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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六章 必须去读书

      在全公社的大队书记中,朱世明虽然年纪只有四十几岁,却是资历最老的书记之一。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村长不叫村长,改叫大队书记,村民不叫村民,改叫社员。朱端来原本是工作队任命的南塘村村长,他主动向公社提出不当了,理由是自己的身体吃不消。公社书记让他推荐人,他故意推了几个老贫农,说他们是老党员。公社书记手一挥,说:“他们大字都不识一个,以后我开会他们怎么记录?怎么传达?让你儿子当吧,他是党员,又有文化。”儿子朱世明就这样顺利地当上了大队书记。
      大队书记下面有十一个生产队。土改时分给所有村民的田地,都收归所在的生产队了,自己家里,只保留一点自留山。生产队长每天站在本队的一个合适的位置,或大树下,或小山岗上,或晒谷坪,吹几声口哨,队上的人就扛着锄头钯头去集合。跟部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安排下去,大家分头去干。全大队的人刚开始都觉得这样新鲜,排着队去地里干活,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排得歪七歪八,你笑我我笑你的。那笑声爽朗,无拘无束,没有遮拦。那笑声如流星如浪花,随风渐起,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恋恋不舍,复归于平静安息,只剩下劳动的声音。
      世明的妻子章素月也跟着生产队的人迎着日出去出工,在黄昏时候赶着牛,踩着田埂,蠕动着回家。素月一点也没有大队书记夫人的架子,一样跟队里的人干重活,一样开下流的玩笑。她率直,没有城府,顾集体也顾家。
      出工让素月和社员们都感到新鲜,感到快乐。是的,苦难使人深刻,但生活里没有了快乐,深刻就会走向冷酷。有快乐滋润的心灵柔软,它有爱和包容,有善良和怜悯。
      一年又一年,枯燥的出工对于章素月们不再有新鲜感了。每天都听哨子唿哨,每天都是重复同样的活计,开同样粗痞的玩笑,他们厌烦了。但厌烦又当如何?这是他们的命,他们仍要为了挣工分糊口而日出而作。他们渐渐有了怀疑,这块肥沃的土地,如何又如此贫瘠?是自己不够努力吗?是老天不眷顾吗?
      岁月的流逝悄无声息,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队里的小牛犊成了拉不动犁的老牛,生产队长陈满哥成了陈满爹,章素月也由青年到了中年,她腰枝松垮,开始显沧桑了,显老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眼角的皱纹更细密了,像开片瓷器上的裂纹。她有了一个儿子,又一个儿子,再一个儿子,终于生了个女儿,四个孩子。四张嘴要吃饭,章素月忙里忙外,忙白天忙晚上,没有歇息的时候。如果说过去是为自己活,为丈夫活,现在,她是为四个孩子活。她活在苦水泡着的日子里。
      活着真难,全然不像报上和广播里说的“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这话世明在大队的大喇叭里作报告时常常引用,素月要他在家别说了,这话连孩子都不信,骗鬼呢!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朱东峰领取初中毕业证回家了。拿毕业证回家的时候,东峰带回了两张合影,一张是他的初中毕业班的合影,他把全班同学都带回来了;一张是没有爷爷的全家福。相片里的奶奶和父亲母亲都慈祥,温和,四个孩子的脸上都有笑意。那天照相时,摄影师喊了一声“望这儿,茄子!”就按下了快门。这张全家福是幸福的,满足的。
      两张合影都是黑白的,边缘齿轮状。这两张合影,先是奶奶看,后是父亲母亲看,再是弟弟妹妹看,像看一件珍宝似的。这两张合影,都被挂在相框里,挂在东峰住的房间的墙上。
      “哥,我们初中毕业时也会照合影吗?”南峰好奇地问,他充满了憧憬。
      “会,肯定会。”东峰说。
      东峰放暑假了,于上学读书而言,他是打算长时间地放假了。放假第一天,他就跟着母亲去出工,参加生产队的“双抢”。过去出工,他的任务主要是扯秧、插田和割禾,现在,他找生产队长要求打谷、抽水和犁田,他要把所有的活计都偿遍。队长陈满爹有六十多了,一直跟朱家走得近。他把东峰当侄辈,有些不忍地说:
      “那些都是重活,别干了,你只有七分工。七分工就干七分工的活吧!”
