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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第五章 活下来不容易

      毕业汇演之后,刘杏芳感觉与东峰的关系近了一些。她跟在东峰后面去学校拿毕业证,东峰好像没有刻意躲避她的意思。他们还会说些闲话,说些同学的笑话。黄亚明和几个同学追上来,叫东峰为蔡九哥,东峰红着脸笑着答应,称杏芳为林十娘,杏芳故意嗔骂一句:“别乱叫,我不是林十娘,林十娘哪有我的模样俊!”
      杏芳回到家,将毕业证交给父亲刘炳忠看。刘炳忠说:“我还想看到我女儿的高中毕业证。要上高中了,你还去吗?”
      “不去行吗?”杏芳淘气地故意问父亲。
      “不行。”刘炳忠的脸严肃起来。
      “可你刚才这么问,我觉得你不想让我再上学呢。再说,我真想为家里做些事呢,照顾奶奶,减轻你和妈妈的负担,让弟弟妹妹专心读书,他们成绩好。”杏芳说。这也是她心里想的。
      “我听说我们大队有些伢妹子读了初中就不再准备去上学了。我担心你也不去。你必须去!你和弟弟妹妹都要去把书读好。家里有我,有妈妈,我们还做得动,用不着你。”刘炳忠凛凛地说。
      “好了别唠叨了,我去还不行吗?我跟那些不去上学的伢妹子不一样呢。”杏芳耸了耸肩,嘟哝说。
      刘炳忠脸色柔和起来,语气柔软地说:“我女儿从小就有主见,为爸争气,爸喜欢。爸妈不管有多苦多累,有多委屈,也要供你们几个孩子上学。爸妈指望你们!如果你们不读书了,爸妈还有什么指望呢!”
      刘炳忠四十多岁。从1950年开始,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沉甸甸的帽子,戴了二十多年,挨批斗挨了二十多年,低头低了二十多年。他压抑自己,谨小慎为,不乱说乱动,为的是保全这个家,保全母亲,保全妻子儿女。久而久之,他麻木了,习惯了,习惯了低头,习惯了挨批斗,习惯了唱《地主分子之歌》。有时候,往事也像风暴一样裹挟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胸口要爆炸似的。

      刘炳忠的祖上是读书出身的殷实人家,到父亲这一代,家里在镇上有绸缎铺,有伙计,有院子;在乡下有三条垄的上好水田,百多亩,有大院,有长工。父亲娶了两房,大房生了个女儿,二房生了儿子刘炳忠。大房带着女儿在城里经营绸缎铺,父亲带着二房住在乡下。乡下的大院方方正正,外面的围墙用青砖砌成。院子较深,但一眼可以见底。院里的房子有正房,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砖房。在五间正屋中,中间的三间为两层楼的木楼,东西各一间低于楼房的房子,算是楼房的披厦,对楼房起着拱卫和烘托作用。楼房前面有立砖砌成的台阶,台阶两侧各有一块上圆下方的础石,础石上是涂着油漆的明柱,明柱上方有拓展的廊厦。这大院是刘炳忠的祖上在咸丰年间建的。在五间正房中,有一间是大房的。大房也会带着女儿回来住住,但住个把月,就会去镇上,她说习惯了住镇里。
      在刘炳忠印象中,父亲穿一身深色绸衣,头发雪白,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动。他出门时把手朝二房挥挥,说:“我去绸缎铺看看。”二房就知道他是去大房那里。就说:“好。我在家里盯着点。”他每回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乡下有私塾,是刘家的。小时候,刘炳忠就在私塾读书。刘炳忠在私塾有个同伴叫朱世明。朱世明是家里长工朱端来的儿子。朱端来十几岁时从河南逃荒过来,那一天,刘家为老母举行生日宴会,很是热闹。小乞丐朱端来想蹭口肉吃,就不请自到地到院里帮忙劈柴火。刘父见其精瘦,但有力气,无亲无故的,无父无母的,就生了怜悯之心,将他留了下来。
      这朱端来做事舍得花力气,做事替主人着想,话不很多,“老爷老爷”地叫着,很讨刘父的欢喜。他虽是长工,不上桌吃饭,但隔三差五,刘家总要为几个做长工和打短工的炒肉蒸鱼。有一次,刘老爷去长工房,见朱端来在看一本破旧的《昭明文选》,大吃一惊,就把他叫到一边,严厉地问他隐瞒了什么。
