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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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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留地,没有看过前篇或者对前篇不适的,非常不建议突然点进来)
诸葛亮初见阿迟时,她穿着一条水色蜀锦罗裙,上面开满烁烁桃花,外披绣了金线的绛红罩袍,自屏风后转出来,盈盈向他下拜。
建安十九年,刘璋献城时,她还只有十三岁,圆圆的眼睛里不见惊慌,只有一点好奇。
未至及笄之年,便被父亲推出来联姻,说来亦是个可怜人。但那时他端详了她一眼,心中却无端生出警惕。
这位女郎年纪尚幼,动静之间,容光之美已令人不敢直视,更难想象,待数年之后,身量长成时,该是何等的国色?
他素来不好美色,家中只有一妇,虽黄头黑色,为时人所笑,却淑雅贤德,才堪相配,他既已有这位发妻,刘璋之女生得再如何美貌,在他看来也只是个麻烦,并不会为之动心。
但主公劝他纳刘氏女为侧室时,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
主公待刘季玉十分宽柔,迁他为振威将军,往荆州居住,虽能收拢益州人心,但也未尝不会留下一点隐患,毕竟刘焉刘璋父子经营益州多年,今为救黎民而献城,士人之中亦有愿追随而去者。
此时刘璋身边再无兵士,家眷随从不过数十人,不能成事,将来却未可知。
云长镇守荆州,离益州山高路远,若是刘璋用心攀附,与之结亲,又会如何?初平三年时,董卓为吕布所杀,人皆言说二人交恶,始为一婢。此二人固然是好色无德之人,但为美色反目,听起来也太过荒诞。
然而今日见了这位女郎,诸葛亮却十分笃定,若拒了这门亲事,放她随父去了荆州,将来难保不生祸殃。
她还十分年幼,行止并不轻佻,神情也带了几分孩子气,但男子要作何决断,原本就与她没多大关系。况且将来待她年长知事时,又会如何看待夺了她父亲基业的主公?
若那时刘氏女心生愤恨,离间自己丈夫与主公君臣之情,无论她嫁与的是云长哪一位公子,恐怕荆州都将危矣。因而倒确实不如将她留在成都,有自己庇护,衣食无忧,能清闲度日,也可观察其志。
至于夫妻之事……莫说她还只是个孩子,哪怕她已至及笄之年,他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在诸葛亮看来,这位侧室比自己足足小了二十岁,彼此既无情意,又无信任,还不如照顾她几年,若是将来她想要再嫁,那时益州形势已经稳定,再嫁与哪位士人,料也无妨。
况且刘璋这样宽和太过的性情,还不知会教养出怎样的女儿来,若说这位诸侯出身的女郎强横刁蛮,想要将后宅搅个不宁,他也毫不意外。
不过诸葛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女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婚礼过后数日,他都忙于处置政事。汉室衰微,曹操授金玺、赤绂、远游冠,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如今天下三分,能匡正汉室者,只有主公一人,因此汉中变得极其重要。
一为守住蜀中门户,二为汉中水土肥沃,三为彰正统之义——若无汉中,何来“汉王”?
筹谋北上攻打张鲁事,片刻也不能停歇。因而婚后半月未至刘氏处,倒不算故意冷落,他当真是公务繁忙,不得走脱。
……纵使如此,他再见她时,还是免不了大吃一惊。
他还记得初见她时那身金玉璀璨,华贵雍容的装束,为她妆点起一身诸侯之女的气势,也因此,他才对她的心性有几分防备。
但半月不见,她穿了一条半旧的襦裙,乌云般的长发随意挽起来,蹲在廊下一枚枚数直百钱的模样,真是令他说不出话来。
……这不像刘璋的女儿,但到底像什么,他没想得太明白。
举凡世家之女,无论嫡庶,为嫁娶之计,总要学着掌家管事。若是家中教养精心些,女郎聪慧些,便教些书画经籍的学问;若是家中教养马虎些,女郎资质平平,好歹也学些针黹女红。
但刘氏女完全不同,她不识音律,不好丹青,不通经籍,不擅女红。
她甚至连自己的容妆都不在意,见他这位名义上的夫君行至她面前,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先生我想出门买糕吃……”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诸葛亮都有点想不明白,刘璋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女儿,后来他就明白了,阿迟的心性也好,学问也好,所擅技艺也好,根本与常人是不同的。
不过那是许久之后的事了,此时的孔明先生只是心生怜悯,觉得这孩子实在可怜。
……当然,某种意义上说,这世上最不需要别人可怜的,就是阿迟了。
诸侯之女应该什么样?