      “七分工就七分工,七分工一样犁田。”东峰坚持说。
      “那你还是个孩子呀,东峰。”陈满爹说。
      那时候,在临水农村,男劳力是十分工,女人出工只有七分工。东峰尽管个子有一米六七,但毕竟是少年人,他出工也只有七分工,一个女人的工分。不过,“双抢”期间利用早晚扯秧和插田,是计酬的,视干活的多少算工分,比如扯秧100只算一分工,1000只秧就是十分工。
      1974年的“双抢”,实际上只有“一抢”了,因为大水冲掉了禾苗,毁坏了田垄,要重新耕地,重新育苗,重新插田,重新踩田,两季变一季了。等完成这一季的抢插任务,队里的会计王眼镜跟东峰说:“你的工分跟队里的主劳力是一样算的。”
      原来,陈满爹见东峰干活不比主劳力差,就跟会计出纳几个人商量,把他的工分加上来了。东峰觉得他们或许给了父亲的面子,但也觉得是应该的,公平的。“我做的事,不比主劳力少,只有多。毛主席说过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话,我靠自己的劳动挣工分,我可以跟任何人比。”他的内心倔强。当然,他也跟王眼镜说了声谢谢,跟陈满爹说了谢谢。
      “人家对我好,我不能心安理得。”他对自己说。他是个周全的孩子。
      “东峰犁田像老把式。”这话是陈满爹说的,“就凭他犁田,也要给他十分工一天。”
      “我不是很熟练,哪些地方要犁得深,哪些地方要浅,我还没把握好。”东峰说。
      队上有三头牛和三套犁犋,犁犋手一般是固定的,都必须身强力壮。当一代犁犋手老了,扶不动犁把了,年轻的犁犋手便会接替上来。要接替犁犋手,一般要由队里安排,东峰不是队里安排的,因为他的年龄和力气都嫩了一些。东峰未碰过犁,但他知道犁是农村人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农具,只有会用犁了,乡下就没有什么农活能难住自己了。
      犁由犁弓、犁板和铧组成,形状就如一个斜卧的“力”字。铧是一个三角形的,被泥土磨得锋利雪亮。耕地时,犁铧向下,深深插进泥土。但犁要真正动起来,在土地上纵横捭阖,挥洒泥浪,雄霸土地,必须由牛拉动。东峰去牛屋牵牛时,有两头年轻些的牛被队里两个犁犋手牵去了,留给东峰的只有一头老母牛。东峰让牛喝足水,把牛牵到水田里,给牛套上牛梭。这弓形的牛梭套在牛的前肩胛上,像套上枷锁一样。牛梭两端,和犁连接起来。东峰一手握犁,一手扬起竹条,学着犁犋手一样吆喝,赶着牛往前走。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犁地时肚皮犹如一只大布口袋一样,晃来晃去。东峰赶着牛,匐伏着身子,耷拉下来的□□也在晃动,像牛的肚皮。
      翻新了两亩田之后,老牛有些疲倦,它站在田地里迈不动脚步了。东峰扶着犁杖,挥动竹条,像大人一样骂它:“做牛耕田,你就是这个命。你咋不动呢!”