      朱端来只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来历。原来小乞丐朱端来不是他原先说的武汉以北的人,是原汁原味的北方人,来自千里之外的黄河边上,那里的土地种植大片的高粱、玉米和麦子,冬天的时候,黄色的泥土一望无际。朱端来家里原本富足,有田地,有山林。六岁的时候,朱端来就进了私塾念书。十二三岁,家里发生了变故。一个叫王十四的刀客在桐柏山落草为寇,成了土匪头子,危害四乡。有一天,王十四派细作装成货郎到村里侦察,觉得朱家有油水可捞,先把朱父绑了票,勒索了不少银钱,但还是撕了票。王十四犹嫌不足,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率大队土匪蹿到村里,一把火烧了朱家宅院,也烧了村里所有房屋。朱母在这场火中丧生,临死时,给了儿子端来一个银手镯,叫他千万别弄丢,要他快些跑,跑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朱端来就这样死里逃生,跟着村里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流落到南方。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们有的饿死了,有的被抓了壮丁。
      “这原来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这年头活下来不容易啊!孩子,你在这里好好干吧,我不会饿着你。”刘老爷说。
      到朱端来三十一岁的时候,刘父出面,给他说了门媳妇。刘父给自家长工说媳妇,既是想把朱端来长期留下来,又确实是从心眼里喜欢他这个长工。媳妇是一个村的,是一个佃户的独生女儿,长得也清秀。刘老爷出面说媒,那佃户一百个情愿。朱端来到佃户家做上门女婿,倒插门,刘家给佃户免了一年的租金。那一家子千恩万谢,只差没给刘老爷磕头。
      结了婚以后,朱端来依然在刘家做长工,仍像过去一样尽心尽力,一样全心全意。刘老爷的儿子刘炳忠一岁时,朱端来有了儿子朱世明。朱世明的名字是刘老爷取的,世明世明,做这世上的明白人。朱世明从小就跟在刘炳忠的后面跑。刘炳忠上私塾时,朱世明也跟着去了。这都是刘老爷允许的。刘家三代单传,刘老爷老来得子,喜不自禁。大房没有给刘老爷生儿子,他才找了二房的。二房嫁过去好多年才生下儿子刘炳忠,儿子出生时,刘老爷已经五十五岁了。他下决心好好培养儿子,偌大的家业,需要儿子来继承。他有意让朱端来的儿子朱世明跟着自己的儿子上私塾,是让儿子有个伴,还因为他了解朱端来的人品,他放心。其父秉性好,儿子也会好,荀子有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和谁在一起,影响其将来的命运。这是刘父的心里话。
      在私塾,教书的易先生既教之乎者也,教《论语》,也教白话文,教数理,教胡适和鲁迅。十几岁的刘炳忠跟朱世明说,这先生的脑子是个宝库,里面什么宝贝都有。

      到1948年,私塾易先生给刘老爷留下一封信,在秋天的一个黎明不辞而别。他在信中说刘老爷是乐善好施的善人,他感谢刘老爷对他的照顾,他说炳忠是聪慧好学的好孩子,建议送其去城里上中学。炳忠是一年多之后才听说那私塾先生是共产党,是以当私塾先生为掩护的地下党,是为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而从武汉逃到南塘乡下的。南塘是“三不管”的地方,让私塾先生避过了风险。刘老爷在土改时因为家产厚实,被定为大地主,是要枪毙的,已经关进城里的看守所去了。儿子刘炳忠忽然记起私塾先生留给父亲的信,立即将信找出来上交。私塾先生已在武汉的一所大学担任党委副书记,他闻迅后也给临水县人民政府写了一封信,说刘家虽有剥削行为,但没有血债,还经常接济附近佃户,最重要的,是知道了他的身份而没有告发。凭这封信,刘父活了下来。后来刘炳忠问过父亲是不是真的知道私塾先生是地下党,刘父不置可否,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活下来了吗?”