诸葛亮其实没怎么见过这种地位的女子……在阿迟之前,他只知道一位,便是主公所娶的那位江东孙氏女。
才捷刚猛,侍婢百馀人,执刀侍立,哪怕是半生戎马的主公见了,也要“衷心常凛凛”。
与阿迟熟识之后,这样的防备之心逐渐消弭无踪。
她天性烂漫随和,并非争强好胜之人,又住在刘璋为其留下的别院中,正室入蜀后,偶尔来往,关系倒也融洽。大概也是她年纪尚幼的缘故,虽对他十分信任,却又并不亲昵,毫无男女之情,倒令他放心许多。
哪怕有些跳脱礼法之事……也由得她了。
不过尴尬事还是免不了的。
比如说……他在益州牧府中清点粮米,案验户口次比时,季常悄悄跑了过来,耳语几句。
……他那位侧室不知是想做点什么,竟然抱了一匣珠宝,上街去换银钱。
那些珠玉首饰皆是刘璋留给她的,其中不乏珍品,根本不是寻常没落士族能企及之物,因而不过半刻,消息便传开了。
待他命仆役将那一匣珠宝赎回时,半个成都城都听说诸葛亮苛待侧室,令其不得不变卖珠宝,艰难度日之事了。
……再考虑到这位侧室是刘璋放心不下,特地托付给刘备的女儿,这事听起来就更不对劲了。
若是寻常人如此行事,诸葛亮免不了疑心此人阴怀嫉害之心。
但阿迟实在是无心的,他虽然不知道她那颗小脑瓜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却能十分确定,就她的心智城府而言……根本想不到这么做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大概就算是有什么麻烦,她也不在乎。
熟识之后,他又发现一件事——阿迟虽不擅诗书,却十分精于工匠机巧,她所改进过的织机,以及声称是从“灶坑”中抢救回来的曲辕犁图样,均衡稳定,变化灵巧,其匠心处令人赞叹。
若为男儿,说不定能与公输班一较高下。
初时一二年,他与阿迟便是如此度过的,每隔五至十日,必定去看看她近况如何,闲时教些针黹经籍事,忙时由她自在生活,在他看来,并无什么不妥。
直到那一日,孟起于巴郡大破张郃,凯旋归来时,蜀中沸腾,主公为孟起举办庆功宴时……诸葛亮才察觉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说起来,酒宴之时,诸葛军师心情还颇不错。此役击退张郃后,能抢回许多被强迁走的庶民男女,于将来经营汉中大有益处。
而这位诸侯出身,穷途末路才来投奔的武将亦是个十分谨慎的性子,在主公问他想要什么奖赏时,除却金帛之外,马超推脱了一切官爵,只求一事——去岁他赴成都请战的路上害了热病,危急时蒙一位女郎相救,十分感激。那位女郎“端凝淑雅,深谙大义”,他心中爱慕,想求主公为他提亲。
孟起阖族同命,皆死于曹操之手,而后妻妾流落,子嗣尽墨,现下终于想要续弦,确是一桩美事。
考虑到他出身名门,相貌英俊,而今战功赫赫,可为立身之本,莫说想求蜀中哪位世家女,若是主公有适龄之女,也应当很愿意嫁与他。
……只不过,听说这位女郎的大父为阳城侯时,主公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了。
诸葛军师脸上的笑容也僵了。
阳城侯刘焉有四子,刘范刘诞死于李傕郭汜之乱,刘瑁早逝,这三人死得早,因而不可能留下待嫁闺中的女儿,唯有第四子刘璋尚存。但就他所知,蜀中几次大疫,刘璋的子嗣也凋零大半,儿子暂且不提,长女嫁给费观之后,只剩下一位年纪尚幼,未及出嫁之龄的女郎……
就是他那位侧室。
这真是太尴尬了。
酒宴散尽,主公也一脸尴尬。
若当真将阿迟看作自己的侧室,此事近乎冒犯,但主公也隐隐听闻他家中之事,“此事当若何?”
