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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夜雨 ...

  •   夏日的雨,不下则已,一下还有些收不住了——从午后开始哗哗,到晚来更像是瓢舀盆泼的了。借着风势,一阵阵直像是要扑进屋来。墨莲忙去把门掩小了些——这般大雨,再不会有闲人四下走动,她和绿菱心照不宣地把门半敞了:闭门闭了这些天,实在难得借天机让小姐透透气。
      要说这雨也真是大得邪乎,掩门的功夫就湿了人袖口和裙摆,墨莲边甩手抖落边回望着黑沉沉的雨幕咋舌,“这王母娘娘长得多大的脚?!”

      绿菱正掌了灯往德琳房里送,听见这话接口,“怎么,你还想给她做双鞋?”
      墨莲被怄得“嗤儿”一声发笑,见立在窗前的德琳闻声看过来,更乐,“小姐,您知道我们两个说的什么?”见德琳只是挑眉望着她不答,不卖关子,笑道,“这是乡野村夫的话,说下雨是王母娘娘在从天上往下倒洗脚水。您看今儿这雨下得……”得多大的脚才能用这许多的水?

      德琳明白过来,啐一口,不听她胡说八道,叫绿菱把灯搁在壁角的案上就好。绿菱讶异,说搁那么远,写字哪能得眼?德琳懒懒地道,“今儿不写了。”说前几日写得多,攒出来不少,再往下每日写三千来个字也就成了,今日就不撵了。

      绿菱悄看她一眼,未说什么,自把灯送到壁角去了。这功夫墨莲也进到内室,见了先是说好,说天天睁眼就是写写写,该叫自个儿歇歇了。跟着又有些不赞同,说今日凉快,何不趁着今日多写点儿、待天再像之前那般热得人一动一身汗的时候再偷懒歇着?

      德琳道,要像之前那样,人整天都是黏腻腻的,便是闲着也是心烦气躁的不安生,还不如趁今日,既是偷懒便索性让自个儿懒得舒舒服服的。
      绿菱和墨莲寻思寻思这话,都笑,说还是小姐想得明白。德琳道不是想得明白,不过是我会享福罢了。
      一听这话,墨莲可就想起珠喜——韩颖的丫头那天过来学的事,叫道,“小姐你还真别这么说:外头可真有人在说你和公主有福呢,说你们名儿上是受罚,实则不用去宫学、不用晨昏定省,大热的天儿就躲在阴凉屋里,惬意着呢。”说着已拧了眉。绿菱瞥她一眼,说这也值得生气?世间不有的是那种人:看旁个都是得了便宜的、看自家就全是倒霉烦心不得意的?有人愿意那么想、愿意给自家添堵,就由着她们去好了,是关了咱们的痛还是关了咱们的痒?倒用去理会?

      墨莲想了想,看德琳,德琳却是对绿菱笑,“这话说得……深得我心!”墨莲闻言佯恼,说“小姐您就偏心吧,只要是绿菱姐姐说的话,您就都觉得有理。”见德琳和绿菱不约而同看她,一脸“你多大了?还撒这种娇?”的嫌弃之色,撑不住,自个儿告起了饶,转而说如今该来的人都要么亲自来、要么打发身边人来过了,唯有徐教习这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前几日她陪湘公主来探望沁公主,也是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了,不知怎么个缘故。

      墨莲的意思是按徐若媛素日的殷勤,怎么也会有所表示,就连谭玉君在路上远远看到她,都知道专过来说一句“让你们小姐放宽心,事情既过了,谁也不会老记着她的错”,不管话受不受听,至少是有那么个意思。反而是徐若媛,人都到了寿昌宫却未来打个照面,实在是反常得很。

      “哪有什么该来不该来的?”德琳听了墨莲的话,薄责,“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顾虑。”说了这一句便撂下了,问起瑶筝这两日如何——德琳心里清楚,今日的徐若媛已不是乍入宫时那个对谁都小心的徐若媛了,包括对她也是,面上看着亲热,偶尔的话风儿和强撑出来的笑却实实在在地透着既生瑜何生亮的酸涩,再加上两家从前的恩怨,她不来才是应当的。只是这话德琳不会点破、更不会对丫头们说起。

      德琳是觉着自个儿和徐若媛并无什么可比的,往后也是各有各的路,是以并不介意。墨莲不过是提个醒儿,见她如此,自不会追着不放,德琳既问瑶筝,她便说起瑶筝的事。
      墨莲说瑶筝小姐听您的话,这两日未再天天过来,听红绡说这些日子她除了早晚练功便是在房里看您给她的书。红绡还说她要早如此,哪用做什么武教习,直接去考个女状元不是更好?