      刘父想到第一次见私塾先生的情形。那是1946年冬天,他去镇上的绸缎店,遇上县政府文书,那文书跟他熟,说你不是要找一个私塾先生的吗?我给你介绍一个。他把同来的一个穿长布衫的人介绍给他。那长布衫自称姓易,三十多岁的样子,文质彬彬的。刘老爷一看就中意,把他带回了他的乡下私塾。
      有一天傍晚,他去私塾,见私塾易先生的房间有五六个陌生人,他们好像是在开什么会。私塾易先生见他去,感觉突然,就介绍说是他武汉的朋友来看他。后来,刘老爷常见陌生人中的一个,在私塾来来去去。他有疑惑,觉得易先生不仅仅是做私塾先生这么简单,但他没多问。
      又有一次,他去私塾时,见易先生的书桌上有一本《新民主主义论》。易先生来不及收进抽屉,被他看到了。他知道是什么人。他立即猜到了易先生的身份。
      1948年春节的时候,刘老爷大房的哥哥带着几个兵到他的乡下,大房哥哥的副官偶见私塾易先生,似觉面熟,正要盘问,刘老爷立即上前,介绍说是他的私塾先生,也是亲戚,在他家有好些年了。那副官见他这么说,又见自己的长官不言语,就不再说什么了。
      原来那私塾先生是武汉的一个地下组织的负责人,公开身份是武汉大学的教师,因叛徒出卖,身份暴露,在特务要动手的前夜,组织上安排他撤离至临省。正巧,临水县政府有个地下党,就是那文书,将他介绍到了刘老爷的私塾。临水县离武汉较远,而刘家又是有背景的,刘老爷大房的哥哥在长沙的军中任职,一般人不会也不敢怀疑到他那里去。这样,易先生以教私塾为掩护,继续领导地下党的活动。
      当然,这些事,刘父刘老爷并不知道。要到二十多年之后,他的孙女刘杏莲在武汉大学上学时,偶读解放初期的学校党委副书记易某的回忆录,才发现自己的爷爷确曾有保护过地下党的私塾先生的经历。易某在回忆录里对刘老爷对他的保护写得很详细,充满感激。这么说来,她的家也是为革命作过贡献的。这让大学生刘杏莲有一种光荣感和自豪感。她将易某的回忆文章复印几份,一份给了父亲刘炳忠,一份给了姐姐杏芳,一份给了弟弟清正,一份在爷爷坟前焚烧,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死罪免了,活罪难熬。一有政治运动,刘老爷就要被揪出来斗斗。1956年,大地主刘老爷去世,留下地主婆妻子和儿子刘炳忠相依为命。刘炳忠离开私塾时去城里读了两年书,回到家乡,家里成了地主,他接了父亲“挨斗”的班。他的大妈妈,也就是父亲的大房,已于1949年携女儿去了台湾。大妈妈的弟弟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是驻守长沙的一个独立师。临去台湾前夕派人接了姐姐一家同去。刘老爷舍不下二房和儿子,就让大房带着女儿去了。刘老爷临咽气时拉着炳忠的手,说:“你要记着你在台湾还有一个姐姐,她比你大五岁。你要是以后能见到她,就说爸到死都挂念她,放心不下她。”
      刘炳忠点头答应。是啊,儿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连着筋,连着心,行千里,隔海峡,不知生死,父亲怎么放得下呢?但炳忠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没有很深的印象,也没有太好的印象。姐姐每次带他玩时总显得不耐烦,一个骄傲的公主样子。她们来乡下住的时候,母亲给她们打扫房间,她们走了,又搬出她们睡过的被子洗晒,她们一句谢谢都没有。但是,姐姐去台湾前夕,他和父亲在镇上送她和她母亲上军车,姐姐跑过来抱住他,泪流满面,将一个精致的纯铜算盘给了他。那算盘是姐姐最喜欢的玩具。那一刻他才知道他的姐姐内心是爱他的,是不舍他的。
      此时,他们家的私塾,已扩建为村小学;他们家的院子,已被充公,先是土改工作队的办公室,后来做了大队部。一个富农的房子,成了他们的家。那富农的房子,是几间青砖瓦房,有些破旧了。那富农搬到几间茅草房去住了。这挪房的主意是朱端来给土改工作队出的,他说刘家保护过地下党,这地下党现在是党的高级干部,有功啊!为这事,刘老爷在一个黑夜摸到朱端来家,说了谢谢两个字。村里知道内情的人说,刘家的长工有情有义。
