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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凉夜(五) ...

  •   “你见过裕王么?”良久,太后才又出声。德琳一直提着精神,闻言正要回话,太后却已摇了头,“哀家糊涂了。你才多大呢。”转脸对了德琳——那目光令德琳觉得她只是在看着她记忆中的某一处,“他离京都二十多年了……”,差三个月就是二十七年,正是他离京时的年纪……,“他很孝顺,从不愿哀家为他操心……”他很听她的话,当年她叫他走、不要再入京,他便走了,这一辈子,再未回来;她叫他娶南诏的公主,他便娶了,次年就生了长子;甚而最后这一回,她传信于他,告诉他“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他依旧没有二话,利落地传回了死讯——她是太后,可也是他的母亲啊,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怎能一个字、一句话都不留给她,就那么痛快地撒手而去?!他要她的余生残年如何度过?!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他早已走上了死路、绝路……。早知今日,最初就不该听由他学武,不学武就不会去统兵,不统兵就不会上疆场,不上疆场,他不会去平南诏,不平南诏又怎会遇到那个女人?又怎会因她坏了一世的前程、英名,最后搭上自家的性命?!
      “他很重情义,与兄弟们全都处得和气,尤其与陛下,两人年齿近,长相又肖似,先帝和先皇后都曾道‘就嫡亲的兄弟,也不过就他们两个的样子’。陛下当年被立为太子,他是头一个拥护的。十七、八岁开始南征北战,好几回带了伤,他也不当回事,每每对陛下说‘皇兄您专心治国,冲锋陷阵的事,臣弟万死不辞’……”这样的人,怎就变成了乱臣贼子?
      龙诞前,仁慧皇后来,她满心以为会带来他回京的准信儿,谁知……。如今看,皇后当日还有所保留了,她说“穆郡王、王晷密谋作乱,裕王怕也牵涉其中”——哪里是牵涉,他分明是主谋或是共谋:否则,他不会自裁——她老了,耳目都不灵了,可几十年的经历还在,还能看得懂读得出官面文章后的真意,所谓“积郁成疾”,不过是在保他的名声、全她这个太后的脸面……元重——当今陛下,对他们母子,仁至义尽了。而元擎,曾令她引以为傲、也曾令她怒其荒唐、最终令她在怨责和不舍中挂念了二十多年的嫡亲的儿子,若非自知罪孽深重,他会鸣冤、会申辩,唯独不会一声不响地绝命:他会如此,是默认了罪名,也是在以己之命赌他家人的一线生机,不、不是以己之命,还有毓祁的,他最看重的三子,大约也是在谋逆之列。他以他父子二人的自戕,赌元重会看在往昔手足情分上不赶尽杀绝、赌她这个母亲不会忍心他血脉无存、会竭尽全力回护他的家人——他赌中了。
      如今的结局是她促成的:仁慧皇后在给她透风儿的同时,把木槿送到她身边而不是关押下狱,便是在暗示不会张扬元擎有谋逆之嫌、他的女儿依旧是皇亲国戚,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此事要有个了结——帝、后把难题转给了她。国法在上,她传“天网恢恢”的信给元擎:他要问心无愧,这只是一句寻常话——她何其盼望元擎回信不解“母后何出此言”,末了却是失望了……,可也如愿了,如了身为皇家人的愿:他一死,种种便都随之湮灭,祸患消除,丑闻未彰……。他们真不愧同是皇家人,不需一言一语的商议,彼此的意图已心照不宣,她与陛下、皇后之间还罢,时时声气相通,难的是元擎,远离京城犹能默契而为——她不能接受的恰恰在此:既如此擅断局势,洞观利害,为何还会陷入歧途?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后又如此,且变本加厉。早知如此,她宁肯他不听话、不孝顺、不重情义,若从一开始就是个逆子,她便不会如此痛心!害人害己,害己害人……
      “婉玉如今可好?”忽听到这一句,靖懿太后怔住:思绪起伏以致于忘我,她以为只是心中所想,不意竟发出了声。觉出一旁的德琳懵懵的,太后侧首,“容尚仪的闺名儿。”她语气和缓,“当初皇后带进宫的四个丫头里,她模样最好,言语、行事也最伶俐,皇后的差使,多是她在各宫中通传……,许多年不见,很是惦记了。”她这一辈子,守德律己,敬上厚下,唯有这婉玉,她心怀愧疚——“你不过婢女出身,也敢妄想进亲王府?”“看在皇后面上,素日给你几分颜色,还真就以为能飞上枝头?” ——她当日的刻薄定是入木三分,知情的仁慧皇后都青了脸色,强自忍着,那婉玉却是个硬气的,嘴唇都咬出了血,跪在地上磕着响头,“婉玉对天发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和裕王井水不犯河水。”这时候那始作俑者得讯儿闯了进来,直告“母后息怒,此事与婉玉无关,都是儿子的错。”可不都是他的错?婉玉无非是名儿中沾了个“玉”字,就被他们拖下了脏水……
      “德琳过后见到容姑姑,定会代转娘娘的褒奖。”
      “好。”当年那逆子一进来,仁慧皇后便拉着婉玉拂袖而去,从那以后,再未在她面前出现过。再后来就是她到了别苑清修,仁慧皇后每回来,随侍的都是别个,有些人、事又都刻意不再提及,她的愧意便只能埋在心里……“端妃可好?”既开了头,就一便都问了——这孩子不怪恁多人夸,光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眉目平平、不惊诧亦不探究这一样,已很是难得了。不便问元沔的,倒是不妨问问她。——非是元沔不好,而是她年纪长,所见、所经的多,言语不慎,备不住就能令她疑到一些积年旧事上去。好容易尘封了的,焉能因她这个土都快埋到脖梗儿的老妇的感怀再生出事端?
