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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凉夜(四) ...

  •   当日夜里德琳陪着木槿守到三更,次日未到五更便又起来梳洗——后来再回想那些时日,德琳也不知是怎么过的:不食不觉饥,不眠不觉困,大多时候都在陪着木槿给祭拜的人回礼,第一日是宗亲重臣,第二日是宫眷命妇,第三日是文臣武将,后来又是各外邦藩地的使者等等,如此直到十月初一,别苑里大做了一场水陆法事,焚化了裕王的衣冠椁,杜太傅奉皇命率了百官到场送别,与此同时,裕王的棺柩在陈地落葬,太子主祭。此等殊遇,前所未有,多年后犹在朝野间被津津乐道,只在后来者问及为何裕王有此殊遇时,言者莫衷一是,有说他年青时战功赫赫,有说他对嘉德帝最是忠义,更多的则说他是靖懿太后亲出,嘉德帝又视太后为嫡母,自然对他与众不同——都是闲言野谈,听听也就罢了。
      这一场丧事风光体面,有一人却受了些暗地的指摘:宁王元俭。宁王的母亲与裕王妃是亲姊妹,从父族论,他是侄子,从母族论,他是外甥,却未亲来拜祭,只有府中总管代致了丧仪,对比骆清远,如何不被人诟病?!有耳目灵通的就传,说是宁王妃身怀六甲,宁王怕哭灵会沾染邪祟,才罔顾伦常,托病不来。元沔听说了,气得眼黑,召集了别苑里自太后、太妃们起各院里的管事,誓要她们查出谁造的谣、非乱棍打死不可。元湘眼看劝不住,赶紧差人去前殿请杜太傅。杜太傅来了并无多话,只道“陛下有旨,不论何人、何事,都不可惊扰宁王休养。你们是要抗旨、去告诉他裕王的讣讯?!”
      言外之意显然是嘉德帝爱惜长子,怕他哀痛,故裕王殁了的事,并未叫他知晓。管事们听了面面相觑:原来如此。德琳听到后,也舒了一口气,心道“难怪如此”:她也觉得宁王缺席有悖常理,木槿面前刻意装作未理会,怕她多思伤怀。如今知道原委了,方不再苦心遮掩。木槿不意还有过如此传言,说“俭王兄抱病我原是知道的。之前要去探望他,皇祖母说他病势急,且等好些了再去不迟,谁知……。我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过去了,姐姐若能见着王兄,且设法替我圆一圆吧:不是我这妹子寡情无义,实在是……”又哽咽了,“俭王兄待我就像我亲兄长一样,我心里也把他看做三王兄一样的,哪想到……”哪想到一个阴阳两隔,一个不能谋面。
      木槿说着又落下泪来,元湘、元沁——皇后娘娘先前的意思,她姊妹来陪住个六七天也就罢了,结果她二人见木槿凄苦,又体恤德琳辛劳:有一回德琳陪着木槿跪的时间长了,起来时差点儿晕在当地,元沁看得又急又心疼,直问元湘,“就不能叫旁人来替替我教习么?”元湘爱莫能助,说“你能找出合适的人替她?”身份、处事、礼仪、韧性,样样都能跟得上的,哪那么好找?姊妹二人回宫在皇后面前一请命,十月初一大祭的时候便又回来了——此时见木槿又落泪,忙打岔,问她还有什么是要搬到裕王府的:这时候太后已找了时机,把骆家欲在热孝里完婚的事说了,木槿免不了哭了一场,可也知这是情理中的事,过后也就由得元沔张罗摆布,这些日子逐渐在把她的东西从宫里、别苑往裕王府搬:上京后,她在府里住的日子数的过来,真要出嫁了,可就必得从王府出门才行。
      德琳听到婚议,一愣之后便明白了骆清远的用意,想起她很久以前对瑶筝说到的“高山景行”的话——骆大哥果真从不会愧对这四个字。再看到骆清远的时候,便由衷地对他道贺,“恭喜了,骆大哥。”木槿柔婉纯善,与骆大哥必能夫唱妇随,百年好合。
      骆清远未接话,皱眉看着她道,“你什么都明白,便休钻在牛角尖里。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一味计较,折磨的是你自个儿。”
      “什么放下不放下?”德琳嗔责,“还计较?骆大哥觉得我是小肚鸡肠的人?!”
      “别混扯,”骆清远眉皱得更紧,“看看你都什么样子了?风一刮就能刮跑了!你是……”
      “不就是累的嘛,等过了这一阵,自然就好了。好了,骆大哥,郡主那儿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一刻不停地走了,顾不得骆清远会怎么以为,也不敢深想他的话:骆大哥的意思,是说那人也有不得已处,可骆大哥是否知道,如今的症结已不是她是否肯宽谅,而是,那人已干脆利落地勾销了过往?
