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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仙事(二) ...

  •   尽管他不觉得阿迟会作违心的回答,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儿,他就先假设她会害羞吧。

      因此“要不要做他侧室”这种问题,不适合直接问出来。

      不如共用晡食时,醉之以酒而观其性。

      若她有心于他,将来做他侧室也无不可,纵使他忙于政事,阿硕亦能照顾她周全;

      若她无心,便为她留心荆益之地的郎君也便罢了。

      ……但若她既有心,又无心呢?

      她是喜欢他的,但并非倾慕,也不似什么“如师如父”,非要说的话……他莫名觉得,她看他时的目光总隔得很远。

      阿迟喜欢将他比作月亮,他听了哑然失笑,他不过世间凡夫,哪怕自比,也不过与古籍上的忠臣良将作比,怎会将那等飘渺高远,无法捉摸之物来自比?

      但醉酒时的阿迟,倒真像月中之人。

      明明就在眼前,却似离他千里万里,总好像不在同一世之中。

      他想,怕是他也有几分醉意了,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吧?

      益州士族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其中有王累张任那般忠心刘璋者,亦有法正张松那般弃暗投明之人,但无论怎样,诸葛亮并未想到这些事竟能波及到阿迟身上。

      她虽为刘璋之女,毕竟也是他的侧室,平时又深居简出。在这成都城内,他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惹到她,因而那事传到益州牧府时,当真令他吃了一惊。

      阿迟虽然性情随和,与人无争,但他一向看得清楚,她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

      ……岂止是“并非逆来顺受”,他想,她是一点委屈也不肯受的,因此才会泼了张氏一脸酒,成了全城的一时之谈,半点儿也不似寄人篱下的小女孩儿,倒令主公既惊奇,又好笑。

      “如此性如烈火,半点不似其父兄,”他赞叹道,“若为男儿,再早生几年,备安能直视此地?”

      ……这么想想,幸亏她未曾生为男儿。

      心里虽这么想,还是得礼节性的自责几句,“此皆亮管教不严之故,少时我当……”

      主公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的军师,“阿迟是我侄女,要说管教,也是我管教不严。”

      一旁的文吏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那位夫人因张君矫,张子乔兄弟之死而迁怒阿迟,说来也幸亏她为张子乔之姊,才令主公不忍心发作。

      否则以主公那个“老革”脾气而论,若是护起短来……还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原本便只是两个妇人争执的小事,现下主公又以阿迟尊长自居,这话传出去后,那位南阴中丞立时便一脸惶恐的上门告罪,听闻妇人亦再无当时的气焰。

      只是终究不能平息风言风语,尤其阿迟意欲往荆州归宁时,成都城内的议论便更多了。

      轻些的说诸葛军师想令这位刘夫人回娘家自省,重些的便说诸葛军师威胁要将她逐出家门,再离奇些的甚至连黄夫人一起编排上,恨不得将这点事讲出一段后宅秘闻。

      当然,这些闲言碎语对他而言,不过清风过耳。

      ……不过主公甚至也来过问,这就很不对劲了。

      “阿迟虽举止随意了些,心性品行却是无可挑剔的,”他这么推心置腹地说道,“军师何以待她如此冷淡呢?”

      ……他待她虽说疏离了些,但也算是关怀备至,无论衣食住行皆不曾令她忧心,怎样都不至于令主公来过问家事的地步吧?

      况且阿迟的“行止”绝对是称不上“无可挑剔”的,诸葛亮想,就阿迟这蔑视礼法的性情看来,回到刘璋身边生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关于这个问题,连阿硕都有几分不解,“既如此,先生为何要送阿迟走?”

      这个么,他捻捻胡须,心存了一点侥幸。

      荆州有云长在,总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她在外面跑一跑,说不定性情就会变得稳重些?

      后来诸葛军师才知道,他可大错特错了。

      先是糜芳受伤之事传到成都,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糜子方虽说才干有限,毕竟自徐州追随主公一路至今,又有糜夫人这一层姻亲故旧的关系在,主公待他不比旁人。

      哪怕不提这一层关系,糜子方也曾披过甲,上过阵,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竟然能被阿迟以酒爵打得头破血流,这真成了一桩奇闻。

      但阿迟这么做,谁也不能说她什么,她行事虽有些鲁莽,持身却极正,断然挑不出什么错处。甚至糜子仲还曾满面羞愧的登门替弟弟道了歉,又向主公告了罪,主公也只得好言安抚。

      虽说内弟不成器,但主公还能换一个位置来评论一下这件事。

      “不愧是我刘家的女儿,军师可曾后悔?”