      土改时,长工朱端来因为有讨米的经历,根正苗红,又有文化,表现积极,主动靠近工作队,被认定为土改根子而受重用,入了党,当了村支书。朱端来的儿子朱世明,也就是刘炳忠的玩伴和私塾同学,当年没有跟炳忠去城里读中学,而是跟父亲在家里干起了农活。父亲受土改工作队差使,这里调查那里摸底,丈量土地,朱世明也跟着去。那时候,朱世明已十六七岁。土改工作队的队长是个40来岁的南下干部,他注意到了少年朱世明,见他做事勤快,老实憨厚的样子,又有文化,就发展他入了党。朱端来见自己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一到冬天就哮喘病发作,就有意将儿子往前推。1958年,朱世明结婚时,人民公社成立,村改为大队,一纸任命,年轻的朱世明当上了南塘大队的支部书记。
      朱世明当上书记后,其父朱端来跟他郑重交代:“爹只叮嘱你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尽可能地保护刘家。刘老爷对我们有恩。他不在了,他家里人还在。我讲不出大道理,我只知道我们不能做忘恩的人!”
      在私下里,朱端来一直称刘父为刘老爷,即便刘老爷成了落魄的大地主。朱世明说:“我知道,爹。您当年靠近土改工作队,也了为了保护刘家。您推我当书记,也是记挂刘家。”
      朱世明看上去憨厚实在,做事本本份份,内心却清清楚楚,好歹有本帐。
      朱世明结婚这一年,刘炳忠也结婚了,找的是邻近大队一个中农的女儿。这邻近大队不隶属云阳公社,是另外一个县管的。刘炳忠大喜之日的先一天晚上,朱世明悄悄去了他家,送了一床踏花被和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头。他是特意去县城买的。在那个年月,这是一份大礼了。朱世明说:“炳忠哥,我明天不方便来,我提前来祝贺!”
      炳忠没想到刚刚当上大队书记的朱世明会来给他送贺礼。他的眼睛充满惊异。他有些无措,手有些颤抖地接过贺礼,接过一份真情。自从他家成为地主,他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之后,全村很多熟悉的人,都避之不及,包括父亲当年接济过的佃农。他的家,是全村最孤寂的家,他和他的母亲,是全村最孤寂的人。
      昏黄的煤油灯下,世明眼里闪烁出真诚的光芒。他说:“你们知道现在这形势,以后,我恐怕在明面上不能多跟你打招呼,但是,你家对我家的恩,我们都记在心上。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今天,我也是代我爹来的。”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不要因为我们而影响你。你是大队书记了!”炳忠诚恳地说。他本是个厚道之人,他习惯了人情冷暖,他说的话也是推心置腹。他知道,他们是两个阵营里的人,两个尖锐对立的水火不容的阵营。他更知道,只有朱世明好,朱家好,他的家才会好,才能平安。
      炳忠的母亲拿出油炸的红薯片和兰花豆,还有糖果,从床底下搬出准备第二天喝的米酒,给世明和炳忠一人倒了一碗。世明起身谢伯娘,端起酒碗跟炳忠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说:“情在酒里。祝贺你,贺喜伯娘!”然后悄悄出了门。

      阶级的鸿沟,已像大海一样将两个儿时的小伙伴生生地分开。他们的交流只能在没有人的黑夜里进行。他们都为对方着想,他们没有因阶级成分的对立而疏离了情分。这是一种情份,一种感恩,也是一种回报。在这以后的岁月,朱世明从未为难过刘家,多次明里暗里保护刘炳忠,甚至为保护刘炳忠而不惜得罪治保主任,一只脚踏进了学习班。
      刘炳忠从来不提与朱世明过去的关系,他还甚至有意识地疏远朱世明,与朱家形同陌路。朱世明在春节时以看看有不有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名义来家里,给他母亲拜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果塞给他母亲,他在一旁不多说一句话。他怕隔墙有耳。他从未跟女儿说过与朱家的关系,“保守这份秘密,就是保护自家的平安!”

