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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山居(下) ...

  •   行宫的日子比起宫中,随意悠闲了不少:云贵妃本就是随和的人,加之忙于敦促各处为后续来人做预备,对元沁和德琳,基本就是你们觉着怎么好就怎么样,难得有闲暇过来过两回,元沁却不耐烦,说“您不爱造纸吗?且去造纸,我有教习陪着就好。”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云贵妃飞快地瞥了眼德琳,难掩尴尬。元沁却是未觉,自顾道,“我不管您都要给谁,总之那种带着花瓣纹的浅红笺纸可要给我留着。若是能做得宽些就更好,像这样子。”她两手比划了一个宽度。

      “那有何难?”刚被抢白得脸容发僵的云贵妃瞬时恢复神采,“色和底纹不好调,宽窄长短的还不容易?可你要这么宽的,能做什么用?”元沁比划的长宽都接近方形了,从笺纸而言,实在是失了雅致。
      “给郡主做嫁妆簿子使不得么?”元沁挑着眼。口气虽不逊,神情却是颇在意云贵妃的看法。
      云贵妃微顿,心忖这孩子不过和木槿共处了数月,就能替她想到这些,恁般有情义,怎就和她这为人母的那么生呢?心中怅怅,面上却只是笑道,“这想得倒巧。要做这个用,还是大红色喜庆些,母妃过后试试多加些木芙蓉的汁液看如何。”说着话秀眉微蹙,已是琢磨开了——原来休看云贵妃如今尊贵,祖辈往上却不过是京畿有些名气的造纸人家,直到她父亲和叔父都读书应试做了官,才提携族人搬离旧居到了京城,到了兄弟子侄这一辈儿又更上层楼罢了。她童幼时看惯了家下人等操作,故真说到造纸一道,那是连等闲些的师傅都不及她的。

      元沁见她如此上心,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也没有那么急,您慢慢想就是了。”
      云贵妃闻言笑,说“哪能不急?母妃也就在行宫的这些天可用……这儿的水好,藤料、石灰什么的又齐全,”即便不是如此,一旦回了宫,她一个为贵妃的,还能揎臂挽袖地混迹于杂役之间造纸?成何体统?“再说休看如今日子未定,宫里和司库大人家的预备可是一点儿未耽搁,就算骆少师今日凯旋、明日拜堂也不会觉着仓促,还能应了双喜临门的话。”说着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这是玩笑话。不过你父皇已颁旨,诏你裕王叔回京,为的就是郡主的婚礼,照这么算,日子还能远吗?该做什么不得紧着点儿?……说来这日子是真不经混,一晃竟二十多年了,想不到裕王爷会因这个缘由回……”

      云贵妃显是想起了旧事,面色变得悠远,万姑姑在旁轻咳了声,却听元沁来了兴致,“您说裕王叔?我光听郡主赞他文韬武略,长得还和父皇极为肖似,我却从未见过呢!”
      “何止你?连母妃都未见过!”云贵妃接口,一面庆幸险未失言,一面忍不住叹岁月无情,多少传奇最终却要讳莫如深。心中感喟,口中却是又说起彩笺的事,提了几个花样,元沁也有鄙夷俗艳的,也有脱口说好的,偶有拿不准的问德琳,德琳都赞同了云贵妃,元沁便也点头。如此这般,母女倒是畅叙了好一阵。

      云贵妃拿此事极为重,之后得空便扎在造纸坊,也不光做彩笺,中间还让万姑姑给德琳送了一卷子半熟宣来,说给杜教习写画着玩。德琳连声道谢,过后见那宣纸纸质细腻,硬而不脆,还泛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裁来写字却未免可惜:她如今一提笔就想写“娑婆世界,他方国土”(地藏经经文),也实在是无奈得很。墨莲出主意,说“既舍不得写字,那就画画好了,也不屈了贵妃娘娘一番美意。”德琳一听到“画”,心头蓦动,脱口道,“那得是生宣才好。”墨莲惑道,“是么?您从前不是说画工笔熟宣或半熟宣好么?”德琳张了张眼,含糊了声“哦,是。”断不肯说前一瞬她想到了谁的写意山水。

      德琳其实是在及笄前学过一阵工笔花鸟,如今搁下的日子久了,握笔都觉生疏,不过她是不服输的性子,况行宫里左右也是闲着,便认真当作件事捡了起来,每日除了陪元沁、给木槿绣腰带,便是研究布局、用笔的事了。史姑姑有一回送东西过来,一见她罩着件粗布衣裳凭案临摹,袖上染着斑斑点点的墨迹,忍不住笑,说您这打扮和贵妃娘娘倒有一拼,得亏公主不便行动没看着,不然非得跟您二位学,那我可又来差事了,还得现给她做粗布褂子。
      德琳也笑,伸展胳臂给史姑姑看,说穿惯了还觉得这粗衣布裳的也挺舒适,等赶明儿得去告诉公主一声儿。史姑姑被捉弄得哭笑不得,连道“教习您快画画吧,我不在这儿碍您的事”,笑着自去了。

