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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水落(下) ...

  •   嘉德帝不语,等着她慢慢地接受这讯息。
      半晌,仁慧皇后脱力般慢慢跌坐回椅中,“这回又打的什么旗号?”上回他说三子病重,婉拒回京……所有的事连在一起看,显是借口了。
      “无一字,无片语。探报传回的消息,他稳居陈地,二次召他进京的圣旨,已被暗地里付之一炬。”
      这是说他连敷衍或掩饰都不屑于了,那么……

      “说来话长。等真正水落石出了,我再从头告诉你。如今之急,在于太后那里……”
      “……臣妾省得。”太后是裕王的生母,在先皇后亦即嘉德帝生母薨逝后,受先帝托,以贤妃位摄六宫事,端谨恭肃,明识仁淑,全力襄助先帝以及时为太子的嘉德帝。先帝晚年欲擢她为后,惜未及册封便驾崩,嘉德帝多年里对她敬重有加,登基后颁的第一道谕旨,便是尊其为皇太后,徽号“靖懿”。奉养之道,极是恭敬。即便后期太后率太妃们迁往别苑清修、不便再随时探望,每遇重大节庆,嘉德帝还是会与仁慧皇后亲往问安。而过几日的嘉德帝寿诞,便属这重大节庆之一。彼时,太后必会问起裕王……

      当年,诸王滞京,颇有乱政之势,是靖懿太后亲身敦促己出的裕王为诸王表率,自请前往封地,有生之年,非皇命不得回京,从而使京中风气得以清肃。这许多年来,靖懿太后与裕王仅有书信往来,嘉德帝曾有意召裕王回京令他们母子得聚,太后都道不可因一人而废祖制,且裕王回京,其他诸王又待如何?否了嘉德帝的动议。只是再怎么深明大义、恪遵礼法,母子之情终是天性,自听到嘉德帝为了木槿的婚礼而诏裕王进京——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太后的欣然便溢于言表,用翘首以盼形容都不为过。若忽然听到裕王不回京、且……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禁得住?

      “陛下有疾,太后那里,就臣妾一人去好了。至于如何说……我再想想。”仁慧皇后心乱如麻。
      “好。”嘉德帝无多话:他的痛心,远甚于仁慧皇后,他们是手足啊,那么多兄弟里,他们曾是最亲近的了……
      这一夜,彤辉宫的灯火亮到很晚。次日,便有耳尖目明的人私下里低声,“听说了吗,那个杜教习惹怒了皇后,差点儿被杀了。”“是啊,连陛下都惊动了。”“真是不自量力啊,家里都倒台了,还想当代嫁公主。”“果真?”“嘘,别乱说话,傅姑姑都下了禁口令,你们不想要脑袋了?”“啊?我可没说。” “我也没说。”“我更什么都没说。”

      于是,谁都没说,却不妨碍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在小心翼翼的口耳和心照不宣的眉眼之间,风一般地传递着,隔天的朝堂上,便有人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太子殿下,与回纥通婚之事,不知可有定论?伊布王子已催问再三……”
      “催问又如何?我堂堂天启,还能被外族所逼?既无合适人选……”
      “吕大人此言差矣,”华昌公主母舅的话被人打断,“我天启王朝人才济济,好女子也比比皆是,如何能说无合适人选?”
      “合适?尊贵的天启公主与异族通婚,此事本身便不合适!难道天启还要靠和亲来换边疆平安吗?那还要兵将何用?还……”
      “吕大人,”再次有人打断,“您说的有理!公主不下嫁,一样有人可担此重任。”

      这次出列的人是徐侍郎,他人瘦声高,且说的话……华昌公主的母舅将信将疑,停下来狐疑地望着他。徐侍郎自向上行礼,“臣听说后宫杜德琳杜教习请命代嫁,臣以为……”
      “荒谬!”安王元信听徐侍郎提到德琳,一急,方要出列,却有人先他冷嗤,循声望去,宁王元俭眉目冷肃。
      “殿下何出此言?”徐侍郎面无表情,“那杜教习既经过皇家遴选,定属女中翘楚,代公主下嫁必不辱……”
      “杜德琳是罪臣之女,徐大人不会不知吧?以罪臣之女适回纥王子,此事若传出去,大人觉得回纥一族会如何以为?无上荣光还是奇耻大辱?之后与我天启又会如何?交好?交恶?”

