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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雨燕 ...

  •   都说“春日天,孩儿面”,晌午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过了晌儿天忽然就暗下来了,史姑姑站在寿昌宫正殿廊下,望着满院子晾晒的毛皮被褥裘皮褂袄什么的犯开了愁:换季了,这些东西都得晒透了好收起来,这忽然一变天……

      “绿菱,你看这天上是过路云彩还是真要下雨?”忽看到绿菱从西殿出来,史姑姑忙唤——她实在是不想一大早叫人把东西晒出来,这时候急急忙忙地收,一会儿一旦晴了,不还得劳师动众地往外搬?可要不收,万一真下了雨,麻烦就更大——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想听听旁人是怎么以为的,也好帮着自个儿下个决心。

      绿菱也是觉着天色不对才出来的,自然明白史姑姑的意思,笑道,“姑姑,你问我还不如问那两只燕子!”
      史姑姑叹道,“我可不就是没望见它们回来才问你的。” 前日寿昌宫忽飞进两只燕子,叽叽喳喳盘旋了一阵后,正经在西殿檐下筑开了巢,每日里翩跹往来,倒是给众人不少乐趣。偏偏这时候不知哪去了,不然看看它们高飞还是低飞也能大体猜猜有没有雨。

      绿菱好好望了阵天,委实拿不准,只说没起风,看样子下也不能大,不妨再等一阵子看,倒是公主和郡主那儿,还是及早叫人把雨具送过去的好。
      史姑姑道,“这个我倒是想到了,已打发人去了。反而是杜教习,出去的时候拿伞了么?”

      绿菱摇头,说教习出去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哪想得到这个?不过她只是要醒醒困劲儿,料不能走远,再说墨莲跟着她,看天不好自然会提醒儿。正说着,听到殿门外的空心青石砖路上传来脚步声,因笑道,“看,这不是说曹操就曹……”往门口一转头,半截话咽回去了,麻溜蹲身行礼。
      史姑姑也看清了来人,赶紧下阶行礼相迎,“太子殿下!”

      元成挥手叫二人起身,边往正殿去边随口道“说什么说得那么热闹?沁儿呢?”
      史姑姑和绿菱悄悄对了个眼色,赶紧随上去道,“回殿下,公主和郡主去骅骝台了。”被瑶筝鼓动的,元沁和木槿这几日迷上了骑马,天天宫学里是不得不去、骅骝台则是不能不去。德琳原不赞同,怕瑶筝顾不过来会有个闪失,谁知安王元信跟着来赌咒发誓地作保,说还有他和骆少师呢,断不会有事的,德琳便不好再加阻拦,只私下里再三叮嘱瑶筝仔细也就罢了。

      “杜教习也去了?” 元成闻言在台阶上回身。
      史姑姑忙道杜教习未去,不过做针线累了,出去歇歇眼,估摸也快回来了。说罢不由往殿门外看,元成也随着她往外看了看,却是挑眉,“你们的东西不用收吗?”不用说,自然是看到了院子里的景况。

      史姑姑已示意绿菱去找人收拾了,故不担心这个,只请元成先进正厅稍坐一坐,她这就打发人去请公主回来。元成却摆手,说不必了,他不过是路过,想问问元沁前两日送来的新茶喝着如何?要喝得惯就再送些来。

      史姑姑听了赶紧先替元沁道谢,继而说公主和郡主都嫌味重,反而是杜教习觉着好,故而那些茶都给了杜教习。这大半年,她看得出太子殿下对元沁公主比别个姊妹愈发不同,料不会为她如此行事生气,故敢实话实说。果然元成听了只是摇头,说“她倒是会送人情”,又道她既不爱这样的,那过后再送别的来。史姑姑忙再次行礼谢过了。见元成整了整袍袖,又望了望天,似乎是要走了,忙半躬了身,预备行礼恭送,却听元成似是欣然地道“下雨了。”