      疲倦的牛听到东峰的吆喝,仿佛知错般地抬起头,又拉着犁往前面走。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了波浪。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东峰原本白净的皮肤晒黑了,黄中带黑,脸黑了,手背黑了,脑壳上还冒出几个疖子。东峰照照镜子,看到脖子下面是白皙的,黑白以穿背心为界线,背心遮住的是白皙的。“我黑了!”黑是健康的标记,是劳动的标记,是农民的标记,是乡下人的标记。黑没什么不好!东峰阿Q似的挥挥手,用用劲,显得健壮有力。
      他就这样融入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共同体中,稻田、谷穗、蚂蚁、蜜蜂、麻雀、杜鹃、野兔、树林、小草等等,在很多时候,很难成为我们的欣赏对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田野与土地,意味着艰苦的劳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乡村有静谧,有纯真,有简单和富足的时刻,然而它毕竟与辛苦相连,与年复一年的重复相连。它只有在文人眼里,才与诗意和审美相连。诗歌与沃野,在乡村,在农田和野地之间。
      这个暑假,是东峰这些年来最累的一个暑假。“从这个暑假开始,我就回来种田了,我就是主劳力了,我就属于这片沃野了,我所有的劳动,都是值得的。”他这样对自己说,有些诗意地说。
      他劝母亲不要在毒太阳下去出工,他说他是主劳力了,以后他来养这个家。他要用少年的瘦弱的双肩,挑起可怕的人生重担。他心疼母亲。从他记事起,就见母亲围着他和弟弟妹妹转。每天晚饭以后,母亲就叮嘱他们去做作业,她一个人洗碗筷,还有喂猪。他有时帮着母亲去剁猪草,母亲会接过菜刀,说,你的作业做完了吗?夜深了,母亲还在灯下为他们缝补衣服。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为全家人做早饭。白天,他们去上学了,母亲就去出工。母亲省着自己,有一年过年的时候,给四个孩子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给父亲做了身新衣,给爷爷奶奶做了身新衣,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她从未穿过新衣服,舍不得吃和穿,就是舍得力气。
      “母亲太苦了,她把力气都用尽了。我不回来帮娘,我怎做她的大儿子?”这是东峰的心里话。
      “等你读完高中回来帮娘,娘就不出工了,只在家里做饭给你们吃。”母亲说。她叹了口气。
      “我不去读高中了,我的很多同学都不读高中了,我现在就回来。”东峰说。他是试探着跟母亲说,也是第一次跟家里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相比父亲,他跟母亲更亲近。
      “那怎么行?娘不靠你这两年做事,娘还做得动。”母亲以为儿子开玩笑,就认真地对他说。

      章素月以为东峰是随口说说不想去上高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有跟丈夫朱世明说。东峰已打定不去上学的主意,心里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时候跟父亲说。他知道父亲压根不会想到他会放弃上学的。他一直在准备理由说服父亲。
      眼看学校报到的日子临近。9月1日的晚饭后,全家人都在屋前坪里乘凉,南峰忽然说:“妈,我要到镇上去上初中了,我想买个新书包。”
      南峰这句话,应该是憋了很久、想了很久、忍了很久才跟母亲开口的。他上小学用的书包,是母亲用兰色粗布缝制的,下面弟弟妹妹的也是。他羡慕哥哥东峰的那个帆布书包,那书包虽然旧了,但依然比粗布缝制的书包好看。他和东峰都不知道,那帆布书包是父亲去公社书记洪伯军家,洪家妻子随手拿给他的,是还他送鸡蛋的礼。从小学到初中,东峰就背着那个书包。同桌洪若晨实际上第一次见东峰背着那书包,就知道是她家的。她背的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书包,不过她的新些。她没有问东峰书包的来历,东峰是班长,她怕伤了他的自尊。
      “好。明天你爸去镇上,就给你买个新书包,也买帆布的。”母亲爽快答应。
      “不必了。”东峰说,“我把我那书包给你,我不去上学了。”
      东峰转过脸,对摇着蒲扇的父亲说:“爸,我正想跟你说这事,这个学期我就不去了,我已经初中毕业,我不上高中了。我们班上很多同学都不上高中了。让弟弟妹妹去上学,我可以供养他们。”
      东峰在脑子里努力搜索不去上学的理由,他说:“您和妈太辛苦,我是大人了,我回来做事,可以减轻家里的一些负担。今年暑假我打了十分工呢!”