      元俭慢慢问来,竟是不怒自威。徐侍郎被问得语塞,垂眼一顿,不甘就此铩羽,欲再辟说辞,元俭却又先于他开口,“不过徐大人之言倒给本王提了个醒:以教习代公主和亲……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本王还真想到有位教习,秀外慧中,才德兼备,且身份不同一般,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公……”
      “殿下此议不妥,”徐侍郎紫涨了面皮,“这、这和亲之事,关、关乎国体,岂能随意指人?”宁王指的谁,殿上怕无人听不出来,他也顾不得人怎么想了,向上行礼,“太子殿下,臣以为,此事还需深思熟虑。”
      “徐卿所言甚是。”上座的人口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不过本王倒有一事不明:后宫的事,各位卿家从何而知?”

      “嗵”“嗵”数声,最先发话以及看到徐侍郎被宁王问住了而欲出班的几个臣子杂沓跪下:后宫与前朝不得相勾连是明训,可这勾连从未断过也是人人都知的事,只是,法度的威严就在于,不追究,它可以像不存在一般,真要祭出来追究了,什么罪责都逃不过去。他们今日,显然是自寻劫数……
      眼见几人觳觫一地,元信暗嗤:果真是做什么心虚,其实明白说出德琳代嫁之事的唯有徐侍郎,他们几个大可置身事外,但显见是和徐侍郎串通一路了,心中有鬼,不打自招。看这情形,得亏宁王兄出面封堵,不然他们众口一词,太子王兄还真不好应付。正自想着,却听元成和声,“徐卿?”

      徐侍郎本还站着——他很想就那么有骨气地站着,站出众臣敬服的高度,站成朝堂上的一根砥柱,可惜,风骨这种东西,还真不是咬咬牙就能有的,想想前两日陈升转给的东西:一份举荐他为户部尚书的联名折子、一份徐兴祖盗卖殿试题目的侦询密报,还有陈升代传的两句话,“另觅良机,万勿再授人以柄”,他只能咬牙跪下去,咬牙回禀,“臣,知罪。”
      “知罪便好。”元成的口气无可无不可,“都是老臣子了,熟知法度,该如何,吏部和御史台酌惩吧。过后呈给本王过目。至于通婚之事……帝、后自有决断,众卿家就不需费心了。众卿可还有本奏?”
      无。有也不敢奏了。

      “王兄,你可还好?”退朝之后,元信追上了元成——前日,骆清远找他,请他设法阻止德琳代嫁,他除了吃一惊,并不担心,还笑着对骆清远道“有太子王兄在,何需我?”话虽如此,还是抽空从虎卫营回了趟宫见仁慧皇后。仁慧皇后的话倒是与他大同小异,“该你王兄操心的事,你倒起什么劲?”被缠问不过,说德琳确是上表了,不过已被她转给元成。他二人的事,由他二人自行收场——他母后就差明白说“小两口儿的事,外人就别跟着瞎掺和了”,他那么识趣的人,哪还会再追着不放?只是本该偃旗息鼓的事,怎么不仅未平息,今日还传到朝堂上去了?不会是……