      “红绡这是想讨打。”德琳忍不住笑骂。想到元信和瑶筝,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她如今敦促瑶筝看书还有没有用。“几时了?”她看了看黑黢黢的庭院,听着哗哗的雨声砸在地上,只觉得意兴阑珊。
      “戌时快过了。”绿菱若无其事。

      德琳“哦”了声,起身,是预备安寝的意思了。两个丫头互看了眼,都爱莫能助,一个去准备栉沐用具,一个去关前后门户,结果绿菱刚把前门闩上,后门却“哐”一声开了,刚咒了声“这风……”,跟着却是一惊,“谁?!”喝问罢,已看清门开处披蓑戴笠地进来的人,益发惊得连礼都忘了行,“殿下?!”

      元成站在内室门边自取了斗笠,皱眉,“怎么敲门都不应?”还以为她们睡下了,还好不死心,一推门——自然推的劲儿大了点儿——门开了。
      德琳回过神来,瞅着他脸上的水迹顺着鬓发而下、蓑衣上的水也是沥沥拉拉地往下淌,站的地方眼看着就成了个小水洼,忍不住叹气,“这样的天,你还来做什么?!”
      一边埋怨,一面还是叫绿菱相帮着解了他的蓑衣挂到后门厅里控着水,又叫墨莲多拿干布巾来,腾出空儿又问,“瑾言呢?怎么未跟着你?”

      元成半屈着膝,示意德琳为他拭去面上的雨水,口中道,“太晚了,未叫她。”
      德琳停下手,瞅他:知道太晚了,你怎么还来?“黑灯瞎火的,连个跟的人都……”
      “带侍卫了。外头候着呢。”元成抽走她手中半湿的巾帕,看也不看扔给墨莲,灯影里的神情有些莫测高深,“你几日未看到我了?”

      德琳被问得垂睫,默默伸出四根手指。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赞同他的举动,低声,“等天好了再过来不是一样?何苦赶着这又是风又是雨的……”
      “我等不得。”元成脱口: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了,悬空的心才像落到了实地儿——敲门无人应的那一瞬,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要把他拒之门外了……“谁知道这些天不见,你会不会胡乱猜疑我什么……”

      “我为何要猜疑你?”德琳啼笑皆非,见元成神情古怪,倒认了真,“莫非、你有需我猜疑处?”
      “休胡说!”元成吃一惊,醒及德琳的敏慧,不敢再放任心绪,“今日再不来,往下还不知何时能得空。你这几天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也就是抄抄经,发发懒。往下怎么不得空儿?国事?战事?”何事忙成这样子?——细看之下,元成的气色确乎不大好,还不如在文华堂书斋里他睡着那回,那回看上去就是累坏了,这回却像是夹着忧的,“很烦心?”
      “不过是头绪太多。”元成携了德琳的手到桌案前坐下,“嗯?”怎么笔墨都收起来了?
      德琳随意一瞥,忽看到摞放在书册最上面的纸页,作色,猛地起身,元成却抢在她前头先拽到了手里,边警告地指着她不许她动,边斜目去瞟纸上的字句。
      德琳心知抢也无用,撇头望向外室,懊恼平素怎么不多教墨莲和绿菱认些字、读些诗词,便不会如此时这般令她的一腔心事坦陈于人……

      元成看得极快:那纸上原也不过三五断句,涂写着“遥夜”、“琵琶”、“未妨惆怅是清狂”、“莫向花笺费泪行”——无一字是相思,却句句都是相思(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琵琶弦上说相思;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元成心神震荡,见两个丫头都不在室中,自用额去抵了德琳的,低声,“想我了?”说时心里竟是一阵阵的疼:他终于熬到今日、熬到她肯为他费心思了……