      行宫中的日子就这般流水似的过去,这日午后德琳正在后院中对着几茎睡莲出神,琢磨着如何把它们挪到画纸上,就听前厅廊外传来秋蒲急三火四的声音,“教习,教习,您在吗?您在哪儿?教习?教习——”不由蹙眉:这秋蒲幸好是行宫中的侍女,要是在宫中,只怕早被管事姑姑撵出去了,本就不伶俐利落,遇事还这么大呼小叫的……“过后你教教她。”她瞥了眼磨墨的墨莲。墨莲笑着点头,向外提高了点儿声音,“我们在后院。”
      “好、诶呀这位小姐,你们别、你们等我、诶呀、别、哎呀,好、好,你们随便吧!”

      随着秋蒲气急败坏的最后一句,德琳和墨莲都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轩廊门开处,正有一主二仆昂昂然、施施然而入,仿似……入无人之境。
      “徐教习好。”墨莲压下惊诧,迎上去给领头的女子行礼,又对秋蒲道,“去给徐教习备茶。”这丫头一直气鼓鼓地瞪着徐若媛,倒还有可取之处。至于徐若媛身后的芸香和兰慧,她略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自退回去立在了德琳身后。兰慧和芸香见她的举动也醒及自家的身份,多少有些讪讪地后退到了规矩的位置。
      徐若媛这时已把后院连景带人看了个清楚,甜笑了一声道,“杜教习好兴致啊!”眼前的杜德琳一袭灰旧的布衣,黑发随意用根簪子挽着,簪头还只是颗念珠,怎么看都该归作是落魄样,可临池的画案和案上铺开的纸、研好的墨,却无不在昭示着此间人的闲适惬意,这令徐若媛的一腔心火简直按捺不住。

      “惭愧,家居闲散,唐突远客。”德琳含笑,“先请徐教习到室中就坐,我去换身衣服就来。”她吩咐墨莲。
      “不必了,我还有宫差在身,要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的。杜教习随意些吧,你我同为教习一场,我来看看你也是应当的。”
      “是么?那就主随客便了。徐教习请坐。”德琳不以为意地一笑,自在院中古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又向徐若媛延手示意另一块平整些的山石。芸香和兰慧见了变色:她们小姐临行前精心选配的罗衫绣裙云丝履,华美翩然得仙子一般,方才进这儿之前,也是好一通理鬓抻衣拽裙,为的就是一见之下把杜教习比下去,如今哪能跟她一样随意往地下一坐?可……小姐自个儿说的不进屋,这时候也不好说别的吧……

      两个丫头心神不定,徐若媛也未好到哪去,嫌恶地瞥一眼隐有苔痕的石头,再看看悠然而坐的德琳,每回面对她时的自惭感又油然而生,只是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她暗暗冷笑:杜德琳,但愿你一会儿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小心地拎起裙裾,在山石上谨慎地坐了一个边角儿,徐若媛脸上挂出笑意,“都说山居宜人,杜教习果真是自得其乐,看样子早忘了外头今夕何夕了吧?”
      “不过是随遇而安,哪有徐教习说得那么……”德琳浅笑,见秋蒲捧了茶出来,便不再往下,只等着秋蒲把茶奉上。

      “杜教习真是超然呢。”徐若媛接了茶,再忍不住急躁:她不信杜德琳未觉出她今日的到访有异,可就是不问,这么下去,她岂不是要白跑一趟?!——此前她便猜测杜德琳到行宫是不是有人刻意安排,试探到此时看,她应是真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却不知是谁如此庇护她,难道是……不愿想、或说不愿相信是她想到的那个人做的这番安排,徐若媛不再兜圈子——她真的是来办差、还要回去复命的,实在是耗不起了,“我今日来,是想请教杜教习件事……”
      “请说。”
      “听说世间的大福大祸都有先兆,不知道杜教习怎么以为?”
      “哦?徐教习以为呢?”
      “我觉着冥冥中真是自有天意!”徐若媛强压着不让眸中泛出异彩,“前日宫中有风雨,过后听说寿昌宫西殿、就是杜教习您的居处,檐下的燕巢倾覆,分毫未留,并且——”她拖了个长声儿。

