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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第四章 无穷无尽之青春

      每一天,像沙覆盖沙,像水淹过水,像铃声压过铃声,像一个村子的木匠,为另一个村子的画工,钉好了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子。一天一天,就这样不经意地了无痕迹地过去,最后汇聚成我们隐秘的一年年。
      两年的初中学习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
      有一天,班主任王老师把朱东峰叫到办公室,说:“按照往年的惯例,初中毕业要搞一台文艺汇演,庆祝无产阶级专政下教育革命取得的胜利。学校开了会,初中部的十几个班就一台文艺汇演,每个班出三个节目。我们班的具体组织,由你和刘杏芳负责。我已经和刘杏芳说了。”
      “好。”朱东峰答应。
      “东峰啊,马上要初中毕业了,我还真舍不得你们这班学生,没让我操什么心。昨天校长答应我了,让我把你们这个班学生带下去,带到高中毕业。”王老师感慨地说。他用手往后理了理头发,他的鬓角已经斑白了。他又说,“有些同学可能不来上高中了,听说黄亚明就准备顶他父亲的职去当工人。所以我想把我们班选送的三个节目组织好,至少有一个节目要大家参与,展示我们的少年风貌,让同学们永存记忆!”
      “我一定努力。”东峰回答。自己是在不准备来上高中的同学之列,但他不想跟王老师说,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他说,“我呆会就去找刘杏芳。”

      刘杏芳住在南塘大队,是地主分子刘炳忠的大女儿。她比东峰小半岁,两人一同上小学,又一同到镇里读初中。杏芳跟父亲的老实本分不同,性格活泼,全然没有因为出身地主分子家庭而感到任何压抑。她似乎感觉不到压迫的存在,始终抬头走路,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哭时哭,该笑时笑,该跟人家吵时就跟人家吵,大大方方的,好像没心没肺的。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从操坪经过,一个男同学故意用脚挡她,让她差点摔倒。她骂他无聊,男同学说:“挡你又怎么样?你这地主分子的孝子贤孙!”她撸胳膊挽袖子,摆出一副不怕打架的姿态,理直气壮地说:“毛主席说过,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选择。我选择做了好学生,你能跟我比学习成绩吗?你选择做了捣蛋鬼、坏学生!”那男同学在众目睽睽之下哑口无言,她“哼”地一声扬长而去。
      杏芳长得漂亮,双眼皮,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走路时一条辫子,一摆一摆的,好像是骄傲的公主出行。
      “这杏芳是刘炳忠的女儿吗?刘炳忠一脸憨厚,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儿却是个麻利婆,连走路都带风似的。”
      “谁知道刘炳忠是不是装的?这地主分子火烧冬茅心不死呢。”
      大队社员,也就是左邻右舍的这些议论,刘炳忠听到过,杏芳也听到过。他们不吭声,全当左耳进右耳出。从土改开始,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在“运动”的政治环境里,他们什么都不能说,一说就会遭更大的罪。杏芳心疼父亲,父亲在社员大会上挨批斗,她带着妹妹去给父亲送水喝,自告奋勇背毛主席语录,分散大家的注意力。父亲被押着满村游走,回到家里她给他捶背,宽慰父亲。
      “我的女儿真懂事。难为了我的女儿。”刘炳忠眼睛潮湿,“我们家祖宗积了福,让我修来了这么好的女儿!”

