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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故人(上) ...

  •   琅嬛阁西侧有游廊相接的两排廊庑,平素是晾晒书画、存放废弃文书、杂物的。秦简选了两间向阳的,亲带了杂役一通掘地破壁般的洒扫,又整夜通风换气,待迎了德琳主仆三人到的时候,虽简陋不可免,至少是没有霉腐之气了。秦简指点着她们里外看了,脸容寡淡,“先将就着住吧。等过后再想法……”
      “这样子已经很好了,”德琳正视着他的脸,言词由衷,“当初遴选的时候,住的连这儿一半都不如。”

      秦简看了她一眼,面色松动了:师门有难而他束手无策,急郁未待疏解,又闻德琳被从行宫召回,他不敢想她再看到这等破落的居处,一旦当场落泪……还好她未如他想的那般娇贵,他也不必如临大敌地先端着张冷脸,镇唬着怕她哭哭啼啼的,他可实在不会哄人。
      叫绿菱和墨莲自行整理,秦简领着德琳到庭前树荫下,“你都知道哪些了?”他直截了当。听完德琳所说,点头,“大面儿就是你知道的这些,我就不再说了。有几样古怪的,你心中要有数。”

      历数父兄的劫难,德琳语调平和,面无慌惶,秦简看得感佩:他还真是小瞧她了。不过女子都有如此担当,这样的师门即便蒙尘又何掩风骨?——他文人气重,极易被激出热血豪情,然无损他对事有自个儿的想法和判断,“这回的事,似乎别有隐情。”
      秦简说回过头看,一切似乎是有人布局:事先毫无征兆,落第举子怎就集结到一起、联名上了表?民告官若查无实据是要反坐的,这些人怎就如此胆大、如此心齐,仅凭个科场走水就敢宫门发难?说到这个,秦简冷笑,说他们中还真是有高人,把主旨落在考录不公上,一下就立于可攻可守的不败之地——攻不必说了,自古以来,民众对“公平”的向往就不曾变过,不患多寡患不均,举子们以“不公”为矛,自易唤起民愤;至于“守”,世间难以定论的事很多,“公道”是其中之一,通常有话说“公道自在人心”,岂不知人心最易被喜恶左右,旁观者尚难公正,当事者又有几人能自省自检?遇事不遂己愿,怨天尤人是常情,故就算查无实据,也不便认定他们是诬告。告成了有利,告不成无损,如此好事,岂不一呼百应?

      不再继续阐发,秦简转到下一样上:科场舞弊自先帝时起就是重罪,枷号、流放乃至腰斩皆有之,无一不是牵连者众,此次却只羁押了主考官一人——最初是主副考官全都闭门思过,然不过数日,魏云庭便被调任礼部,余人即便未做任用的,也只是赋闲而已,这岂非在说事情都是大人之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有舞弊事,哪是一己之力就能操控的?!而且至今监而不审,大人就算要自证清白都不得渠道。是,朝堂上是有人喊冤,且呼声隆盛,问题恰在于此,再怎么声望过人,总有远近亲疏,怎会素无往来的人都替大人上表,看似耿耿热心,细究却不乏言过其实、挑动是非明褒暗贬的,这哪是在帮大人,分明是在搅乱视听令外人更分不出真假、倒对大人生疑?还好圣上严禁再求情,否则演变下去难免不成祸端:朝堂上言论鼎沸的时候,举子们整出了份门生谱,详列了当朝官员的出身,大人门下的占了三成还多,当时便有人起议大人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时机契合得不太巧了些?况且我一个秘书监供职多年的,若不下番功夫,尚列不出那般详尽的谱表,远离朝堂的举子们是如何办到的?
      停下来顺了顺思路,补充:我和大公子各找门路查问过几个求情的人,都是私下得了徐家和徐家那一派的好处,故这件事倒是不难明白。徐家的司马昭之心怕是由来已久,这回真下了功夫,必置大人于死地,种种伎俩……委实令人不齿。不过说他们借机生事、推波助澜不会冤,若说风浪是他们挑起来的,我却觉得未免高估了他们,他们还没那个本事。

      秦简说表面看,事情针对着杜尚书而来,王侍中、丁御史被罢黜,二、三十位各级官员被查办、监押,更有人畏罪自裁,但是细细捋下来,这些人都各有实罪,并不能说他们是被大人牵连,只不过要没有大人的事做引子,许多盘根错节的事查起来没有那般容易,仅一样,王侍中王晷要在任,兵部就烂到根子上怕都没有人知道。如今,兵部是安王插手,刑部云大人原就是太子的人,礼部魏云庭、户部徐业是太子提拔重用的……顿了顿:皇家倒是借此整肃了官场,不过这话他觉得无必要跟德琳说,“总之,这回的事里,大人是蝉,徐家是螳螂,谁是黄雀、黄雀之后是否还有猎隼,如今都不明瞭,你且要沉住气。”他嘱咐。
      他一大通话说下来,德琳早听得心惊,他一停便试探着问道,“秦大哥说的这些,众所周知?还是、仅是推测?”元成口中的局难道早已被人看破?那……

      “我的推测。”秦简错会了德琳的担忧,“可不是为了宽你的心才这么说。”秦简说职位的缘故,他看到的诏书、奏折比众臣都全,多方参详,才会有如此推测,“外头一边倒地觉得这是皇家要打压大人,不乏说是太子授意的,从前为了流犯戍边、税政等事,他二人多次意见相左。这次圣体违和,太子监国,正可以剪除异己。”秦简转述,不以为然,“太子的心胸若这般狭隘,又何来‘英才’之誉?我倒觉得是国临险境,太子在全力平衡。从前我十天半个月见不着霍项一回,如今他走马灯似的在曜华殿和文华堂出入,加上镇南王爷那边的军报和宁王殿下的折子是不过我手的,有些事不能妄猜。”瞥了德琳一眼,淡然,“按说……,你为何回宫?”
      “德琳的身份,不宜再享优遇。”
      “他这么说的?”秦简声冷。
      “是德琳不愿落人口实。”