      他的声调轻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却莫名的令德琳觉出种惶惶的意味,诧异于自个儿怎会有如此错觉,一面却是不自在地别开脸,哼着道,“不过是抄经累了换换脑筋罢了……偏你想得多……”
      “我想你了,”元成不听她嘴硬,健臂揽了她腰,头顺势搁在她颈侧,闭上了眼,“每天都想,想着快点儿忙完,过来看看你,哪怕就是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慢慢说来,仿似呓语。德琳悄悄侧眸看他,见他眉心微蹙,一脸倦意,心中酸软,“我总是在这里的,伤也都好了,何用总惦着?”
      元成不语,闭目倚着她,像是睡着了。德琳无奈,轻叹,“多少事,竟把人累成这个样子。”她逡巡着室内,想着要不要让他换到湘妃榻上去靠一靠。

      “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南诏那边的事正在紧要关头,回纥七王子又进京,说是为父皇贺寿……这时机……还有父皇的寿诞……”元成依旧阖目,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德琳听得不甚明白,捡着最后一句道,“陛下的寿诞不是有礼部筹办么?” 说时犹在想着怎么让他歇歇,便毫未觉出倚在颈侧的人闻言身子一僵,之后才像是无奈地笑叹着道,“是礼部筹办。可总有许多事要格外定夺,我这为人子、为储君的不出面,难道还能叫父皇亲为自己的寿诞操劳?”

      唔……那确是不合情理。德琳同情地瞅着元成,爱莫能助了。元成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睁眼坐正了身子,眼睛捕住了她的眸子,“你……心疼我?”
      他、可真是什么话都问得出口!德琳又惊又窘,横他一眼,缩手——原本是想帮他理理额头的。元成赶紧捉了她手合到掌中,“我有事跟你说……”

      深深地凝视着德琳,心中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因一时不舍坏了大事——看到她浅嗔薄怨的样子,他几乎忍不住要推翻此前所有的决断,就和她这么相依相偎下去,在暗夜和急雨隔出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里,他不是储君、她不是尚书小姐,他们只是世间最寻常的、彼此心悦的一对男女,彼此是彼此的良人……然,再怎样自欺欺人,他亦知这只能是空想!“云贵妃向父皇请旨,要去万壑行宫避暑。”他终于把这话说出来,断了自个儿的退路。

      德琳微讶凝他:云贵妃的事,为何要跟她说?
      “贵妃一便请旨,要带沁儿同去休养……”元成看着她。
      德琳明白了,神情一滞,随即撇开了眼,勉强笑道,“我还在闭门中,哪能跟着……”
      “圣旨已经准了。”元成面无表情。
      德琳无言望他,不解他何以有那种决绝的口气,仿佛要硬生生掐断谁的希冀。元成被她无言的注视灼得心痛,猛地拥她入怀,“别怪我!”

      德琳被他箍得险上不来气,乍闻要去行宫的失落倒是平复了些,微微挣了挣,抵着他胸膛嘟哝,“我怪你做什么?”
      “……我无法对父皇说不叫你去……”——那夜杜尚书离宫后,嘉德帝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德琳怎么办?”通宵未眠却能奇谋迭出的他被这一句击中隐忧,默然一瞬,才像是挣扎般道,“她还在受罚。”那一刻,他真的无限感激她被罚闭门,与外界讯息不通,自可免受侵扰……
      嘉德帝却轻易戳破他的侥幸,“元成,这次的事可能速战速决?”

      不能。甚而他们并不知往下等着他们的还有多少云波诡谲……而德琳的处罚却很快就要期满,那时……
      “杜氏已然如此……就休把她再牵连进来了……去行宫吧,先避过这一回,日后再……”嘉德帝未说下去,隐隐唏嘘——半生风云,他已预见到这回的事将在元成和德琳之间划出怎样的鸿沟……那样的一对璧人,伤之何忍?然情势所逼,他为君、为父的温情也仅能至于此了。再开口时,已是帝王的威严,“元成,休忘了你的身份!