      后悔倒是不后悔,不过他确实考虑要不要写信要她尽快回成都,毕竟在成都时,她最出格的行为也不过是泼哪个妇人一脸酒,待去了荆州,这便能砸破江陵太守的头。

      若是由她在外面再转转……

      思前想后,诸葛亮还是写了一封信给她,劝她早日回成都。

      只是他的信还没到荆州,兄长的信先到了成都。

      兄长诸葛子瑜在江东孙仲谋处颇得信任,初时吴蜀联合伐魏,兄弟二人各事其主尚不仿事,现下三分天下已成,东吴贪得无厌,每每讨要荆州之地,又十分喜欢起用他的兄长来做说客,一来二去,兄弟间的私信渐少,言谈举止也注意起了分寸。

      现下兄长突然送来急信,诸葛亮一时猜不到究竟有何缘由,心中警惕,取了未启火漆的丝袋便匆匆赶去了主公处。

      他记得极清楚,主公正在午睡,见他匆匆进门,摸不清头脑,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

      “军师何事?”

      “江东我兄长处送来急信。”他踟蹰了一下,将信递了过去。

      主公待他心神无贰,从不相疑,但此时吴蜀关系如此尴尬,他却不能不知其中分寸。

      只不过那一纸信被主公打开之后……

      他的脸色越来越奇怪。

      似乎有一点愤怒,又有一点心虚……还偷偷的看了他一眼。

      一见这副神情,诸葛亮立刻判断出来,这大概是一封家信。

      但家信为何要用信使快马加鞭的送来?又为何令主公脸上浮现此等神色?

      那一纸自江东而来的家信被主公草草看了一遍之后,却并未立刻给他。

      自涿郡起兵,经历大小数百阵仗的刘豫州用有点欲盖弥彰的语调强调了一下,“此皆军师家事。”

      ……而后才将信递给他。

      ……这的确是他的家事。

      兄长在信里根本没提到江东诸事,这封信里只提到一个人,就是他的侧室阿迟。

      信中说道,他那位侧室偷离了荆州,孤身一人,女扮男装,跑来江东玩耍,被诸葛恪请回家中作客,而后为他所识破;

      信中还说道,那位侧室现下暂住在他家中,由他的两位夫人陪伴,但她抽空还在偷偷搞些不知道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他十分怀疑这位弟媳是个五斗米教徒,要他多留心;

      信中最后没控制住情绪的规劝了诸葛亮一番,说他有匡扶天下之志是好的,但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能不能一个个来?

      诸葛亮捧着这封信,半天没回过神。

      主公向来十分敬重他,事事听从他的劝告;

      云长翼德初时看他有些不服气,但现下早已敬服;

      除却荆益两地受他管束的文臣武将,哪怕是吴主孙权,也待他以礼;

      可以说除了兵戎相见的曹魏之外,天下还能对他如此不客气的,也就只有他的兄长了。

      ……而且这事换了谁也只能说兄长教训得对。

      ……除了主公之外。

      诸葛亮回过神来,拿着这纸家信看向主公时,刘备脸上似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十分镇定的跟他对视了回去。

      “阿迟是主公之侄,”诸葛亮冷笑道,“怎么能说只是亮自家之事呢?”

      “阿迟年幼,偶尔为之,”主公硬着头皮说道,“若是再闯下这般大祸,管教未迟!”

      天啊,诸葛亮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还能闯下什么样的祸?

      在那之后中原起了大疫,亦传至蜀中,令他忙得无暇理会阿迟之事,甚至于阿硕病重,他亦无暇在家中看顾。心中内疚之情,言语不及万一。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富者尚如此,贫者更不得安。

      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日日夜夜,令他悬心不已,再无心思去理会他事。

      只是问听荆州亦起时疫时,他也写信去询问过,但阿迟却不曾回信,只有身边婢女带回口信,说她一切安好。

      那时诸葛亮已经察觉到阿迟与旁人有些不同。

      毕竟凡人是不能入梦中相会的,亦不能送来那样一卷“天书”。

      但曹休自下辨屯兵,夏侯渊又驻守阳平关,易守难攻,他亦全副心神皆在此处,无暇再去思考什么儿女之事。

      偶尔想起时,他只觉得,阿迟若是在荆州待得厌倦了,总会回他身边。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见她是何种光景。

      建安二十三年,韦晃耿纪攻破许都,奉汉帝一路向西,踏秦岭绝境而至蜀中,天下震动。

      这个消息传至成都时,诸葛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岭之高峻,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亦有耳闻。三千里山川延绵,白雪皑皑终年不化,这等绝境,天子是如何穿行其中的?!