      “这就是你不上学的理由?”朱世明说。他的声音有些严厉,但没有生气。
      “读再多的书也得回家耕田,已没有高考这条路了。学校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学军,上半天课,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要耽误两年时间。我在家里,一样可以看书学习。”东峰说,谁也看不清月光下东峰的眼睛,闪着执拗而忧郁的光芒。
      “东峰啊,上回我以为你是说说而已。你当真不去上学了?在家里看书学习怎么能跟在学校比呢?”母亲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为家里考虑,你是老大,你从小就懂事。但是,这学必须上,家里还不需要你。你一定要读到高中毕业,这没什么可商量的。”
      朱世明说话了。他挥动着蒲扇。他拿出了父亲的权威,也拿出了大队书记的权威。如果是在白天,孩子们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脸色的苍白和难看。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东峰从小就倔,但他不打算在儿子面前退让。他说:“我们当年想读书没有书读,想去县城上个中学简直是天方夜谭。现在有书读,有这么好的条件,岂言不去读书了?读书代表前程啊,种田代表不忘老本。十几岁,不要前程了?”
      “哥,爷爷死时,你答应爷爷要去上学的。”南峰忽然说。他胸口有些打颤,有些害怕,他以为哥哥是为了把书包让给他,自己就不去上学了。他懂事地说:“我不要你的书包,我也不要妈妈给我买书包了。我就用我现在的书包。”
      “我明天就去买书包,买三个新书包。东峰有了,你们三个小的一人一个。”世明说。
      对四个孩子,世明一直觉得亏欠,不单亏欠孩子,还亏欠父亲母亲,亏欠妻子,亏欠这个家。自从当上大队书记,说是不脱产的,因为没有工资。实际上他是脱产的,公社大大小小的会多,他都要去,开了会回来还要传达,要开生产队长会,开社员会。公社布置的工作任务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落实。运动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他都要亲自去发动,去执行。有时候,连上面布置写标语这样的事,他都要事必躬亲。他把小学教师找来,把全大队读过书的毛笔字写得好的人找来,自己带着他们写,一写就是个把星期,直到把标语贴到全大队的每个角落。
      他没有时间顾家,他顾不了家,以至他偶尔到队上去出工,家里的人和队上的社员都感到惊奇。生产队的人对他去出工从心里感到高兴,因为他有时间去出工,就意味近段没有政治学习,没有批斗会,没有政治运动。其实他也愿意去出工,愿意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邻们说说家长里短,说说笑话,这样他觉得轻松愉快。他一点也不情愿去组织什么学习和批斗,这都当不了饭吃,都是一些虚的。学点语录和社论就可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他又必须去组织政治学习和批斗,去做这些虚的,因为他是大队书记。他还必须当好这个大队书记,不能不当。
      有次,他在大队部组织政治学习,读梁效写的大批判文章,邻近生产队的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突然站起来,说:“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自己动手了,哪里有丰衣足食?你别念这些没用的,都是一些屁话,不如来点实际的,我们要饭吃,要老婆!”
      台下一片哄笑。他站起来喝住那汉子,正要训斥,大队妇女主任在旁劝道:“算了,他是我们队上的一个单身汉,有点宝气,是二百五呢。”
      从这件事之后,朱世明只在大喇叭里读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读“两报一刊”社论,爱不爱听,是你们的事,声势必须有。如果不是公社硬性要求,不是有公社干部现场指导,朱世明从不主动组织政治学习,他绝不去发挥,绝不去折腾。他内心觉得那单身汉说的有道理啊,老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他向公社书记洪伯军请示:“现在南塘大队革命形势很好,很稳定,地主富农和□□都老实改造,广大社员的政治觉悟都很高,这种局面要不要继续坚持下去?”
      “当然要!”