      元成未忘,也莫敢忘,他是天启王朝的太子,与江山子民同生共存——从记事起便被如此耳提面命,一切早似化入血脉,突临激变,不需抉择,自有取舍……可还是会愀然,因为一想到那个女子、那个他一直以最柔软的情思虔诚相待的女子,他的心便如滚油泼煎:九年了,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她能因他而喜乐安康,可荒谬的是,今夜之后,她的平安喜乐都将被他亲手剥夺……但是他坚信德琳是明白他的,他日尘埃落定,必能谅解他今日所为,是以面对嘉德帝的棒喝,他坚毅应“是”……

      这些天里,他紧锣密鼓却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桩桩事,该授意的授意,该示警的示警,萧隐樵也在回京路上被他转派别处。一切都在按预先的筹谋进行,朝堂上的争斗已然波及后宫,仁慧皇后专找了他去旁敲侧击,他仅回了三个字,“不可说”。仁慧皇后便再无话。
      对他母后而言,这三个字足够,对年轻的德琳而言,这三个字……原本,他还想再拖一拖:莫名的,他不想她离宫,总觉得她一走便会远离他……但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快,而她又太机敏,他在她面前每每有无所遁形之感……通谋全盘的时候,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李昊琛和容琳夫妇,事到如今才知,最让他进退维谷的,其实是德琳。

      他不能对德琳据实以告——对仁慧皇后不可说的,对德琳更不能说,可“不说”的后果……换他是德琳,一样会觉得是灭顶之灾了。权衡之下,竟是嘉德帝的避居行宫之策最可取……
      德琳不知他的一句“我无法对父皇说不叫你去”其实含了恁般深意,在听到是嘉德帝的意思时便已窘迫:自端午赐扇那一回,她总觉得帝、后在以笑谑的眼神儿看她和元成,她奈何不了,唯有避之不谈,“郡主亦同去?”她挑了件不会被元成钻空子取笑的事——元沁坠马后,寿昌宫忙乱了好些天,皇后娘娘说“这叫郡主怎么起居?”,遂把木槿郡主移到彤辉宫左近的荷露轩去了,一住至今。

      德琳问完自家可已猜知结果:木槿正处于待嫁之中,怕不能那么逍遥。果然就听元成道,“她不去。这回只有贵妃带同你和沁儿。”跟着又解释道,“行宫那边平素只有些值守的人,乍去的人多了,怕照应不过来。若光是你们三个、再加上各自带随侍的人,则是无虞的。余人么则需再等几日,等宫里把人手往那边调配齐了再陆续地去。”

      如此说来还真是殊荣呢,德琳腹诽,并不知元成是怕她起疑,才拉拉杂杂地说了那么多。“那住到什么时候?”她淡淡。
      “这个不定规,要看贵妃的意思。”元成不敢错过德琳每一个细微的神情,“父皇的寿诞总是要回来的。”再去则又另当别论——这也是年年的定例,好在万壑行宫不算远,朝启夕至,不然倒是折腾了。
      默算了算,那是还有月余。德琳想想也无甚话好说,眼望着元成,倒是发起呆来。

      元成见她如此,只觉心里发空,忧苦难辨,展双臂将她重揽进怀里,促声道,“或许也不用那么久……”或许事情会比他推想的简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那么他就可早日……
      “谁跟你说久不久的了?”德琳闷声,“我是在想着难得出去一回,要做些什么才好,否则枉费了……”

      “休妄想!”元成打断,如何听不出德琳的口是心非?“你去,也是要好好休养的,这一回的苦头……”
      “好啦,我知道啦。”德琳不许他再往下:再听他用这样的口气叮嘱下去,她、会舍不得离宫……默默相拥了一阵,德琳轻轻开口,“这样子也好,不用总惦着我,你可以扎下心来做事,就不必那么辛劳了,我也……”我也不必总惦着你、整日心神不宁的。这话却是说不出口。

      她话未竟而意已到,元成难掩震动:这半晌的察言观色,他确信德琳绝未听到什么风声,偏她的话竟像是洞悉了什么——嘉德帝的行宫之议,确是为她好,可同时也是为了能令他心无旁骛,她竟在无意中一语中的!“你以为不在宫里我就不惦着你了?”他低哼,“还是你离了宫就不想着我了?”一手揽了德琳的腰,一手摩挲着她的颈发,边贪恋此刻的温存,边想着要及早将她远置于是非之外:不闻则不生疑,不知方不伤心,她安稳,他才能无惧,“别胡想些有的没的,你好好儿的,我才能安心。我安心了,你才能放心……不过是分开……也好,分开些日子,更能叫你想起我的好,你说是不是?”不肯被怅然左右,他打起精神调笑。
      德琳瞅他一眼,不应声,耳听着窗外急雨,默想若能此刻永驻……也无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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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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