      苦日子最难捱,这些年,□□,反右,□□,□□,运动没断过,而且恐惧的是□□还要十年来一次。如果不是朱家父子明里暗里保护着,他不知道一家子还能不能活下来。听说邻县有个老地主就是在烈日下被斗死的,女儿见父亲死了,就跳了河,连尸首都没找到。还有,几百公里之外的湖南道县,村村杀地主富农,一户一户地杀,老少不留,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有一个郭姓地主的儿子在县城上学,大队书记打电话骗他回去杀他,在路上碰见村里的一个老人,老人说你还敢回家?你家里人都活埋了,快跑呀,孩子。这郭姓少年转身就跑,最后乞讨到了临水的南塘村,投奔表姨家。这表姨就是下屋场生产队的。想想那老地主,想想道县的地主富农,想想郭姓少年被活埋的一家人,他的命运就幸运多了。真是祖宗积了德啊,父亲积了德,如果不是当年父亲动了恻隐之心,施恩小乞丐,哪有今天全家人的平安呢?如果不是生在临水这方福地,他一家人哪有这样的顺遂?越想,刘炳忠越感激父亲,觉得父亲仁义,求仁得仁,善有善报。每年七月半的时候,还有大年三十的时候,他都要关上门,拿出藏在房梁上的父亲和祖宗的牌位,带着全家老小给父亲和祖宗磕头。他会虔诚地烧几张纸钱,说着感恩的话。在一次磕完头时,他对几个孩子说:“你们要记住,世明叔叔对我们一家是最好的,但不能说。”

      三个孩子,大女儿杏芳,二女儿杏莲,小儿女清正,都是刘炳忠的命根子。是他和母亲、和妻子孤寂生活和所有希望。他本来只想生两个就好了,把她们带大,但老母亲坚持要他们生个儿子,说养儿防老,刘家三代单传,不能到你这代断了根。他想想也有道理。第三个生的是儿子,他如愿以偿。他给儿子取名清正,源自《晋书》里的话:“故我清静,而人自正。”寄托了他的期待。他读了七八年书,没有什么大用处,但读的书让他视野开阔,让他抵御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风风雨雨。他坚持要三个孩子去读书,就是要他们增长见识。女儿是要出嫁的,要离开父母,他坚持要女儿去读书,是不希望看着半大的孩子做家务,干农活。他对三个孩子说:“现在读书没有出路,不等于以后没有出路。”
      一年到头难得见油腥的苦难生活,让人发慌。有一年老母亲过生日,刘炳忠去水坝边捉了些麻拐(青蛙),又去水田里摸了半桶田螺。他剖好麻拐;让妻子一颗颗剥出田螺肉,洗净之后,切成片状,用队里分的舍不得吃的茶油爆炒,放些切断的春韭、酸菜,还有紫苏,做成一大碗汤。麻拐也是红椒爆炒,出锅时放些切碎的紫苏。这两个菜端上桌时,三个孩子兴奋无比,杏芳吃着吃着,竟哭了起来,眼泪掉进碗里。奶奶忙问怎么了,杏芳低头答道:“太饿了,太好吃了!”
