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一把伞》如意桔子

62、坠湖

　　在学校那日彼此不过试探，收了几分力道。而今日，彻底没留有余地的理由，两人皆是往死里下手。

　　周烬刚经过众多保镖的围堵，伤势颇重，而季斐礼身手也不差，慢慢地，周烬竟有几分落了下风。

　　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周烬撞至墙角喷出口血，季斐礼反手刺来，又快又狠，周烬弯身一避，抓住机会用手肘扼住他脖颈。

　　季斐礼用力挣扎。

　　周烬低头问他：“听说你有份录音，在哪？”

　　“你没机会知道了。”季斐礼手肘撞来，周烬退后几步。

　　周烬还想说些什么，却话语一顿，多年来惕厉自省形成的直觉让他敏锐察觉到周围异样。

　　在漫天暴雨下，跟雨声相似的嘀嗒嘀嗒声埋藏其中，却比雨声更急促。

　　来自于脚底下。

　　他猛地抬头看向始作俑者，对方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都说了，今夜谁都不许走。”

　　周烬就一条烂命，赔在这里也无所谓。

　　但许蓁不行。

　　她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她跟他们不是同路人。

　　周烬尚存几分理智，没被仇恨完全蒙蔽了双眼，他步子一转，不理会变成疯子的季斐礼，回身扶起角落昏沉的许蓁。

　　感觉到有人靠近，许蓁逼迫自己清醒几分，睁开眼皮，发现来人是周烬。

　　周烬摆正她的脸，对她说：“许蓁，你该离开这里了。”

　　许蓁下意识问：“那你呢？”

　　周烬没答，而是交代她：“现在，马上离开阁楼。段叔带着人很快赶到，你去接应他。”

　　“……嗯。”

　　许蓁意识半是清醒，半是昏沉，她只听见自己需要完成一个任务。新的目标支撑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往楼梯间走去。

　　而周烬，平静目送她离开，转身拦住要追她的季斐礼。

　　昏暗的楼梯间，许蓁抓住扶手，一步步往楼下走，越往下，一股怪异的气味越浓重，就好像……是汽油味。

　　——汽油味。

　　思绪停摆两秒，她站于一二楼梯间衔接处，往下一望，整个一楼已经燃起火焰，还不算大，但照此趋势，很快就会吞噬完一楼。

　　许蓁第一反应是逃出去，第二反应是楼上的周烬怎么办？

　　他肯定还不知道。

　　没有任何可以灭火的工具，她既救不了这场大火，也拖延不了燃烧的速度。许蓁咬咬牙，开始往回路爬。

　　三楼平台近在咫尺，许蓁拼着一口气爬到顶，刚想喊周烬的名字，话卡在嗓子眼里。

　　在她的视线里，穿白衬衫的少年高举匕首，正要刺向黑衣男生胸膛，而男生紧贴着墙壁，攥住少年的手试图调转匕首方向。

　　纯力量的比拼。

　　周烬落于下风，匕首一点点逼近他。

　　不可以，周烬不能死。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有人回来，许蓁自楼梯口捡了块砖头，正要往季斐礼身上抡过去，事态突变——

　　“噗嗤”一声，匕首扎进了季斐礼的心脏。

　　谁也没有意料到。

　　许蓁惊愣在原地。

　　季斐礼陡然失力，而周烬还没有收回，在巨大的推力下，两人一同撞向摇摇欲坠的木质围栏。

　　刹那间，围栏脱落，季斐礼掉落空中，勉强急刹的周烬一手扣住墙角，一手抓住季斐礼，手臂青筋暴起，几乎半边身子探在外面。

　　“周烬！”许蓁什么也顾不得，往他的方向奋力奔去。

　　季斐礼悬在半空中，抬眼看向拽住自己的手，又越过手看向它的主人。

　　撞破母亲旧情以前，季斐礼见过周烬。

　　在一场辩论赛上，两人分别是正反方最佳辩手。

　　拿过奖杯，周氏夫妇把对面的少年夸出朵花来，又让人帮他们合影，少年面上不屑，嘴角的笑却从没淡下过。

　　多么幸福的家。

　　而彼时，他的父母刚大吵一架，谁也没有出席。

　　他的遥不可及，别人的唾手可得。

　　那时候季斐礼还不知道对方姓名，名为嫉妒的情绪早已暗自滋长。

　　此后四年，季斐礼以为在折磨周烬的日子里，这种情绪已经消散了，直至此时此刻，他发现，嫉妒依旧存在。

　　哪怕是仇人，周烬仍本能伸手救他。

　　而季斐礼，永远只有一个选择——把他拉下来。

　　他执着入魔：

　　“周烬，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随即，季斐礼反手抓住周烬，往下一扯，两人共同往湖泊坠落。

　　许蓁飞扑到边缘，连块衣角都抓不住。

　　她撕心裂肺：“周烬！！！”

　　接连噗通两声，深不见底的湖泊荡起层层水花，一圈一圈扩散至外围，再无其他动静。

　　……

　　一楼被整个火势包围，没有出路，许蓁站在二楼露台，脚底地板炙热发烫，她探身往下望了眼，是一片堆积的沙土。

　　许蓁毫无迟疑往下一跳。

　　从沙土堆上滚落下来，手腕也蹭破了皮，许蓁爬起来，一瘸一拐往湖边走，暴雨还在下，把她整个人淋成落汤鸡。

　　许蓁人生从来没这么惨过。

　　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她绕着湖岸，一遍遍大声喊着周烬的名字，喊到嗓音嘶哑，方圆半里没人回应。