      洪伯军知道朱世明的用意,朱世明是不想折腾了。“这狡猾的家伙!借钟馗打鬼。”洪伯军心里赞赏,但他不能明说。他认可朱世明,在全公社十八个大队书记中,他最欣赏朱世明。他知道朱世明是借了他的指示,保持全大队革命形势不变,就是不折腾,让社员们安静一段时间,让他们去休养生息。
      于是很多时候,南塘大队的大喇叭里唱的是革命歌曲,是花鼓戏,是革命现代京剧。只有这个时候,社员们才觉得自己是轻松的。有一次陈满爹找到世明说:“多放点花鼓戏,花鼓戏好听,特别是《刘海砍樵》,我大媳妇和我婆娘都爱听。”
      “你个烧火佬,原来是想扒灰呀!”世明哈哈大笑。

      南塘大队除了不甘寂寞的治保主任陈二苟时不时弄出点事来,大体是安静的。城里的□□来不了,这地方太偏僻,三县交界,不知内情的还不知道这地方归哪里管辖。从南塘去临水县城要半天时间,而去临近的茶泉县城只要三个小时。外面的人来不了,里面有朱世明压着,陈二苟掀不起大的风浪,小打小闹的。朱世明看起来憨厚,说话带笑,但骨子里强势,以至陈二苟向公社副书记程为宝汇报说:“朱世明用一个老实的假象,欺瞒了革命群众。”
      朱世明也没闲着,他照样组织大队支委的几个人学习,还带他们去邻近大队参观,最远的他带他们去了山西昔阳县。从大寨回来,他组织全大队社员做了两件事,一是开垦荒山,栽种树木。大炼钢铁时,全大队有一部分古树和大树砍伐掉了,他让大队林场培植苗木,让社员栽到山上去。他组织生产队之间开展竞赛,谁栽的树多,谁就评先进。先进就是一张奖状。那时候,人们看重精神上的奖励。朱世明请来了公社书记洪伯军,由洪伯军将奖状颁发给当了栽树先进的生产队长,这是多大的荣誉!
      二是整修塘坝,兴修水利。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些水塘和水坝,朱世明就组织全大队的劳力,到生产队逐个地整修维护。这些事做完,他要以西山脚下的一个水塘为基础,修一座大型水库。小时候,他到山上砍过柴,打过猎,他知道这里水源充足。陈二苟在支委会上反对,说南塘大队有大河经过,要修什么水库?朱世明说大河只顾得了三四个生产队,还有六七个在山里的生产队管不到。在他的坚持下,修水库的决定做了下来。朱世明动员全大队的男女老少,包括放假的学生,用秋冬的时间,修了一座水库。
      东峰在作文里写了放寒假去大队水库工地挑土的故事。那场景是壮观的,红旗猎猎,歌声嘹亮,口号震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挖土的挖土,挑土的挑土,推车的推车,筑坝的筑坝,没有一个不争先恐后的。治保主任陈二苟要组织民兵在工地上开地主分子刘炳忠的批斗会,他做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做了一个挂在胸前的纸牌子,准备了铜锣。显然,陈二苟有取乐和羞辱的意味。但他的行动被朱世明叫停了。朱世明说:“刘炳忠还巴不得挨批斗呢,他正好不挑土了,躲懒了。他该挑的土由你来挑?”
      当然,这个情节东峰没有写在他的作文里。他虽然跟父亲在心里有些疏远,但他仍然要维护父亲的形象,他不能让别人认为父亲是没有阶级立场的人。再说,他觉得父亲有担当,他保护了他的同学刘杏芳的父亲,那炳忠伯伯有蛮可怜了。
      南塘大队是全公社最先把水库修下来的,因为是第一个修,公社给了一点资金,这些钱一部分买了筑坝用的水泥,一部分做了集体开餐的伙食费。公社书记洪伯军组织全公社所有的大队书记来参观,让朱世明介绍经验,洪伯军号召向南塘大队学习。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一直到初中,朱东峰都不太理解父亲,觉得父亲是个不顾家的人。每当看到母亲一个人洗衣做饭,一个人推着架子车送公粮,一个人躲在一旁大口喘气,一个人累得直不起腰,他就会过去为母亲帮忙,心里埋怨父亲,怪父亲不来帮母亲,“爷爷奶奶都动不得,而父亲有力气呀,他不来帮娘,他是要把娘累死?”
      有一次,东峰终于忍不住,对母亲说:“爸就是个吃闲饭的,您也不说说!”
      母亲怔住了,想了想,说:“你爸是大队的人,他要为全大队的人做事,我们不能对他有什么指望。大队的事,没有他做,谁去做?别人做可能没有他做的好。再说,他当大队书记,对炳忠伯伯家就好,就不会让别人放肆地欺负炳忠伯伯。过去炳忠伯伯家对我们家有恩。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你爹的不容易!”