      史姑姑往院中一看,果不然地皮儿正一点一滴地湿润开——好在绿菱领人收得及时,衣物是避开了这一难。再看绿菱,见她站在西廊下直劲儿往殿外张望,心知德琳主仆未归——
      偷眼看看元成,正想怎么跟他告退,元成却挥手,“忙你的吧,我自在这儿看看雨景。”

      史姑姑闻言忙道遵命,绕下西廊跟绿菱略一商议,叫了两个侍女来跟绿菱一块儿出去、分头去迎一迎德琳和墨莲。回过神见细细的雨丝已经成了帘,那两只燕子却不知什么时候飞回来了,在雨帘中穿梭往复,太子殿下凭栏而立,看得饶有兴致,便也不去打扰,自回偏殿检视刚收回来的衣物有无差错了。

      元成见人都走了,才把眼光从燕子身上收回来,转而盯了殿门——盯得都快没耐心、恨
      不能也跟着拔腿去找人了,才听殿门外传来响动,跟着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小姐啊,我说让您先躲躲、我跑回来拿伞吧,您偏不听,那您倒是快点儿走啊,您偏慢悠悠的,您看看这淋得!”另一道优哉游哉的声音接口道,“走得再快有什么用,前面不也在下雨吗?”

      殿内本欲拾阶而下的人闻听此言顿时莞尔,索性立在原处观望。就见殿门开处,墨莲一手扶门,一手用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急不得恼不得地道,“小姐您就气我吧!”德琳施施然地被她让进来,笑着道,“怎么叫气你?你细想想,我说的不是道理吗?”一抬眸,顿时楞在原地。

      正殿廊下,一个英挺的人扶栏而立,隔着雨帘,居高临下地与她遥遥对望,她看不出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唇抿得很紧,他的眼……她看不清他的眼,却知道一定是锁在她身上的,顿时狼狈起来,直到那人带笑地道,“还不进去?还嫌淋得不够?”

      她如梦方醒,仓促地屈了屈膝,拧身快步往西殿而去。元成悄悄吁了口气,垂眼对自个儿摇头:不过是看到她穿过细雨霏霏走进来时唇边那抹自在随意的笑,不过是看到她湿了的鬓发俏皮地贴在颊边,睫上似乎承着一圈毛茸茸的水雾,更不过是看到她站在微雨里向他凝眸,他的心竟就跳得像摁都摁不住了……

      元成自嘲不已,西殿里的德琳却只是无言——墨莲已去下房叫两个侍女送了热水姜茶巾帕来,简单把自个儿拾掇干爽了,便赶到德琳身边替下侍女,叫她们把德琳换下的湿衣裙拿到外间点上薰笼烘着,自家取了干帕子替德琳反复揉着湿发,觉着没有潮气了,才拿云纹梳一点点儿梳顺了,又拿篦子细细地篦了两遍。这时候出去迎她们却走了两岔的侍女和绿菱都先后回来了,见无需差使处,几个侍女便各自去了。墨莲边给德琳通着发,边瞅着绿菱,眉往正殿那方挑了挑,以口型问“还在?”

      绿菱会意,点了点头,过来接了墨莲,替德琳把头发按原样子挽好,又捧过妆奁来,预备替她重新上妆,德琳却摇头,只自挑了一点儿面脂在掌心揉开了,淡淡敷于面上就罢。这功夫墨莲也把外穿的裙裳捧过来了,绿菱扫一眼,看看墨莲,未说什么:墨莲挑了一套樱草色绣蝶翅纹的、一套银红底子白玉色花的,都是德琳入宫时带进来的,还都是八成新。这两套放在上面,最下面一套则和德琳先前换下来的一模一样,是换洗的教习的服饰。

      德琳看到墨莲手里的衣裳,微蹙了蹙眉,直接伸手抽出最下面的一套,绿菱忙上前帮她换上。正理裙带呢,史姑姑在外头唤“教习?杜教习?”,德琳应了一声,墨莲去开门请了她进来。史姑姑的神色略有些迟疑,看着德琳轻声道,“教习,殿下说要在这儿避过雨再走。问您能否去陪他下一局棋?”

