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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水落(上) ...

  •   纵是有所预料,彤辉宫的人来传的时候,德琳还是颇吃了惊:她一直数着更鼓,清楚此时刚过子时,皇后娘娘竟夤夜召见……抚慰地拍了拍惊起为她更衣的绿菱和墨莲,只身随了提灯传命的侍女们出门——能说和该交代的,白日里那人去后便都跟两个丫头说了,再往下如何,她亦不知……
      七月末梢的午夜,星空璀璨,彤辉宫的灯火,因此显得不那么突兀。阶前、廊下都有侍立的宫人,个个噤声恍似木雕剪影,反是傅尚司和安国公主元沔站在宫门前,低声说着什么,隐隐透着焦虑。看到她来,元沔无甚表情地转身进殿,傅尚司细看了看她,满目的不赞同,叹气阻了她行礼,只道“随我来”。德琳无话好说,默默随她上阶。傅尚司侧目瞥她,终在她进殿前一瞬低声道“自个儿小心。”
      听出她的好意,却已不及道谢,德琳进殿,睫下感知到仁慧皇后侧坐在炕榻边,安国公主在一旁相陪,遂向上大礼参拜,“杜德琳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

      一团黑影忽地劈面飞来,愕然惊觉,却是不能闪避,硬生生地受了,眼看着柄团扇落在膝前——团扇虽轻,玛瑙扇坠儿却沉,被人带了怒气地撇掷出来,伤人是足够了。心下苦笑,不愧是母子,急怒之下都是拿东西砸人。只是元成的失了准头,皇后娘娘的却是实实地打在肩上。也好,被她的身子承了力,扇子的落势便缓了,不然像白日那绢轴直落在地上,怕就毁了好好儿的一块儿玛瑙了……
      “母后!”侍立的元沔不意仁慧皇后如此,脱口惊唤。皇后却是直喝德琳,“混账,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哦,太子殿下……,说了什么?德琳苦笑:说了些混账话,只对他起效的一些混账话。皇后娘娘怎会问这个?

      “本宫问话你未听见?!”德琳的沉默更激怒仁慧皇后。元沔见她的眼在炕几上逡巡,似又在找趁手的东西,忙把她跟前儿的枇杷连盘挪开,口中轻唤,“母后……”回身向德琳,冷声,“杜教□□都被你害成那样了,你还不快说?”
      “他、怎样了?”不想问的,却,未忍住——元沔的口气,令人心惊。
      “从你那儿回去便吐了血,又喝了两坛子酒,你说他怎样了?!”仁慧皇后恨声颤抖,“从他五岁以后,本宫就未见他哭过,这回为了你,他的眼泪……”
      “太医,为何不传太医……”

      “太医有用吗?!”仁慧皇后更恨,“他是太子,他不让人近前,谁能奈他何?”若非李申、詹聿怀他们看情势不好,偷着来报,她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都那样子了,还一面流着泪说你是未长心的,一面絮絮着不许我为难你……德、混账,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德琳执意和亲。”德琳俯首——如此,她们便看不到她的泪了——原本,心里是恨极了的,只想着他跟她一样肝肠寸断才好,然,真听到他的惨象了,却没有分毫她以为会有的痛快,反而,心更疼得厉害了……
      “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皇后怒,“你这么闹……”
      “娘娘,”德琳低声,“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皇后怔忪:她凡事独立,甚而有时独立得令她觉得不那么可亲——她太冷静敏慧,桩桩件件事都想在前、做在前,从不令她操心,想帮她有时都无从下手——可此时,她说她撑不住了……“太子待你不好吗?”
      仁慧皇后似是叹息,德琳惘然:不好吗?不,好,很好,他知她喜恶,解她烦忧,他怕她疾,怕她苦,怕她郁积,怕她惊怖,他待她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只是,他一面待她柔情似水,一面折她羽翼,断她筋骨,令她不忍苟活却又不能赴死……这样的好,她受不起,是以,她不要了,“是德琳不知好歹。”她俯首贴地,“若能以草芥之身为天启效绵薄之力,那将是德琳阖家之幸,恳请娘娘成全。”
      她的“撑不住”,皇后娘娘显然是听懂了的,然,她避开了,那是说,杜氏的厄难,连皇后娘娘都无能为力……本已不抱希望,却还是更多一层失望,层层失望的深处,唯有庆幸是真切的:还好,她自请代嫁,这或将是杜氏一族最后的生机了,她,不能错失……

      “杜教习,你是成心忤逆?”眼见得仁慧皇后作色,元沔抢先发话——德琳上表的用意不难猜,只她乍听到时以为姿态的成分更大一些,说穿了就是苦肉计,是想用悲情胁迫元成的恻隐和让步——这令她颇不以为然。可从看到元成再到冷眼旁观这半晌,元沔不能不怀疑自个儿想错了,伤太子、逆皇后,如此不留余地,她果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是“铁了心”的?!
      “不敢。”德琳再俯首,“家国大义,别无选择。能得两全,实乃万幸。”她声低而意坚。
      元沔冷笑,“家国大义?我问你,这代嫁你是得了君王之命还是父母许可?都没有,都没有你就擅做主张,这是忠啊还是孝?忠、孝都谈不上吧?那连忠、孝都做不到,你还有何资格说‘义’、还‘大义’?”