      他狐疑地盯着元成,元成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好的?”
      “那……杜教习好吗?”
      “……这你该去问她吧?”
      “我问得着吗?”元信翻眼,“从护送她到行宫之后,我再就未见过她。回来这些日子,怕乱了你的安排,我也未敢去跟她打个照面儿。怎样、她还好吗?”
      “……她好不好与你有关吗?”
      “当然有!”元信至此可以确认自个儿怀疑对了,王兄果真未哄转德琳,看他那张又酸又臭的脸——不能怪他幸灾乐祸,此前元成下令将杜氏满门收监,他苦劝再三,连“万般不念、总要念及杜教习知道后会如何”的话都说出来了,却只换来元成蹙眉一句“休聒噪,她自会明白我”。既当日能那么笃定,今日吃瘪就是……活该,“杜教习好,你才会好;你好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你‘哼’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子的?”
      “……什么样子?”
      “……看着她的脸色,她好了,我才能好,她不好,我便……”
      “是啊,你不知道吗?”元信得意,好容易得着嘲谑元成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王兄你这一路怎么过来的我可是亲眼所见,人家杜教习眼里原本压根儿没你,你可倒好,从人家进了宫,你看你动的那些脑筋,人家在哪你上哪,斗茶、赛墨,琅嬛阁、听松轩,就没一处能少了你的!人家不假辞色,你也从不气馁,那叫一个没事找事、没话找话、锲而不舍、百折不挠,要我说,杜教习根本就是受不了你的死缠烂打才会勉为其难从了你的……”
      “是,你说的很对!”元成点头,原来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唯有他执迷其中,还自以为是天赐良配……,何其可笑,何其不堪,“往后,不会了。”他大步而去。

      “王兄——”元信傻了:什么情况?他王兄眼中怎会那般悲怒、仿若冰火?是恼了他的玩笑?可他一直这么挖苦他、很多时候话说得比这更夸张,他不一直处之泰然,每每还露出“你懂什么、我自甘之若饴”的得意?还有,他说“往后,不会了”是何意?他和杜教习……分了?!
      元信被这层认知惊住了,直觉要追上去,却见元成的背影正没入殿阁之间,挺直得拒人千里,无声的冷绝和……孤傲,他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而就在他惊异失措的时候,琅嬛阁里,德琳也因震动而睁大了眼眸——元俭、宁王元俭站在她面前,“你宁可把自个儿放逐到异邦,也未想过要依靠我吗?”

      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不同的是眸中多了从未有过的专注,那种专注令他整个人都变得灼灼,眼看着德琳的惊讶,他静静地继续,“我命运多舛,本不敢辱没了你。然你既要舍己回护家人……,天启‘宁王’的分量当可与回纥七王子一拼。若你不弃,俭愿拼却这些年的根基与……”
      “宁王高义,德琳铭感于心!”德琳打断了他,跪地深深施礼。

      元俭看着她大礼庄严,未完的话难以为继——他的意思,她显然是明白了:是,从许久之前开始,他对她的欣赏便不仅仅是欣赏,就如他的关切全都是发自肺腑。朝堂上乍听她请命代嫁,胸中竟是一片惊痛。下了朝,不管不顾赶到这里,然,她说“宁王高义”……

      “德琳,你是真不怕我无地自容。”终于不再隐忍地叫她“教习”,把她的名字叫出了声音,却是,那般苦涩……,他并非高义,实在只是私念,她却拒绝了,无一丝迟疑,“你,还是信着他?”在许多事她都已经知道了的情况下?
      “与他人无关。”德琳直视着元俭,“这世间,清风皓月般的人不多,万幸殿下恰在其中。若因了德琳的缘故,累及殿下的声誉,德琳万死难辞其咎。不管怎样,殿下一直以来的援手与善念,德琳铭感五内、感激涕零!”她手交于地,以额相触。

      “……起来吧。”好一阵,元俭苦笑,“我若强求,那竟是有辱你的高看了。清风皓月,”他自嘲地“呵”了一声,“我要之何用呢?”喃喃低语了这一句,他的神情恢复了平素的自制和淡然,“看情形,你想代嫁是行不通的。这个困局如何解,还是尽早另做打算的好。”看了德琳一眼,他慢慢转身,“若有需要,可传话与我。我,不会袖手。”说着,出门自去了。
      耳听着元俭的脚步声在穿廊里渐渐远去,德琳伸手捂住了肩膊——皇后娘娘的扇坠子不是白打的,这两日她整个左臂都不敢乱动,不小心碰着、扯着都是难忍的疼。方才一再行礼,都是强咬着牙,这时候松懈下来,方觉出后脊都渗出了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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