      母亲的话,让东峰内心震撼,浑身打颤。他第一次听母亲说刘家对自己家有恩,第一次知道两家上一代人还有故事,第一次知道父亲当共产党的大队书记,竟然还有一个保护地主分子的使命。他惊呆了。他想到小时候的有一年端午,爷爷让他去给刘家送粽子;有一年中秋,母亲把八个月饼分成两份,一份让他去给刘家送去。他想到自己带着杏芳一起玩耍,用树杈做的弹弓吓跑欺负她的孩子;想到与杏芳的刻意疏远,想到杏芳好看的眼睛和一摆一摆的辫子。他问母亲:“爸怎不跟我们说这些事?”
      “你们还小。不说,是对你们好,对家里好。”母亲说。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你是老大,你要多想想你爸的好。他当大队书记,对家里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没有人欺负我们家。农村里的人眼皮浅,你家好一点,平安一点,就有人眼红。你看看大队上讲霸道的那几个人,对我们家不是客客气气的?他们只能在心里眼红,不能表现出来。还有那个陈二苟,上窜下跳的,他敢到我们家来吗?你们几个在山上挖土栽的红薯,队上的人都看到了,也没有哪个来拨苗呀!”
      父亲的形象,在少年东峰的心中光辉起来。“原来自己一直受父亲的庇护,我怎么没感觉到呢?我怎么没心没肺呢!”

      朱世明当然知道孩子们对他的情绪,他不想跟孩子们解释什么。他想等孩子们长大了,成人了,就会知道他这个父亲的不容易。他一直记着父亲逃荒讨米的历史,记着刘家过去对他们家的恩情。他珍惜大队书记的职务。他要保护刘家,这是父亲的叮嘱;他要守护全大队的人,这是他的良心。为了把书记一直当下去,他要好好表现,要尽心尽力,不能有任何私心。他要紧跟公社书记,紧跟书记就是紧跟党,紧跟政治。他时不时也会去公社书记家里送点蔬菜,或送点鸡蛋,为的是更加“紧跟”,更加密切关系。这是他的私心。还好,公社书记洪伯军是个正派而厚道的人,认可他,欣赏他,支持他。他每次去洪家,洪家总要找出点什么东西给他带回来,算是还礼。他从心底里认为,洪伯军骨子里是不喜欢政治运动的,不喜欢高音喇叭里播送着的各种海报和战斗檄文,只是嘴上不说。这跟自己一样。洪家把他当成亲戚一样,从不嫌弃,“看来脚步为亲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算是高攀了!”
      至于家里,他想全大队平安静好,家里就自然好。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国家好集体好,家里就好。他将“站在家门口,放眼全世界;干着地里活,想着亚非拉”几句话写成大字标语,贴在大队部的门口,以表示他的胸怀和姿态。他虽然不做家务,不出工,但他仍然是家里的主心骨,他的话是说一不二的。

      很少出工的朱世明,他的眼睛上看天,下看地。这“天”是天气,农民是看天吃饭的;这“天”也包括上级组织。“地”是脚下的田地。他只要看到田里的稻禾,眼睛就变得亮闪闪的,像露水一样。
      那无边的土地上,起伏的水田里,绿浪滔滔,新莳的稻禾在阳光下生长,一天天地长高,长结实。它拔开云雾,明明亮亮。它吸取松软肥沃的泥土里的养料,捧出粉粉的花蕊。它的花,细碎而嫩黄,像抖动的米粒,白中泛黄,仿佛有骨骼一般的饱满。
      朱世明知道稻禾开花是田地里的盛宴,是天地给予辛勤劳动的农民们的希望。如果稻禾不开花,那它与一丛青草无异。开花之后有了沉甸甸的稻穗,每一粒谷子看上去是那么慈悲与怜悯。稻禾开花的时候,他会出现在田地里。晨曦中的露水濡湿稻穗,也濡湿了他的裤管衣袖。细心的他发现稻禾上有卷叶虫,还有稻瘟,根下还爬有蚍虫。于是他就在大喇叭里号召社员灭虫,他自已也会背个喷雾器下田打药。他的鼻孔里,抽动着粗重的喘息。
      稻穗还没有成熟。没有成熟的稻穗,谷子没有硬实,像乳白的奶一样,微甜而清香。它引来老鼠和鸟雀偷吃。在野草掩盖的岩石里,有一只老鼠窝,俨然是一个装满稻穗的仓库。生产队的社员严阵以待,要消灭它们。朱世明不做声,也不在大喇叭里说,由它们去。几只老鼠和鸟雀又能吃得多少?大大小小的稻穗,在辽阔的田野,像郁郁葱葱的小山头。它们颗粒饱满,或俯仰,或坐卧,或点头跟人打招呼,是那么娇媚,那么矜持,那么风采。它们像他一样沉静。