      德琳低头理顺裙摆,问“公主她们何时能回?”
      史姑姑道“去送雨具的人回来说,公主叫告诉您和我,说要是下雨的话,她们就近去安王宫里避一避。”就是说那二位玩野了,根本不打算早回。
      德琳顿了顿,“那有劳姑姑去征询殿下之意,问可否在正殿廊下设案,视线清亮且可赏雨景。”

      史姑姑闻言一喜,屈膝道“谢教习”——太子之请固然不能辞,然公主不在,让太子殿下和德琳在公主殿中对弈显然不合宜,而若让太子殿下到德琳的西殿则更不合礼,德琳若以此推拒的话她也不好强求:跟德琳熟了,史姑姑深知她骨子里有清冷孤傲的一面,未见得对方是太子她就肯去敷衍,故她过来问时,心里直忐忑——还好德琳未令她难做,只提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史姑姑依德琳之言回报元成,元成自无不答应的道理,唯在内侍们布好棋案退下、德琳也行礼入座后,轻轻地“哼”了一声,“花这些心思!你是要防谁呢?”
      德琳偏头望着栏外,看雨滴在砖石上溅出连串的小小水花,“我只是不想叫史姑姑为难。”

      “我要信你才是有鬼!”元成又“哼”了一声,自信明白德琳的小心思:她还是不惯与他相处,只是,或许她都不自知的,她今日见他,虽有惊讶有局促,却唯独没有之前最令他头痛的退避,而这,已足够他心喜了……“你忙元夕节会那一阵子,我就常过来。”——他未雨绸缪,早铺垫过了,故她无需担心旁人会因他的到来起疑。瞥了眼固执地不肯正视他的人,元成拈了两颗云子分握到掌中伸到她面前……

      眼前忽然多出两只拳头,德琳吓一跳,猛抬眼,“做什么?!”元成好气好笑地瞪她,“猜子!”他自问他的手型在男子中可算翘楚了,怎么到她那儿……不惊艳也就罢了,竟还是那么嫌弃的一眼。
      德琳无语:他说谁先行不就好了,还用猜子?看了看,随意指了他的一只手。元成摊开手掌,掌心里一枚黑色的棋子。

      执黑先行。
      既是天意,德琳不虚让,端坐了,预备行棋,却见元成慢慢摊开了另一只手掌,掌心……赫然还是一枚黑色棋子。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他的故意,无论怎么选都是她先行。
      他还真有闲心!德琳心里嘀咕,偏不看他,信手拈了一子落于枰上,元成见她面上木然,低首处唇角却是微抿上翘,不觉也是一笑,自取了白子随着她在枰上落下。

      两人落子都快,不一忽枰上就有些局面了,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德琳原就想到元成的棋艺应非等闲,几手交换下来,觉出元成的棋力在自己之上,落子便谨慎起来。元成倒是随意,她快他亦快,她慢他亦慢,两人默默行至中盘,德琳为一招儿取舍陷入了思量。忽听元成道,“今儿什么日子?”

      德琳默想了想,既非节日也未听说是谁的寿诞,因道,“四月初二。”权衡利弊,弃了一子。却听元成叹了一声,德琳以为自个儿出了昏招,审视一遍棋面,并不觉有错,狐疑抬眸看元成。
      元成正等着她看,“一年了。”
      德琳莫名所以。
      元成对她实在是无奈至极,“醉仙居。”
      德琳一凝神,恍然——去年今日,她与他在醉仙居初次谋面……

      倏忽竟是一年了呢……醉仙居之后,送容琳的时候见过他,东宫夜宴见过他,甄选的时候,他去过琅嬛阁,她去过文华堂,还有斗茶、赛墨……正式入宫后,又有宫学里和魏夫子那一场,他陪她去给人赔罪,还有元夕前后的种种……她恼了他多少次,他却是一直在帮她的……不知不觉中,她与他的来往竟是比跟家人都多了……“要那么说,该叫墨莲出来煮茶。”