      说着,她又往自己碗里挟麻拐,又给弟弟妹妹挟麻拐。
      刘炳忠瞬间流泪了。女儿是兴奋得流泪,他是心疼得流泪。一家人还是过年的时候吃过肉的,吃餐田螺和麻拐像过年一样。他想到自己做孩子的时候,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是父亲给他的。而现在,他当了父亲,却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带来富足的生活,连饭都吃不饱,肉味都闻不到。别人家的日子只有艰难,而自家的日常除了艰难还多了屈辱,多了害怕。他深深自责,觉得对不起孩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问自己,问苍天,问鬼神。

      时光在胆战心惊里向前走。所幸三个孩子都听话,让炳忠的心稍稍宽慰。孩子们成绩好,会读书。他们都知道自家的地主成分,从不无故与人争吵,不讨人嫌,勤快做事,不躲奸耍赖,只凭微笑让人,只凭成绩说话。在读书的事情上,没让他和妻子操过心。
      三个孩子中,炳忠最喜欢杏芳。大女儿的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有一种同龄孩子身上不具备的东西,或是不寻常的聪慧?或是不寻常的坚韧?或是圣徒的品质?他说不清,抑或都有。
      杏芳四岁时,二女儿杏莲出生,她帮着带妹妹;后来弟弟清正出生,她又帮着带弟弟。她争着做家务事。她看到别人家在水坝边上种毛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敢学样,她提个小锄头就出门了。她挖好小坑,让妹妹一个坑一个坑地放上豆子。有一次,治保主任陈二苟带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她护住豆苗不让拨,用孩子的变硬的目光直戳他们:
      “你们拨了人家的才能拨我们的,因为我家是向贫下中农看齐。”
      她说的话陈二苟找不出漏洞,气得跳起脚大骂。骂归骂,只能叫民兵先拨人家的。再拨,大队书记朱世明说话了,不让拨了。
      杏芳初中毕业了,炳忠试探着问女儿还去不去读高中。女儿的回答让他满意。在外人眼里。女儿活泼乖巧,热情大方,而只有他知道女儿内心孤独和脆弱。因为地主分子的父亲,因为出身于地主家庭,女儿少了很多童年和少年的玩伴,少了很多游戏,少了很多快乐。他知道女儿从小就喜欢跟东峰玩耍,喜欢东峰,可是因为东峰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她就疏远他。她要过早地经历人情冷暖,过早地经历世态炎凉,过早地为父母操心,过早地走人生的独木桥。她打扮自己,把自己打扮成坚强的样子,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她爱说爱笑,活泼开朗,越长越鲜明嘹亮。就算她闭嘴安静地坐在那里,他都觉得有声音在她的身体里汹涌着,奔窜着。“她其实很累很苦,很紧张很自卑。她还是个孩子啊!”炳忠想想,有些酸楚。
      炳忠不希望女儿的一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生。背对着的青天,面对着的黄土,是乡下人的天和地。在天和地之间,乡下人佝偻着腰,很少有时间去仰望天空或星空,即便是在星空之下,劳累了一天的乡下人哪会有看星星的兴致?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乡下人才会仰望天空,旱时仰望天上是否有雨云聚集,涝时盼望乌云有无散去。康德说有两样东西让他敬畏,一是头上的星空,一是心中的道德律。西方哲学家的话,和中国农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炳忠不甘心自已的女儿成为一个纯粹的农民。他爱女儿,女儿少玩伴,他就给女儿讲古书里的故事,讲远古的妇好,讲花木兰,讲李清照。他为女儿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之门,他相信与什么样的人物相遇,就会进入什么样的生命形式。他并不知道自己过早地在女儿灵魂深处播种谨慎、敬畏和爱,是不是拨苗助长。而现在看来,他的灌溉,又让女儿的人生茁壮成长,将她从灰色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为此,他又感欣慰。“人的一生很长,如果出发时有足够的信念和光亮,就能支撑并照亮一生。我的女儿那么开朗,那么阳光,未来的生活一定敞亮的。”他流下了热泪。他感到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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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