      她无法把这些话宣诸于口,尤其在骆清远面前。好在,她每日里很忙,沁、槿二人是早把她当主心骨的,大小事都惯了要来问她,元湘虽看着平淡,却每每在她与沁、槿说话或是跟韶言、半夏、申儿等人交代事情时,认真地在一旁听着,间或问上一两句。再就是元沔了,此时开始宫里、裕王府间忙碌,时常不在别苑,而每逢不在的时候,便交代紫芸等人,不急的事待她回来再说、急事去找杜教习、大事则找太后娘娘。于是这一夜,忙过了一天的德琳方朦胧欲睡,挟屋的门被人敲响,“娘娘在佛堂里一个多时辰了,教习您去劝劝可好?”靖懿太后身边的嬷嬷一脸歉然与焦急地站在门外。
      德琳往佛堂望去,果见窗棱上透出昏黄的光,几个侍女在门口不时抻脖往里看去,踮着脚不停地来回倒腾——初冬的节气了,又是夜里,自然是冷,又不敢跺脚,怕发出声响。“娘娘不许惊动了人,只说睡不着,自家静一静便好,可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嬷嬷忧心忡忡。
      “娘娘穿的可厚实?”德琳先拣紧要的问,一面往佛堂去。
      “烧了地炕,应不会冷。方才又叫人加了炭……”
      “好。我试试看。”本想说门口留两个人候着、余人换着班儿替换就成,却话到口边噙住了——佛堂中别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变故……,口中已恭声向内道,“太后娘娘,德琳有要事,进去找您可好?”
      等了一瞬未听到回音,德琳轻推开佛堂的门,极快看清殿中情形,放了心:太后娘娘好好儿的,再一细看,微微吃惊,靖懿太后并非跪、而是盘坐在蒲团上,仰面凝视着佛像……
      “娘娘。”德琳行至她侧后方,跪拜行礼。
      “免了吧。菩萨面前,众生平等。”靖懿太后未回头,语声平平,“哀家只是静坐一阵,不必多虑。”等了等未听到动静,微蹙了眉,“嗯?”——众人口中,这杜教习极是剔透,如何听不出她这是不愿被打扰?怎还不出去?
      “娘娘,近佛不拜实为罪过。德琳也给菩萨进几炷香可好?”她继续学着那位去找她的嬷嬷的询问方式:这方式很有用,答“好”是最好,不答则可视作默许,不答又不想被强行误会成默许,少不得要说“不好”——只要开了口,就有了交谈,交谈了,事情就多了种种转机和余地。
      “……去吧。”看着年轻女子沉静娴熟地焚香、敬奉、退后再次叩拜,靖懿太后微讶。待德琳直了身——仍是跪着的,淡淡,“你未许愿?”
      “是。一时不知该许什么。”
      “怎会不知许什么?就没有什么愿望或者烦恼么?”靖懿太后略生兴味:寻常人此时被问到,亦会乖觉地说些“为太后祈福”、“愿皇家安泰”之类的——千穿万穿,马屁总是不穿,即便并不爱听,至少不犯错。她倒未随这个俗。
      “愿望自然是有,烦恼也有,佛不是说‘众生皆苦’?既说‘皆苦’,那该担的便总是要担。一味寄望于神佛,怕神佛并不能兼顾。” 与其许了愿却不能如意而增失望,还不如不许的好。
      “……求人不如求己?”靖懿太后慢慢,“那又何必拜佛?”
      “因有敬畏之心——凡夫俗子太过渺小,叩拜神佛,是祈愿佛法护佑正道,使邪魔不得横行,才能……”
      “这不还是‘愿’?”靖懿太后微哂,“‘大愿’‘小愿’罢了。”
      “娘娘说的是。德琳狭隘了。”德琳恭敬。
      靖懿太后默了一阵,低叹,“确是该许‘大愿’,私心无求则无所失。拘泥‘小愿’,未遂便生怨怼,实在是愚昧了。”她双手合十,闭目默诵佛号。
      德琳想起乍进来时所见,悟到为何当时觉得太后不像礼佛、反而更像是诘问之姿:如她所说,是“怨怼”——虔心清修,却落得孙亡子丧……,寻常人尚可大哭大怒以宣泄,可她是太后,悲恸、迁怒等等激烈的情绪,都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在肃穆森寂的佛堂里,无声地汹涌,再无声地平息……
      “杜太傅这回费心了,日后替哀家给他道声‘辛苦’吧。”
      “不、不辛苦,” 未料太后忽然开口,德琳险未接上话,“家父所为,都是应当做的。”
      “是么?”靖懿太后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为何说应当?”
      “裕王殿下一世英才,德琳常听人说,我朝能有今日,多亏裕王殿下和镇南王爷立下的汗马功劳。殿下的身后事,家父能出一份力,不是太应当应分?”
      德琳警觉,怕靖懿太后这是对裕王之死起了疑,答话时便加了小心,却不知她斟酌着说出的几句话听在太后耳里是何等感触,暗淡摇曳的烛影里,更看不出老人干涸的眼窝里润出了湿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凉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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