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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故人(四) ...

  •   屋中站着的人确实是骆清远,数月不见,昔日风采翩然的安王少师……沧桑了,然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臂端在、不,是被包扎着用布带吊在胸前!“骆大哥,你这是?!”
      “箭伤。无事。休养就好。”骆清远沉声,眸中的百感交集慢慢地平复。
      “何时回来的?”德琳的眼从他的伤臂上挪开,望向他的脸。
      “昨夜。”敏锐地看到德琳的眸光一缩,骆清远哑声,“德琳,对不住。”

      德琳像被针刺,猛地扭头向了一边,似乎觉出不妥,很快又转回来,若无其事,“大哥你说的什么话?”
      “昨日我母亲……”
      “骆大哥,”德琳打断,“我突想起来,你这时候回来,是……班师回朝吗?怎么宫中一点儿讯息都未听到?还是月前安王说的……”
      “德琳……”
      “月前安王说陆参将要护送受伤的人提前回来,你是和他一道的?那么陆三哥也回来了?不对,你这伤应是……”

      “德琳——,”骆清远如何看不出她是要刻意回避,“你的……”
      “你若是那时候就受伤了,此时早该好了。可看你这……”
      “我这伤是驻扎陈地时流寇夜袭所致。伤兵是由我带回朝的。陆参将和元先锋还在陈地固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元先锋?大将军还是少将军?”镇南王爷之子和长孙都是征讨南诏的先锋官。
      “大将军。”

      “哦。”这么说是镇南王爷之子元平举、按辈分德琳该尊一声“表舅”的。当日安王并未提他……也不奇怪,许是临时变动,许是安王亦不详知,更或是安王虽知却不觉得需跟她说:譬如清远回来他不就没说?“那,南疆战事如何了?之前听到些捷报,最终……”
      “德琳,”骆清远叹气,“我回来只是报备了一声,稍后要认真去向兵部复命,圣上、太子处亦或有垂询。能否,容我把话说完?”
      终究是不忍占了上风,德琳垂眼。
      “昨日的事,我母亲愧悔难当,连说她不该……”
      “骆夫人言重了,”德琳抬眼,淡笑着,“她是顾全贵府的身份和脸面,德琳很明白,不会因此有丝毫不堪的念头……”

      “德琳,”骆清远苦笑:他母亲说过的话,她原样还了回来,亲热的“伯娘”变成了“骆夫人”、还有“贵府”,她心里的伤痛是无以复加了……“连骆大哥和骆伯父,你往后也要划归陌路了?”昨日归家,略叙了重逢之喜,他母亲便流泪说了白日的事,骆司库已听过一遍了,坐在一旁沉脸不语。他边听边问,方知京中有如许风云。他母亲痛悔不已,他父亲只叹“于事何补”。身为人子,他不能再责怪母亲,对德琳的负疚和痛惜因此更甚,万想不到,在德琳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们骆家竟成了落井下石中的一个……

      “……骆夫、她,为何会跟那些人搅在一处?”骆清远的愧、惜溢于言表,却不说要她宽恕的话,德琳心里的苦痛稍减:若他代母求恕,即便不念两家从前的渊源,单是这些年来他们一起长大的情谊,她如何能不顾及?可让她说无妨、不介怀……太难……
      原来不是她足够强韧,旁人的侧目、非议都能等闲视之,而是那些人她本不在意,她们的讥也好、嘲也好,对她便如风过林梢,然而忽然面对曾经亲近的人的冷眼、冷言了,她才知道,她的坚强不堪一击……
      “赏景的时候遇到徐夫人和永安王妃,有人要结交徐夫人,央了我母亲帮衬。那徐夫人说难得进宫,要各处多看看。永安王妃先对她极热忱,后见她言行鄙陋,有心看她出丑,便撺掇几人都跟着她四处逛,结果……”各怀心思的聪明人要在蠢人的身上讨便宜、看笑话,却被有备而来的蠢人利用,一个个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德琳默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徐家忽然得势,自有人想攀上这新生的大树。更何况许多官宦人家都有商铺田地,经年来缴赋纳税上多有不尴尬的手脚,如今要仰仗徐侍郎手下留情、网开一面,恁许高贵的也少不得放下身段做出笼络之态——人人都有顾忌处,就像她被那般羞辱,亦不便对永安王妃反唇相讥、不能跟骆夫人一争短长,只能针对着范氏去——她未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故看到卢氏混迹她们中间、看到她的时候错眼避开相认,她只是心下苦笑,体谅卢氏不好在众人面前对她友善,但是后来那些话……出自她孺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骆伯娘口中的那些话,句句如刀,伤她至深!