不如何,诸葛亮想,此时益州已尽入主公彀中,刘季玉的想法已没那么重要,因而如果孟起诚心求娶,便将阿迟嫁了他,也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况且孟起那般俊秀英武,阿迟会施以援手,未尝没有一点情意吧?
令有情人得成眷属,岂非两全其美?
思及于此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日初见时,她自屏风后转出,盈盈下拜的姿态。
恐怕圣人见了也会不吝赞叹,因而内心一点怅然,亦为人之常情。
只是阿迟拒绝得很坚定,这确为他不曾想到的。
尤其微妙的是……她拒绝这桩姻缘,并非因为对他有情,似乎只是单纯不愿被人操纵婚事罢了。
推却这桩婚事,天下又去哪里寻第二个这般英武俊美的郎君呢?难道要一辈子守在这宅子里,每日无所事事地度过么?
阿迟讲话时素来不看别人脸色。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至于对方身份高地,眉眼喜怒,她是全然不在乎的。
借了她胡言乱语的缘故,他倒是发作了一番,内心却并未当真恼她。
……若她不愿再嫁,就这样自在生活,一辈子受他庇护,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将这般心思讲给妻子听时,阿硕莫名看了他几眼,忍俊不禁,“先生好糊涂啊。”
“……为何?”
“转过年时,阿迟便至及笄了,”她说,“纵她今岁仍是孩童心性,明岁,后岁,又或者几年之后呢?”
她讲得十分委婉,但他仍听出了未尽之意。
阿迟是个不拘礼法的人,虽名义上已嫁与他,却从未当自己是个出嫁的妇人看,举动自专由皆是寻常。
若是将来情窦初开,倾慕谁家郎君,以她这丝毫不知避嫌的性子,不知还会惹出什么祸来。
也因了这个缘故,诸葛亮甚至不敢令她同诸葛乔相见。
……又喜欢四处乱跑,又生得如此国色,衣袖生光。
……简直比孙夫人还要麻烦。
“只是,成都城内,还有比先生更加温柔俊秀的郎君吗?”她笑吟吟地问道,“为何不愿享齐人之福呢?”
这个问题答案其实也简单。
因为他背井离乡,一路所见。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成都城内外繁华似锦,多有携家带口,出城赏花游玩的男男女女,正是一片温柔景象。
而他背井离乡时,也在暮春时节。
似乎每一条沭水支流里都漂着死尸,有些为盗匪所杀,有些只是饥饿难耐,下河捕鱼,溺毙在水中。无论怎样,那水总不能再喝了,有人喝过一口,而后便腹泻不止,下痢而死。
然而比之堆满死尸,河水为之不流的泗水呢?他所见的一路白骨,哀嚎顿踣的那些平民,不过只是这场浩劫的一点皮毛罢了。
对于诸侯而言,那一点皮毛无足轻重,对于那些再不能回到家乡的男男女女而言,那就是他们的一生。
阿迟如明珠美玉,顾盼生辉,若真能得她长久相伴,不知多少人羡慕。
然而不过温柔之乡,大丈夫怎能困于儿女情长?
他如此思量时,妻子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叹息一声,“陈仲举曾有一桩逸闻,先生知否?”
“……何事?”
“纵有埽除天下之志,也不妨碍洒扫门庭,齐家修身,”她说道,“先生可曾问过阿迟作何想?”
……他倒真是没问过阿迟到底什么想法。
她趴在廊下睡觉时,清风拂过,带起衣袖间所熏炼香气息,浸入了他的心绪之中。
与坐处三日香的荀令君不同,诸葛亮对此道素无涉猎,平素只用些驱散蚊虫,提神醒脑的香料。
而阿迟所用炼香与此不同,带了一丝荷叶气息,幽静芬芳,总觉得……与她大不相称。
……若仅是酣睡时,看她那沉静的模样,似乎倒也无不妥。
……让诸葛军师无端生出一点玩心。
他伸出羽扇,想看看这位女郎究竟警醒若……
………………
诸葛军师紧紧攥着那柄差点被打得散架的鹅毛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那个问题还没问出来,他总觉得已经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