,诸葛亮略有些忧虑的想,尽管还称不上男女之情,倒更像见了好山好水,心生喜爱,驻足观看时的一点飘飘荡荡的情思罢了。
      但他仍然需要将这一点心绪抓住。
      他难以想象若是阿迟在江东见了哪位美貌郎君,或者是邺城的诸夏侯曹中有什么玉树般的世家子,令她动了心思,弃了汉室,转头去襄助逆贼时,天下又会如何。
      ……既然晓之以理没什么用,那就动之以情吧。

      ……除此之外,诸葛亮还发现一件令他心情十分复杂之事。
      他并不是愚忠之人,他的忠心是对主公,对汉室,亦是对大汉四百年的清平天下,因此他并不会对天子寄予多少不切实际的期望。
      天子心性有些像刘璋,宽柔而少决断,但比刘璋更加心细些,也更加懦弱些。
      这样的一位君主难免被诸葛亮认为有些妇人之性,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天子似乎对阿迟十分在意。
      虽说令诸葛亮心情有些纠结,但他倒也能理解其中缘由。
      这一路绝境之中,只有阿迟可为天子倚仗,时日久长,一时所惑也是人之常情。
      ……但阿迟坦坦荡荡的那一句话是当真噎到了他。
      不错,太史公曾言,“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亦立了《佞幸传》以警示后世。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些君王不修私德,而为史官诟病,这也并非什么值得称道之事,不该以此打趣。
      ……更不该以此来打趣主公!
      ……阿迟还当他什么都没听出来,但他岂是那等不解弦外之意的愚人?!若是主公如两汉先帝一般喜好男色,常与主公抵足而眠的诸位武将成什么人了!还有他这“如鱼得水”的谋臣,岂不是也要入《佞幸传》?!
      若当真搏杀拼命,他这从未经过战阵的文士无论如何也不是阿迟的对手,但手板还是必须要打。
      ……虽说他素来行事谨慎,但这件略有点鲁莽,不似他平日的举动……还是必须要做。
      ……不打不能平他胸中郁气。

      捉了阿迟的手时,他滞了一下。
      虽说名义上是夫妻,但这几年来,他与她几乎从来没有过肌肤间的触碰。
      但他仍然记得未离成都时,阿迟如玉般无暇的面庞,想来那时养尊处优,这双柔荑亦如凝脂。
      而这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武人般的手。秦岭的荒漠与风沙,冰川与碎石都在其上留下了痕迹。
      这一番辛劳困苦非为汉室,亦非为万民,而只为他一人。思及于此时,诸葛亮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虽说被他捉了手去,离得又这样近,她脸上也没有丝毫的羞怯慌乱。
      阿迟甚至都不曾意识到他在看她,只是那样认真的盯着他手中那根主公亲自削出来的藤条。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还笑出了声!
      ……在那一瞬间,他真是顿感头疼。

      阿迟心思澄澈,未曾有什么男女之情,只因当初被父亲许给了他,因而待他十分信任。这于天下而言或许是好事,毕竟她自江东一路北上,若是途中遇了什么人,情愫初生,天子恐怕便无法巡幸成都。再考虑到曹操此时便已称魏王,冕十二旒,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乘金根车,驾六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天子继续留在许都,怕将被胁迫禅位,性命亦难久全。
      但对诸葛亮来说,阿迟木头一般不开窍,也实在有些棘手。
      他初时觉得,阿迟既不开窍,便不容易被吴魏的俊秀郎君拐走,也还放心……但后来任他如何暗示,她依然全然不为所动,这便很令他感到气恼了。
      ……况且后宅略有一点事,她那名……那名婢女便撺掇她离了成都,继续出外游历,也实在令他有些不安了。
      阿迟生得貌美,当初曾令孟起为之心仪也还正常;
      但自许都而出的路上,女扮男装还能蒙天子青眼,这已经让他有些不知如何评价了;
      现下再加上一个时时想要拐走她的“妾室”,他真是觉得有些头疼了,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既要防男,又要防女!
      阿迟是毫无自知的,孟起也好,天子也罢,又或者还有他自己,不管如何为她辗转反侧,她似乎都感受不到。
      她并非木讷之人,只是万事万物都好似不入眼中,不起波澜罢了。他强拉她祭祖守岁,见她立于身侧,为祭礼故,着一身云纹深衣,鬓间亦只有两枚小小的铜簪,在灯火间一闪一闪时,令他心中升起了一点眷恋。
      年节过后,主公便将回返汉中,他亦须长住州牧府处理粮草之事。至于自家后宅,他连子嗣都不曾强求,更不在乎身侧是否有妻相伴。
      但此刻诸葛亮却觉得,若是明岁祭礼时,阿迟仍能留在他和乔儿身边,也是一桩令他心中宽慰之事。

      想留下阿迟并不容易。
      她是个极易懂的人,只要望一眼,喜怒便在脸上。只是那点儿喜怒于她而言并不走心,经过见过,便抛之脑后了。
      因此与其说想留下阿迟不容易,不如说想在她心中留下一个位置不容易。
      哪怕是他也难说能做到这一点,毕竟攻城拔寨讲究阵法,调兵遣将亦只需精通谋略,但如何与阿迟这样的“神仙中人”往来,诸葛亮的确无从下手。
      ……其实,他甚至连如何令女子倾心也并不那么有把握。
      ……比起来似乎“刚而自矜”的云长都更好哄一些,不管内心所思如何,他总能将信写得情真意切。

      与阿迟在一起的时日久了,诸葛亮似乎也有些忘了执意留下她的缘由。
      她自然是不惯拘束的,时不时也会跑出去玩耍,大概只是为着待他之情谊,愿意留下来待些时日。
      那日无礼的仆役婢女被他处置了,虽未提及,但聪慧如阿迟自然是知道的。但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她自家的宅邸,也不觉得那两名婢女与她有何关系。
      听闻管家这样禀报时,他心中只觉怅然。
      虽然名义上是诸葛府的女主人,阿迟却从不如此看待自己,她只当自己是暂居此处的客人,随时都会离去。
      这种怅然之情令他困扰了一些时日,初时他只觉自己或许出山以来,替主公平定荆襄,又谋夺益州,于战事上处处顺遂,不觉有了争强好胜之心,见阿迟不由自己掌控,才会如此懊恼。
      后来他才慢慢察觉到,这种怅然并非计谋不能得逞之故,而是他早在见到阿迟第一面时,便隐隐预料到这一切——留阿迟在身边而不为之动心,恐怕只有上古的圣贤才能做到——他并非圣贤。
      他不过一凡夫俗子,与她又有夫妻名分,不熟识时那些高高在上的,想着她若是倾心哪位郎君,他便如父兄一般送她出嫁的心思都消失了,莫说再见孟起,便是提到天子,他心中也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处。
      若是天人之间自有界限,她既有那些神妙术法,自然也不会受刘璋制约而困于后宅,又何必要嫁给他呢?
      若以世人常理推论,阿迟这样年纪的少女,总该情窦初开,若夫君举止亲密些,或许她便会开窍。但他虽有些恨她的无情,却不愿在并未明晰她的心思之前行狎昵之事,逼迫于她。
      ……大概是要这么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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