      “应是好的。德琳极少、极少见到端妃娘娘,太后明察。”
      “她的义女不是你们杜家……,你的妹子么?”
      “是。德琳也甚少去见安顺公主。”
      靖懿太后看着德琳,惊讶,默了默,了然,点头,“不愧是尚书府出来的。”恪守国礼分寸,“杜太傅把你们教的很好。”
      “谢娘娘赞许。”德琳俯身。想了想才道,“端妃娘娘在宫中亦是礼佛静养,倒未听说有甚病痛。”
      “那就好。”答了这一句,靖懿太后又陷入遐思。德琳心中暗暗焦急:之前一个多、加上她进来后的半个多时辰,太后娘娘再这么静坐苦思,身子可还能受得住?生劝却显然不是法子:太后心里显然埋了太多事,她问到的人,绝非顺口起意,彼此间怕都大有干系——她是打定了主意,等出了佛堂的门,就忘掉今夜里太后问的话。可如何能让太后起身离开佛堂?“娘……”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私德有亏,故而遭致报应么?”靖懿太后抢在德琳前面开了口,硬生生掐断了回想:散开的襁褓,坠地而亡的女婴,惊叫晕厥的恭嫔——后来成了端妃,疯魔般恨毒尖笑的废才人……,惨烈到她从不愿忆起的过往,这个夜里因为元擎,全都不期而至,并想到了因果宿命,“若私德有亏,维护的却是大道体统,又要怎么算?”恭嫔检举了废才人,行径算不得光明,可避免了宫闱秽乱,也是功德无量,何至落得女儿夭亡?再想到她自身,类似冤枉羞辱婉玉、下令击杀废才人这样的事,她确是做了许多,可她都是为了皇家声誉、天下太平,况她在将逆子逐出京城后便发愿清修,先在宫里,后到别苑,一心积福消业,怎还是子、孙未得好死?“阿弥陀佛。”觉出心中又起怨责之气,靖懿太后闭目低诵了句佛号。
      “若为道统而损私德,德琳以为那是大义。”德琳想起那日在花圃与她父亲说起的谋算同僚的话,再次觉得有些是非曲直不能单从一己感受来论断,“若事情能重来,还是会做一样的择取,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德琳无从妄猜靖懿太后的心思,对佛法一道又无研究,只得空泛地说了两句——却不料后一句听得靖懿太后一顿,跟着眉端渐渐放平,睁开眼来,看了看德琳,“你多大了?”
      “回娘娘,十八了。”等了等,见靖懿太后无话,心绪却像是平和了,因试探着道,“娘娘,烛火快熄了,是否要换新的?嬷嬷和侍女们都在外头候着,德……”
      “明日再换好了。你扶哀家起来吧。”
      “是。”德琳终于暗舒口气,跪行上前小心地搀起靖懿太后,又随她一道弯身对高高矗立的佛像拜了拜,才缓缓地转身出了佛堂。嬷嬷和侍女们听到门响,一拥而上,嘘寒问暖簇拥着太后回去了不提。
      数日后,太后与元沔闲谈时忽想起来,“那杜教习许给谁家了?”怕女孩儿面嫩,佛堂里未多问。
      “谁家都未许!”元沔可算遇到个能一吐为快的话题,当下连比带说——兼之连蒙带猜:元成、德琳的事,除了他们自己,谁是真清楚的?元沔倒也不强装知道,只把她听到、看到的德琳怎么怎么、元成怎么怎么说了个齐全,末了问,“皇祖母,您既问,应也是觉着杜教习好,不如您给撺掇撺掇?等太子从陈地回来……”
      “哀家早不问俗事了。况缘法天定,强求不得。”靖懿太后兜头一瓢凉水,泼灭了元沔的热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凉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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