      她低眸只做若无其事,元成却直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原来她也是记得的,记得他们的初见!顿觉得心又欢实地跳开了,不得不环了双臂压着,低笑,“改天吧。你忽然对我这么好……”他竟都不敢信了——曾经他以为只要他示好,他和她之间便是水到渠成,谁知一而再地受挫,如今她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和他坐在一起下棋,对他而言已是要感激不已了,“你那天说‘不还有往后吗’,那就把你的好,留着往后一点点儿给我。”

      德琳依旧低眸,白玉般的耳际和脸颊却是晕上了一层绯红,指了指棋盘,板着声儿道,“该谁了?”
      元成看了看,想起该自个儿了,略加参详,在天元近旁落下一子,默算了算,道,“你还能下三十手。”

      他说得十分笃定,德琳却是微哂:她固然不敢以为自个儿定能赢了元成,可从暂时看,她和他的棋并看不出明显的优劣势,他何以断定她只能再下三十手?心中不服,口中却不争辩,只每一步都思虑得愈加仔细,更用心默记着步数。
      行了一、二十步,丝毫未觉异样,德琳不由以为元成是在故弄玄虚了。直到下到第二十五、六手的时候,枰中形势突变,元成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棋忽然相互呼应了,如龙盘虎踞,蓄势咄咄。德琳顿时心惊,垂目斟酌了两盏茶的功夫,发觉若按常规的话,无论怎么走都被元成掣肘。又思忖了一阵,毅然在白棋环伺的腹地落下一枚黑子。

      “兵行险招,孤注一掷!”元成击案:德琳此前的棋缜密而不失灵活,从容通透颇类其人,而这一手却是破釜沉舟的冷绝——她竟放弃了尚具生机的边角,转而攻向他尚未做活的大龙,逼得他不得不暂停攻势加以回防,“你这是玉石俱焚的下法,势均力敌或有胜算,可你明知……”

      “不得已而为之,”德琳偏头瞥他,似嗔似怨,“胜算是不敢想,不过是要多撑过几手而已。”
      元成一听这话,失笑,“出息!你得逞了。”人若不计后果,其破坏力是可怖的,德琳既不以胜负为念,自然是宁肯自毁也要阻他棋势。元成的布局被她扰乱,不得不重新调整应对,终归他棋力更高一筹,又下了二十余手,德琳投子认输。

      “再来?”她也不去计算目数了,输了就是输了,三目或三十目都是技不如人。一直以来教元沁下棋只需用四分力,木槿还不如元沁,间或与燕云秋、徐若媛对弈,顶多也只用她八分力,她都怕再这么下去,自个儿的棋力也跟着倒退。难得今日得遇高手,能这般痛快淋漓地施展所能。

      她意犹未尽,元成求之不得。各自收拾了棋子,德琳不肯再占先,元成由她,拈子在手笑问,“饶你三子?”
      “不用。”元成的棋风与父兄们都不同,她倒很想好好见识见识。元成明白她的意思,深为自个儿又有被她认可的地方而自得。不多言,有意放慢了行棋速度,让德琳可以慢慢领会。

      这一局下来,德琳还是输了,收拾盘面意欲再来,元成却摇头,“今日就到这里。”对上德琳的疑惑、不快、甚而还有小小的质问,他眼眸沉柔,“一下子太伤脑筋,过后该头疼了。”
      德琳心一颤,眼神儿顿时慌乱,先垂了眼,转而又偏脸外望,这才发觉雨不知何时停了,那两只燕子还在院中、檐下轻盈翻飞,叽叽啾啾的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元成也不出声,默默地看着她失张失致的侧颜一点点儿恢复至静美,只觉得心中一片安然,随她一道看了阵栏外,低声,“我走了?”雨停了,有侍女们在各处走动了,他不好再停留。
      “嗯。”德琳低头。复又抬头向偏殿,预唤史姑姑出来送他,他摇头,“不用了。”笑了一笑,又低声说了一遍,“我走了。”听到德琳又“嗯”了一声,他起身整衣下阶而去,两只燕子仿佛通人性,呢喃翩跹着随他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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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雨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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