      “骆大哥,德琳厚颜问一句,当初,可是我、还有我们杜家自作多情了?”
      “德琳!”骆清远惊痛,“你我之间若有一人是自作多情,那一定是骆大哥我!多年里,都是我一厢情愿……”
      “既如此,为何最终……?”最终变了卦?
      那年初春,绿柳生烟,忽听丫头说骆家夫人来了,与夫人在花园里言谈正欢。她闻言去见。刚远远看到她们的身影,却遇到了舜娘,面色古怪地拦着她,说她不宜露面。她诧极追问,舜娘说“骆夫人要替骆公子向府上求亲,来探夫人的意思。小姐您确定要过去?” 她听罢一呆,羞窘走避。此后未及半月,上意钦点骆清远与木槿郡主缔结鸳盟。
      “骆氏一族想要锦上添花,骆大哥也想给心爱的女子更大的风光,遂请旨赐婚。不料……”不料未等骆司库说出所求何人,嘉德帝却先一步提出了木槿郡主。君无戏言,他父亲只能谢恩领命。
      骆清远满面苦涩,德琳怔忪难言:原来是这样的缘故……可骆大哥是否知道,若能与感佩的人执手,那女子并不希图更大的风光啊……

      两人怔怔相对,均想不到平生头一次、且或是唯一一次互剖心意,竟是在已无法回到当初的时候。良久,德琳敛衽,“如此,我便释怀了。”曾经遇到过那么好的人,彼此不曾辜负,不曾愧对,纵有缘无分,错过了两情相悦,却能成为相契相助的知己,心中实在是感激大过了所有。

      “多谢。”心知德琳的“释怀”语带双关,骆清远只能回应其中的一种。有心想问元成,却知就算德琳真是因他而释怀,也仅因他是元成而无关他是否是太子,“京中的事,我仅知道些皮毛。我父亲和魏翰林在追查漏题的事,待我复了命,正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你且再忍耐些时日。”
      “好。”德琳答应,“我送你。”
      骆清远擎了擎伤臂,“不碍。放心。”他深看了看德琳,出门与秦简同去:秦简虽未进来,可一直在阶下来回踱步,透过大敞大开的门窗,能看到他——这是他的细致,防备万一被嫌隙人见了寻机毁谤。
      德琳看着他二人远去,深觉经历了行伍的骆清远比从前多了果敢,而散漫的秦简也宛如脱胎换骨,时光和际遇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每个人,不知这一次的风浪之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德琳心中感慨,浑不知与此同时,紫芸副使正惊疑地望向傅尚司,“姑姑,可是有什么不对?”傅尚司为何问起昨日侍女带路的事?

      傅尚司看着她,不掩惋惜:这紫芸勤快肯干,平素还是颇得力的,偏在识人上头太过浅直,她提点过两回,显然她未领悟,“那么多地方,怎么偏想着去琅嬛阁?”
      “……徐教习托我。说她母亲好读书,久仰宫中藏书阁之名……”
      “好读书?!”傅尚司骇笑出声,“范伯侯家十七个闺女,就未听说过哪一个是与书本有缘的。”
      “可徐教习说……”紫芸直了眼:徐若媛颇觉为难地对她提起,说这是她母亲多年的夙愿,可毕竟不合世俗,要被别的夫人们知道了,难免会被嗤笑。她一听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特意安排了伶俐的侍女,叫她见机行事,不引人注意地引她去看看就罢了。谁知……
      傅尚司看她神情变化,叹,“我平素总告诉你们,处在你们这位置,往来便无小事,谁是单为和你这个人好、谁是别有所图,你们自个儿心里要有数。你是全当了耳旁风了。”
      “姑姑……紫芸闯的祸,可还能补救?”紫芸脸色煞白——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傅尚司的神情已足够她悔惧。
      补救?傅尚司摇头,全都是暗地潮涌,不能明白说出来的事,从何补救?不过紫芸的态度令她愿意多说两句,“不是你能救得了的。好在你往日行事都还规矩,这次,我也信不是你要生事的,故罚是难免,可也不至太怎么样。你若能从这回的事中汲取教训,往后时时警醒,对你自个儿倒是大有益处。毕竟年轻,往后的路还长。”听大公主并无深究的意思,她也犯不着节外生枝,折中处置也就是了:年内本该升的五品延期再议;交卸手里的差事,暂往太后、太妃们清修的别苑听用。

      紫芸磕头谢了傅尚司,即日便与人交接。傅尚司与她留了面子,对外只说是别苑人手不足,需她去协助指教新人。因她素得傅尚司看重,宫中人便都不觉有异。徐若媛隔日听到消息,专程去与她话别,忍不住替她抱屈,说太能干了也是不好,上司一有什么急事难事,头一个就想到了。在宫里好好儿的,到别苑可什么都得从头熟悉。紫芸听了只笑了笑,问“琅嬛阁可是徐夫人所想的样子?”
      徐若媛听她这话,并无疑心,连声道谢,说她母亲得偿平生所愿,这一趟宫进得别无遗憾了。紫芸还是笑,说“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就是不同,俗名儿俗务全不在眼里,一心想的都是风雅事,真得好好学学。”徐若媛听这话略觉刺耳,可看紫芸的样子一派真诚,便想大约是她奉承太过的缘故,遂不疑有他,又亲热地说了一阵,见紫芸忙着收拾行装,这才告辞回去了。