　　湖面平静，亦无半点落水者挣扎呼救的声音。

　　周烬会游泳的。

　　许蓁委屈得鼻腔酸涩，那为什么不肯上来呢。

　　只有一个解释。

　　他自己放弃求生了。

　　报完仇，心愿了却，生命燃至尽头，再无可以支撑他走下去的理由。

　　怎么可以这样。

　　许蓁恍惚想，她曾答应过关之青。

　　“……穷途末路之时，请务必拉他一把。”

　　她还没做到。

　　除夕大雪之夜，周烬抱住她，给尽一生的承诺：“我会一直在。”

　　他还没做到。

　　许蓁不再喊周烬名字，而是目光紧紧盯着他掉落的那片湖面，复杂的情绪交织，最终，被前所未有的坚定所代替。

　　贪生怕死之徒，倾尽勇气，奋不顾身跳入了畏惧的湖水。

　　只为将一人，再次拉出深渊。

　　落进湖水的一瞬间，周烬竟感到一丝解脱。

　　一切终于结束了，或者还剩点什么。

　　但他太累了。

　　仅剩的力气不能让他思考其它事情，却足以让他做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车祸。

　　眉眼尚为稚嫩的他倒在车后座酣睡，母亲孙以薇从副驾驶回头，笑他睡姿难看，拿过他怀里抱着的生日礼物。

　　不是周烬为她精心挑选的项链。

　　一张偷拍周弘铭和姚曼同框的照片，角度亲密，和一封信通篇描述他们感人肺腑的爱情。

　　孙以薇沉默看了很久，连开车的周弘铭都注意到她的异样。

　　“怎么了？”回应他的是孙以薇甩过来的照片。

　　孙以薇声音浅淡：“不解释解释？”

　　只一眼，周弘铭明白有人在暗中捣鬼。

　　他拧了下眉：“回去再说。”

　　他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被“照片”折磨了一个月，孙以薇无法诉说出口的怀疑使她感到焦躁，难眠，日日不安。

　　或许在酒精的作用下，孙以薇压抑的情绪爆发了。

　　周弘铭从来没想过妻子居然在背后默默承受这么多，他断无再和姚曼重续旧缘的可能，是有心之人拿这件事挑拨他们。

　　暴雨天，视线不清，周弘铭必须专注开车，只能对妻子说：“别哭，薇薇。我们回家认真谈谈，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孙以薇酒醉后有些小脾气，不依不饶。

　　周弘铭叹气，头痛的很，绞尽脑汁想先怎么安抚下妻子，没想到，睡在后座的儿子忽然醒来，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哽咽。

　　“爸，妈。”

　　简单的两个字，萦绕着洪水决提般的思念。

　　紧接着，周烬又平静道：“妈妈，爸爸很爱您，和姚曼没关系。”

　　周弘铭和孙紫薇略感诧异，下一瞬，意外随之而来。

　　车子打滑，刹车失灵，撞向路边围栏，自燃起来。

　　“薇薇！你怎么样了？！”

　　“好疼。”

　　“我救你出来，把手给我，快！”

　　“……不行，我、我动不了了，弘铭，先救小烬……”

　　周烬永远不知道父亲那一刻被迫抉择的痛苦，后座车门被砸开，父亲把他抱了出来，放到车子爆炸不会波及的距离。

　　周弘铭摸了下他的发，动作极其轻柔而眷念，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告别。

　　他低声说：“儿子，好好活着。”

　　不！

　　我不想那么痛苦地活下去了！

　　求求别抛弃我，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周弘铭听不见儿子内心的恳求，他退后两步，随后，毫不犹豫走向车子燃起的大火。

　　那里有他的妻子。

　　她说她好疼，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痛着，死后无论天堂地狱，他都要陪着她。

　　火焰吞噬一切。

　　生命的钟点绕过十二声，然后又是新的轮回，自此刻起，周烬永远困在十五岁的暴雨夜。

　　他无悲无喜立于原地，像一座沉默的、冰冷毫无知觉的雕像。

　　直至他身量变长，直至寒冬覆盖盛夏，直至滂沱大雨变为漫天飞雪，他站在忽闪忽亮的路灯下，看见少女回眸笑颜。

　　她已然站在新生活里，他不该打扰。

　　良久停驻的身体终于动了动，肩头雪花抖落，他转身离开。

　　黑夜的路漫长而没有尽头，他走了很久很久，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喊，那些话循着风传入他耳畔，从朦胧到清晰。

　　“周烬，停下！！！”

　　“你个大混蛋，胆小鬼！你走了，谁替你收拾烂摊子！！！”

　　“你这样不管不顾走了，让关之青他们怎么办，段叔怎么办……”

　　“你让我怎么办……是谁说的，会一直在我身边……”

　　……是我。

　　周烬蓦地停下脚步，那一刻梦境塌陷成万千碎片，沉浮在深水中的意识回归本体，他猛然睁开眼。

　　同时，“噗通”声响，波澜起伏，有人跳入了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