      “怎样呢?”德琳如她所愿地接口。
      “覆、巢、之、下,不、见、完、卵!”
      “所以?”
      “杜教习何必装糊涂?”徐若媛再不能忍,尖笑出声,恨极了杜德琳的无动于衷,“杜尚书徇私舞弊被弹劾,你不知吗?”
      “不知。”
      “罪证确凿,令陛下痛心晕厥,你不知?”
      “不知。”
      “那么,你父亲被革职呢?”
      “不知。”
      “呵,”徐若媛真的笑了,眼望德琳,语声柔细,“那么杜尚书被查办入狱,杜教习也不知了?”
      “不知。”德琳平静地回望徐若媛,“还有么?”见徐若媛怔愣地瞪着她,一言不发,她把茶碗递向身后,缓缓起身,“多谢徐教习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乍闻变故,德琳心乱如麻,恐有失礼之处令人为难,就不留徐教习了。墨莲,代我送徐教习,祝回程一路平安。”

      “是,小姐。”墨莲捧着茶碗,一脸肃穆地对徐若媛屈膝,“徐教习,请。”不管徐若媛如何反应,径自直起身来头前带路。轩门边侍立的秋蒲这回倒是长眼色,小跑着上前来接了徐若媛的茶碗,有样学样地也一屈膝,“徐教习,请。”徐若媛再坐不住,拂袖起身,对德琳哂笑,“我也是好意,不忍杜教习被蒙在鼓里,还请杜教习不要怪我多事才好——您可是教习中的翘楚,一定要好好保重才是。”
      “多谢徐教习好意,我会的。”德琳颔首。徐若媛无话好说,撇唇一笑,拧身领着两个丫头去了。德琳眼看着她们几人的身影消失在轩廊门外,这才身子一软,跌坐回山石上,两眼直直地望了远山,直到墨莲回来。
      “小姐!”墨莲跪倒在她面前,眼含了泪。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德琳低喝。

      墨莲叩首,摇头,“我……”
      “我是笼中鸟,你们也是瞎子、聋子?!”这么大的事,断不是这几日之间才出的,她们竟一点儿风声不知,到底是被人瞒得好苦,还是她们自个儿太迟钝?
      “小姐,会不会是徐教习……”墨莲抱着渺茫的期望。
      “这么大的事,她敢?!”德琳何尝不希望事情如墨莲所想,然她更清楚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徐若媛怎会在她面前表露出恶意?一直以来,她都遮掩得够苦的了吧,今天终于可以一展胸臆,连德琳都替她觉得轻松了——今日从她们主仆进门,她便感到是来者不善,原来她们依仗的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起来吧,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看墨莲膝头的裙子洇出水渍,德琳疲惫地叹了一声,现在再怎么责人、自责都没有用,不如想想能做些什么,“你把这儿收拾了。我去找下史姑姑。”她扶着墨莲的肩头站起身来。

      “是。”墨莲低头抹去眼泪,也跟着起身,“小姐,我和您……”
      “不用,我自去就好。你还和平素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墨莲明白德琳的意思,脊背挺了挺,声音也硬气了些。
      德琳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墨莲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却看不出端倪。摆了饭上来,德琳也未说什么,执起牙箸便吃,饭量也未见少。墨莲放下些心,只在想问问史姑姑怎么说的时候,德琳摇头,“别问了,都是真的。”墨莲心一沉,德琳却瞥了她一眼,“别胡思乱想。今日都累了,好好睡一觉再说。”
      她面容沉静,自有种不容置辩之气,墨莲依令行事,一颗心却不得安稳,整夜碾转反侧,好容易熬到晨光熹微,再躺不住了,轻手轻脚地起来,想去看看德琳睡得如何。结果刚一走到内室门口,就见德琳抱膝坐在床上,吃了一惊,“小姐?”
      德琳转过脸来,竖了根手指在唇边,接着才轻声道,“什么时辰了?”
      “卯初了。”
      德琳点了点头,招手。墨莲赶紧过去。德琳盯着她的方向,轻声,“再等半个时辰吧。半个时辰后公主该起来了,你去请她过来。记着,除了史姑姑,不要让旁人知道。”
      “是。”墨莲应声。

      这日卯末,元沁被史姑姑搀着到了德琳处,未及两刻,元沁急急回了居处,之后,有虎卫装束的人听命前来。辰时,有快马从行宫飞驰往都城。半个时辰后,一羽信鸽从万壑群峰中振翅飞往皇宫……
      这日酉时,太子元成回到文华堂,总管李申正翘首以待,“殿下,您可回来了!”顾不得太子一脸倦容,径从袖中托出一个信札、一个鸽子的脚管,“行宫那边来的。”
      元成脸色一变,三两下拆开后发先至的鸽子脚管,触目四个字:教习失明,元成眼瞳一缩,抿唇夺过信札,不知怎么拆开的,元沁凌乱的字直扑眼帘:教习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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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山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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