      她刚一出门,紫芸可就气得跌坐椅中,浑身发抖,“恁无耻!”咬牙根儿骂了一句,心里才慢慢好受了些——从前都是徐若媛说什么她听什么,昨日仔细问了熟悉的老人儿,才知道所谓出身高贵、风雅脱俗的夫人……跟范氏真贴不上什么边儿:十七位伯侯小姐中,她不是最长的、不是最幼的、品貌性情没有一样出众的(倒是听说有一位自幼便言行无状、姊们们都不屑与之为伍的,不知是不是她),生母还是通房丫头抬成的如夫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许给当时仅是六品的徐侍郎。就这么个人,亏徐若媛能吹嘘成……徐若媛,她把她害成这样,还能无事人般到她跟前来假好心,若非傅尚司点醒她,真不知要被她蒙蔽到什么时候!
      紫芸恨恨不已,徐若媛一无所知,自顾愉悦:“百晬”那天临出宫时,她母亲偷空儿告诉她,说把杜德琳收拾得面无人色,若非大公主去打断了,她定能叫她再无颜在宫中立足。她将信将疑:杜德琳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可看她母亲的神情是得意十足、笃定十足,又由不得她不信。她实在是等不及想知道当日的情形——本想通过紫芸打听,却不料她要离宫,倒不好在人正忙的时候张这个口。至于去问德琳……这主意方一冒头就被她否了:再怎么嫉恨难平,她也不敢亲身去招惹她,除了畏惧东宫那个人,还听说那秦少监护她护得严实,连宁王……忽然一顿:那宁王待她一向都殷勤有加,只是惺惺相惜吗?!还是……

      徐若媛被自个儿的想法惊住了,却不知她疑神惑鬼的时候,元俭正与德琳在一处:他改好了祝寿曲,来请德琳再为斧正。
      他到时德琳恰在练琴,看到元俭要起身,元俭却伸手遥阻,“接着弹”。德琳见他神情认真,便依言继续。一曲终了,元俭轻叹,“沁儿的评价还真是中肯。”不待德琳问,又道,“您的指法指位都谁教的?”
      德琳顿时想起从前元沁说她“‘说琴’强,弹琴还不如木槿郡主”、“纸上谈兵”的话,不由笑道,“跟谁教的没关系,是我自个儿未下功夫练,忘得差不多了,如今是凭着感觉……”
      “凭感觉可是弹不好《凤翥》。”元俭摇头,“我就好为人师一次,辛苦您记一下吧。”他淡淡笑谑。

      德琳见他诚意要教,倒是求之不得:她的性子,本就是凡事不做则已、要做便做最好,何况又实在喜爱《凤翥》,故起身行了一礼,道“德琳受教。”元俭笑着受了,挑了《凤翥》中几处复杂的指法一一分解开来演示,德琳看得连连点头,待元俭叫她照做时,却是勾、托、挑……“铮”一声,弦断了!
      “伤手没有?!”
      “这怎办?”德琳抱歉:宁王的琴匣里没有备用弦,他如何弹祝寿曲?还能叫他改日再来吗?
      “……去乐坊吧。教习可有空?”
      德琳迟疑。

      元俭淡淡,“教习可是怕与我同行会被人闲话?”
      “德琳是怕殿下会被人闲话。”此处到乐坊需穿过大半个内宫,她本是犹豫路远。他说了,她才明白他的用意。
      “如你所说,我是殿下。”陪她穿越大半个内宫,让人看到她与宁王同行,若这能成为她的一种庇护,他不介意路更远些。
      “……殿下先请。”

      元俭眸中有暖融的笑意:她的心窍实在灵敏。未说什么,当先迈步,德琳隔了两三步随在他身后——琴倒不必担心,自有内侍捧了跟着。
      正是申、酉相交的时刻,宫中随处可见下值的或上值的人,见到元俭纷纷行礼,他都不以为意,匀步而行,却在将要拐入一条甬道时停下来,跟着退步回身,望向主路前方,轻“咦”了一声。
      德琳疑惑,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主路前方的殿阁是御珍库,顾名思义,可知其用途,向来守卫严格,宫人们也都尽力绕而行之。此时门扉半开,有人站在门前说话,一个侍女装扮,一个着玄青色女官服饰……

      似乎是觉出有人在看她们,那女官向元俭和德琳这边转过脸来……德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西山的太阳依旧是晒人的时候,她的心底却一点点儿渗出凉意,元俭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听她喃喃叫出“舜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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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故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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