      这一向,皇后娘娘都在为无人代嫁犯难,节骨眼儿上容尚仪来说有人应征了,结果娘娘翻开表册,不仅未舒心,反立时告诉“叫太子来”——她是过后才知那表册是德琳的,容尚仪接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呈上来请娘娘定夺——如今这一样她倒是比容尚仪强,看得出不管杜尚书事如何,皇后、尤其是太子都绝无放逐德琳之意,只是这话太子说了怕也是白说,否则也不至深更半夜的闹这么一出;而皇后娘娘的身份显然不便表这个态,那就她出头好了,总得有人张口先把人拦下来不是?
      元沔想到了以德琳的见闻,不会不知回纥的风土,此时再以“敕勒川,阴山下,阳关之外,春风不度”之类的相劝,徒换她的哂笑而已,故另辟蹊径,当头诘问。仁慧皇后在旁听得暗许,心道不愧是大公主,这几句话问得也好,既不落皇家的身份脸面,还把德、那混账丫头——从来那般识大体的,犟起来怎恁戳人心窝子?——扣得死死的,她且看她还怎么说。

      仁慧皇后平缓下来,便只冷然端坐,德琳却被问得哑然:她以为无人应征是苍天给她的机会,原来,求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元沔见她垂首,看向仁慧皇后。皇后阖了下眼,元沔便欲再加几句重话,却见德琳抬起头来,“君命如天,”她看着元沔,“父母之命亦莫敢从。”她的父母都在牢狱之中,她无处听命,“德琳上表,俯请君命,自问利在天启。君王之心,以天下为念,不困于私情意气而英明决断,凭此更可得臣工景仰、万民爱戴……”

      “你果真是没长心的!”仁慧皇后打断,已发不出脾气了:她是听说了外间对元成的零星讽谏吧,竟以此为端来说服她这个皇后,是算准了她不能由着太子被针砭私情、意气?她不需再问她到底对元成说什么了,单看在她面前,应是克制了尚且如此,在元成那儿什么样儿还用再说?“本宫亦没耐性再跟你讲道理,总之太子是一国储君,伤他便是大逆。个中轻重,你自个儿有数。今日晚了,暂且如此,过后你负荆请罪也好、委曲求全也好,必得和太子把此……何事?”傅姑姑怎进来了?

      见皇后娘娘看到她了,傅尚司快步近前,低声说了句话。仁慧皇后一讶,随即起身,元沔也听到了,急步跟着一块儿出去了。傅尚司回头看到还跪在地上的人,叹气,“人都走了,你还不起来?”
      德琳望着她,惊忧从瞳仁儿里泄露出来,“……是殿下那边……”
      “是陛下来了。”傅尚司搀了她一把,更叹:这样子要说是没长心的,那长了心的能是什么样儿?“回去歇着吧。”想多说两句,却委实没有什么能说的,叫进两个宫人,吩咐经心些送杜教习回去也就罢了。
      偏殿里,嘉德帝只着了便服,未戴冠冕,仁慧皇后迎上前去,关切道,“您怎么来了?就是怕惊扰到您,才想着等天亮再去向您……”

      “太子着人请旨,明日休朝一日。”嘉德帝说明原委,并非有人不顾皇后的禁令向他报讯。
      那个样子了,倒未忘掉监国储君的职责——他的情形,不宜早朝,嘉德帝“抱病”,不能临朝,若不提前知会臣工,确易引起混乱。他还能想到这个,仁慧皇后心中又是欣慰又更添痛惜,无法评说,只对嘉德帝道,“您何时到的?”怎不叫人通宣?
      “那孩子说‘撑不住了’的时候。起来吧。”嘉德帝对元沔。
      仁慧皇后略加回思,苦笑,“您怕我会打杀了她?”嘉德帝应是问清缘由,一刻未耽误便趁夜驾到了。

      “怕你急怒伤神。”嘉德帝明察秋毫,“爱子之心,朕与你一般无二。只是那孩子……何其可怜,不声不响地捱到如今,已超乎朕的预料了。也是绝望了,才这么破釜沉舟。为了家人,对自个儿狠绝如此,别的不论,这份儿孝、勇,朕是备受触动、尤感愧疚啊。子衡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好女儿是没错,”仁慧皇后亦感喟,“说心里话,她若不是德琳,还真是代嫁的上上人选,头脑、处事、品貌德行……,可她……谁代嫁也不能是她代嫁不是?”
      “正是,”嘉德帝赞同,“若她只是子衡的女儿,这一上表应征,不光代嫁,还有些难题也能迎刃而解。可她既是德琳,那便万不可……”

      “父皇,母后,”一直在旁静听的元沔忽然出声,“说到代嫁,儿臣倒是想起了个合适的人。”
      “哦?”嘉德帝。
      “嗯?”仁慧皇后:有合适的人你怎早未说?
      元沔看着仁慧皇后,“行宫里的那人。太子请您安排的那个。”
      “哦——”,仁慧皇后想起来了,眼睛一亮,复又迟疑,“可她能愿……,总不好强求。”
      “母后若信得过,儿臣愿前往一试。”
      “怎会信不过?!只是行宫路远……”
      “又不用儿臣走着去。”元沔爽快,“母后既首肯,儿臣天明就启程。”望一眼嘉德帝,对仁慧皇后佯怨道,“也省得父皇空羡好女儿都生在臣子家。”
      “你说的什么话?!”嘉德帝笑斥。
      元沔笑着行礼告退了。

      “你和安国打得什么谜?”看元沔出殿了,嘉德帝回过头来,带着笑蹙眉,“太子把什么人安排在行宫?”
      “等公主带了准信儿回来再说可好?我、太子、安国,任一个都不是胡闹的人,您是知道的不是?”仁慧皇后语带商议。
      嘉德帝看了看她,点头,“依你。”话锋一转,截然沉肃,“还有件事,你要知道,”他盯着仁慧皇后,字句缓慢,“裕王,确准不会上京了。”
      仁慧皇后反应了一阵,猛地站了起来,失声,“他到底是……”
      嘉德帝不语,等着她慢慢地接受这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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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水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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