      “他”,秦简那般笃定的口吻,德琳不能装傻,否则她就是真傻了。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近段时间又一而再的变故,元成再小心,也防不到十分去,只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又知道多少。
      听她毫不忸怩地一口认了,秦简反而意外,好好儿看了看德琳,“你、他……,我是问他对你,到底怎么个……”他蹙眉,想着合适的词儿。
      “有私念。但不至于废公。”
      德琳直接答了。
      德琳是不愿元成会有被诟病的可能,故在秦简面前也多有保留。秦简却不知她是这般心思,想当然就照着话本身听了,顿时满心替她不值,下颌都扬起来了,却见德琳神情间并无怨怼或不堪,不由想或是德琳对元成并无他念?真如此,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不需他因私废公。大人铁定是无辜的,他公正不阿也好,大人昭雪就更有望。”男女之情上,他自个儿都是半吊子,给不了人忠告,况看德琳的样子也不需忠告,他便接着说杜尚书,“大人那里,二公子上下打点了,如今是单人囚室,饮食也能保干净。听闻有几日是扛了枷的,恰云大人巡视看见了,查问下来,狱吏说是吏部上头传的令,对杜尚书要严加看管。云大人当时就怒了,说‘你这官是吏部给的,你当的差也是吏部的?’噤得众狱吏都不敢出声。枷撤了,过后也未听吏部有人说话。”直接插手别部的事务,真是吏部所为就是他们理亏,若只是某个有权职的人暗中动作,那是挟公权以报私怨,云大人不追究已是万幸,哪敢自曝其短出来理论?

      秦简口中的二公子是容琳的胞兄杜晔,按杜尚书的意思,杜氏家业庞大,亦需个专人打理,故杜晔未走仕途。这回的事上看,得亏他不是官,可以自如奔走,否则如杜昭一般,被官衣束缚了手脚,许多事反不好出面了。德琳知道原委时,光想到杜尚书是自毁清誉以全大局,忧惶于不知是什么样的、亦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巨变,反未往深里想杜尚书的处境,此时听秦简说起,悟及她父亲是在狱中、且无人知她父亲是清白的,那……

      她掩不住忧虑,秦简亦是蹙眉:他本是让她放心的,怎么像是适得其反了?“大人那里,你帮不上,也别多想。大公子说,大人出事前,曾和你母亲、大公子、二公子闲谈,说他这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故不惧谗言攻讦,叫你母亲他们要信得过他。大公子过后总觉得你父亲这番话有所暗示,是在说他已知有难,且自信能否极泰来,我觉着不无道理。”但是杜昭亦被免职,他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杜昭过于乐天了。可要这么说出来,德琳只怕更六神无主,他索性不提,反正很多事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之前,“等”也不失为良策,“倒是你,要有吃苦的准备,这些,”他回看了眼廊庑,绿菱和墨莲正里外忙着,“还有风言风语、眉高眼低的总难免遇到。休往心里去,也不必与人争执,就是气不过,来告诉我就是。”

      “我记下了。”德琳感激:从前她问过杜昭,知道秦简并非杜尚书的授业弟子,所谓“门生”不过是按常规,科举时哪个考官取录的便算在哪个考官门下——举子们所列的三成还多的门生便多属于此类——如今不少姻亲故交都在忙于自保,秦简却不弃不避,两相比较,让人如何不感叹?“德琳就不说‘谢’了。”
      “不说就对了。”秦简沉声。当年他落榜,同乡一位与他宛如云泥的豪绅之子却高中,有久经科场的好心人暗里提醒他莫是被人换了卷子。他如梦方醒,多方求告,却因无凭据而屡屡碰壁,眼见着盘缠又已用尽,走投无路下当街拦了杜尚书的轿子,言辞激愤。杜尚书未怪他的无礼,喝阻了一味驱赶他的衙役,细问因果,当场出题令他作文,看罢未言,叫人带了他到客栈入住。数日后,皇榜重颁,他鲤跃龙门,而联手舞弊的生员和考官全数入狱。久后他才听同僚说,是杜尚书力排众议,甘冒着被责“失职”的风险禀报上听,重调阅了全部的朱、墨卷,发现了他的朱卷被人冒名的玄机,还了他一个公道。若说谢,他才应该谢。“今日就自行整理吧,明日再点卯即可。”德琳态度爽利,他亦直来直去。

      “好。”德琳未推辞。见秦简有要走的意思,犹豫,“秦大哥……”对上停步的秦简,迟疑,“那个……你先说到的……”一咬牙,“太子殿下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简恍然,原来她为这个期期艾艾的,“猜的。你到行宫或许是寿昌公主的缘故,詹聿怀和张时景去是为谁?若是公主或云贵妃的事,应有向皇后的报备,回来会有医案归档,况还听说太子去过行宫……对了,你是怎么不好?那时陛下已有疾,他俩个竟离宫,你……”
      “无事,急症,现已痊愈。”德琳不欲多说,她竟和嘉德帝抢御医,实在是罪不可赦,“就是说光有你知道,外人……”
      “外人当也有这么想你们的,”秦简不粉饰太平,“前两天御史台有人上折,说什么‘西施倾吴、杨氏乱唐’的,明显是含沙射影,若未听到一点儿风声,怕他们没这个胆子。至于内宫,”他看着德琳,“傅尚司来找我,商量如何安置你,这当中的意味,还需我再说?”
      德琳默然:为了她,原来有这许多人在操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故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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