      难道天意不绝炎汉,高祖之盛德显之于陛下?

      无论如何,能从秦岭中走出一条路来,这已经不能用那个僭越的玩笑“刘家就是擅于此道”来解释了,若非天降祥瑞,除非随行汉臣之中有什么闻所未闻的奇人。

      公琰回来禀报了他……果然是有奇人的。虽未及弱冠,却勇武而有决断,忠心为国,天子有他护佑身侧,才得以巡幸至蜀中。

      这位郎君亦为刘氏宗亲,姿容俊秀,随和之中又有天真之性,立下此等功劳,却不以金帛爵位为重,全然一片赤诚之心。

      听他这么形容,诸葛亮觉得,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一见那位青年俊杰。

      既是汉室忠臣,便不该被埋没。诸葛军师胸有成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手腕和耐心,能收服那位郎君。

      若他想上阵杀敌,孟起处正缺良将;

      若他欲为文臣,自己也可徐徐善诱,教他如何做一良臣;

      在启程去官舍拜访那位年轻郎君之前,诸葛亮甚至还仔细打听过他的家世。

      听说他尚未婚配,诸葛军师觉得,他还可以为这位少年郎君寻一门好亲,比如说,麋子仲还有一位女儿待嫁闺中,美貌淑雅,堪为良配。

      无论如何,他总归能将这位少年俊杰收入彀中,为己所用。

      当他羽扇轻摇,等到了那人出现时,诸葛亮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的确是一位十分俊俏的少年郎君。

      或许是走过千里秦岭的缘故,夕阳笼罩下的面庞显现出一层健康的麦色,因而身量并未长足,却不似长年攻读诗书的那等世家子一般瘦弱,相反身形挺拔,行止之间已有了几分武将的姿态。

      这位少年还携了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但这也并不令他感到惊讶。

      他虽然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却不会如此要求别人。况且少年人爱重美色亦是常事,想来这位郎君来到成都后一时无事,携了新识的知己出城游玩也倒正常。

      ……但那个气势很不对劲。

      颇有阅历的诸葛军师一眼便看出,那人向他走来时,情绪岂止紧张,简直是有些束手束脚。

      这间院落朝向不太好,诸葛亮想,怎么将院门开在了西面,那位小郎君走进来的时候,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脑后,因而令他看不清面庞,只觉得莫名熟悉。

      ……他的亲友故旧中,何曾有这样的英雄人物?又为何如此作态?

      那郎君一转脸,对身侧女子低语时,夕阳在他的五官上洒了淡淡一层金光,将那双眉眼勾勒出来,令诸葛亮一惊。
      虽说数载未见,模样他却记得十分清楚……似是比离开成都时高了一两寸,五官也脱了稚气。

      ……但怎么会是她呢?

      诸葛军师感觉自己要努力维持不失态的模样,但他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于是阶下的籍田令刘赐搓了搓手,小心翼翼走上前来。

      诸葛亮幻想中那个意气风发,三千里秦岭视若等闲的少年奇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那个久居荆州不肯回来的侧室阿迟。

      “……你如何做了天子的籍田令?”

      她眨眨眼,有点心虚,于是规规矩矩的讲了讲自己在外如何撒欢儿,如何野跑,如何先做了曹操的官,再做了天子的官……她甚至还是被夏侯惇举荐去的!

      诸葛亮治蜀时,总会开诚布公,明正法典,服罪输情者,也总有一条生路。

      但是对着阿迟,他竟然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赤壁之战后,荆州以北坚壁清野,庶民离散,几为鬼域。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也知这一路究竟何等艰险……纵是男子,也不该在没有扈从仆役的情况下轻率北上。

      阿迟倒是大胆!竟在千里无鸡鸣的这条荒路上一路走到许都!

      若是再不薄施惩戒,怕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来!

      虽说气得快要说不出话,他总还记得阿迟毕竟是个女郎,被主公嫁与他时年纪尚幼,这些年来也是他忙于政务,疏于管教,藤条总不能当真落下。

      ……但诸葛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迟居然还纳了个妾。
      ……紧急关头,是她那个妾跑出来阻止了这一切。
      ……他躬耕陇亩,身体康健,又懂得养生之道,因此鲜有不适之时。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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