      太阳炙热,大地像蒸笼一样,山上的树枝惊惧而痉挛,只有田地里的稻穗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它在热风里,在喧哗里,在期盼里,实现了生命的圆满。那满田满垄的稻谷啊,那么金黄灿烂,那么多彩绚丽,那么无边壮阔,让朱世明的脸上溢满了笑容。
      哎!只是年年丰收,年年吃不饱肚子。疲倦的朱世明掏出旱烟用纸卷上,叼在嘴里。他的眼里充满了忧伤,他心里战栗着,哽咽着,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看见在整齐的稻茬上,遗弃了一点点谷粒,有几只鸟儿飞过来捡拾,也有孩子们捡拾。

      9月1日的这天晚上,全家人乘凉,朱世明最后说了几句话,点燃了儿子东峰心中的理想火焰。他说:“我这辈子,虽说读了私塾,但没上中学,考不了大学,我吃了读书少的亏。现在虽然也没大学可考,但大学里招工农兵大学生,每个公社都有分配的名额。如果是高中毕业,就符合贫下中农推荐的条件。所以东峰,你一定要去读高中。等你高中毕业,我就会去求公社洪书记,为你争取一个名额。到时候,你就是我们老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我们南塘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也是你爷爷的遗愿啊,孩子!”
      “哥,你还不去读高中吗?”南峰第一个从竹铺上跳下来,说:“你去啊。等你上大学了,我隔两年也可以去上大学,我也要爸找洪书记,当工农兵大学生。”
      东峰从小的理想是进城,当城里人,为此他发愤读书。他读了很多书,特别是读了若晨借给他的几本世界名著,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但贫穷的现实和美好的理想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遥遥相对,他无法到达。既然当不了城里人,就早点接受现实,脚踏实地,把家经营好。现在,父亲给了他一盏明灯,照亮了他的黑夜,照亮了他的天空,照亮了他的前程。他将由这盏明灯指引,向前奔跑,向远方奔跑!
      他想到了若晨。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若晨。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具体喜欢她什么,是她那好看的酒窝?是她说话的磁性的声音?是天生的骨子里的城里人的傲气?是她的调皮,抑或都是,抑或都不是,反正就是喜欢。然而他觉得与若晨的距离就是天上银河的距离,遥遥相对,遥不可及!他只能想想,不敢往深处想。但如果当了工农兵大学生,这天上银河不就跨过去了?工农兵大学生是桥,是渡,是船,能把他渡过去,渡到若晨身边去。
      这是一个少年的小心思。人这脆弱的芦苇,有时候把另一支芦苇想象成自己的根。
      “爸,我想错了。我去读书!”东峰说。这个心气强的孩子,终于在父亲面前低下头来,在美好的梦想面前低下头,转过了弯。
      夜已深了,风从天边吹过来,凉浸浸的。天上的星星仿佛是数不清的一眨一眨的眼睛,它与地上萤火虫的飞舞闪烁,交相辉映。那一群群的萤火虫在凉风里飘荡,轻若浮光,飘如水里的光点。
      “进屋睡觉去吧!”母亲说。东峰和弟弟妹妹们哪有睡意,还想说什么,只听母亲的歌谣在此时响起:
      “火萤虫,点点红,哥哥骑马我骑龙……骑我的马,上扬州,扬州里面一枝花,摆摆尾子到姐家······”
      母亲的摇篮曲,沉静,悲悯,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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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