      放学了,刘杏芳背个书包走到教室后面朱东峰的座位前,对东峰说:“我们一起回去吧,一起商量毕业演出的事。”
      还在整理书包的洪若晨听到杏芳说话,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瞥了一眼东峰,起身就走。
      东峰与刘杏芳不住在一个生产队,一个是上屋场,一个是下屋场,只隔一条垄,不远,指门对户的。在小时候,杏芳是东峰的跟屁虫,她喊东峰为东峰哥,东峰哥走到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他们在一起嬉戏,一起玩乐,一起捉迷藏,谁家孩子要是敢斜摆杏芳一眼,要是欺负杏芳,东峰就会拍拍小皮带上斜插的一把树杈做的弹弓,瞪瞪眼,吓跑人家孩子。他俨然是杏芳的小保护神。到饭点的时候,杏芳逗留在朱家,东峰奶奶就会叫她上桌吃饭,给她碗里夹菜。东峰奶奶喜欢杏芳,把她当成亲孙女一样,拍打着她的小肩膀,说:“多好的孩子!”
      长到大些,懂事些的时候,两个孩子有意识地疏远了。一个是大队书记的儿子,一个是地主分子的女儿,他们是不能玩在一起的。朱家倒没跟孩子说过什么,没灌输过划清界限的思想。相反,朱家奶奶经常问东峰,怎么没看到杏芳?
      “还不是因为我爸批斗杏芳的爸。”东峰小嘴嘟哝。
      东峰父亲朱世明在小学操场里,主持全大队的社员开会,批斗地主分子刘炳忠和富农分子张志义,还有□□家属白贵仁,□□分子熊奇林。每家每户要去人,有两三百人参加。全大队地主、富农、□□分子、□□分子各一人。地主、富农和□□家属是原产,是南塘大队的,□□是外来的,是小学的老师。他们都是南塘的“宝贝”,一到运动来了,一有风吹草动,他们都是必斗对象。熊奇林斗得少些,因为他要上课,而且“改造”好了。□□家属和富农也是陪斗的,主要斗地主。
      白贵仁成为村里的□□家属有些荒诞。白老汉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共产党的人,一个是国民党的人。共产党的人是他的二儿子白朗朗,白朗朗自幼好学,十六岁那年,他在长沙城的广益中学读书,受地下党老师的影响,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了延安。解放军横渡长江时,白朗朗已是解放军的侦察连长,他奉命渡江侦察,获得江防图。本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他坚持做一颗钉子,钉在南岸以配合大部队渡江。在解放军的大部队横渡长江时,白朗朗发现长江边上敌人的一个暗堡里,有几挺重机枪在疯狂地扫射,几个战士前去炸暗堡都牺牲了。白朗朗怒吼一声,背捆手榴弹上去了。暗堡炸平了,白朗朗牺牲了,牺牲在南京解放的前夜。他跟他的战士们说“打过长江去,打到南京去,打回家乡去。”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他的父母两年之后收到了一块“革命烈属”的牌匾。
      国民党的人是白老汉的大儿子白明明。1946年春节前夕,白明明去县城买年货,刚进食品店的门口,就被几个蜂拥而至的国民党兵抓了壮丁。此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弟弟白朗朗已去了延安。白明明自幼习武,非常勇猛,穿上国民党兵的服装后,被送去了徐州前线。打仗时别人都怕死,都往后缩,甚至逃跑。他不怕死,排长打死了他当排长,连长逃跑了他当连长。他知道只有当上了官,才有机会回自己的家乡。解放军要渡江了,营长命令他率连队驻守长江南岸的两个火力点。他死守,他不知道营长早跑了。他也不知道他的亲弟弟就在渡江的部队里。最后,他被解放军的炮弹炸死了。
      土改工作队进驻南塘村之后,了解到白老汉的两个儿子,一个为共产党建立新中国而献身,是英雄;一个为国民党卖命而战死,是□□。工作队长说,有儿子为国民党死,那无疑是□□家属,是可耻的;为共产党牺牲,白家应是革命烈士家属,是光荣的。于是,白家挂了两块截然不同的牌子。
      □□家属是要开批斗会的,而革命烈士家属没什么表彰。白老汉就跟白老太商量,由他当□□家属,他的身体比她好些,由他上台挂牌挨斗。但是后来,白老太见自己的老头被斗得发晕吐血,患上了肺结核,就去找工作队长要求改过来,或者轮着当,工作队长说这是你们自己家商量好的,已经报经上级批了的,怎么能随便改呢?就这样,南塘大队只要有运动来,只要有风吹草动,只要开批斗会,白老汉是必须挂牌上台的。
      他被斗了二十多年,斗得越来越瘦,越来越佝偻,像一根残枝败叶的竹子。他有时发牢骚:“是国民党把我家老大抓去的,你们去找国民党啊,怎么能怪我呢?要是抓他的是共产党就好了,为共产党死,我家就有两块烈属牌子,我和婆婆子一人一块,虽没什么好处,不会多吃一块肉,不会多吃一颗粮,但至少不会挨批斗,戴高帽。”
      他有时跟地主分子刘炳忠比较,从比较中获得安慰。他说比炳忠好,炳忠要被人控诉,游垄唱歌,而他不要,他只陪斗。

      刘炳忠被押到台上,□□家属白贵仁、富农张志义和□□分子熊奇林也被押上台。白贵仁和刘炳忠居中。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照得久了,他们的脸上淌下汗滴。朱世明在台上讲话,也淌下汗滴。他让几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上台控诉刘家在解放前是如何剥削的。有一个贫农说着说着,就说起刘家的好处来,他说:“冬天家里没米过年了,是刘炳忠的父亲差人给我家送来一袋米,还有两斤肉。我的老母亲病了,没钱抓药,是刘炳忠的父亲差人拿走药方去药铺捡的药。你们说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地主,他是大善人啊。”
      朱世明赶紧叫停,叫老贫农下台去。台下一片哄笑。知子莫若父,只有朱世明的老父亲朱端来知道,这样的批斗会,这样的“控诉”,是世明有意安排的。他就要这样的效果。地主不一定都是恶霸,也有开明绅士,比如刘家。世明要让大家常念刘家的好。
      那一天,七八岁的东峰和杏芳也在台下。杏芳的小脸绷得像鼓皮似的,对东峰说:“你爸是坏人,他斗我爸,我以后不叫他世明叔叔了。”
      东峰不示弱地说:“你爸才是坏人呢!”但从这以后,东峰看父亲的眼神有些陌生,他与父亲有些疏远了。他问爷爷:“我爸为什么要批斗炳忠伯伯?”
      爷爷说:“你爸没有办法呀,他是书记,上面要批斗,他怎能不听上面的呢?他批,比别人批好,你爸不会让人打他。其实,他们两人从小就关系好着呢。”
      东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杏芳不跟东峰玩了,不到朱家去了。刘炳忠故意问女儿:“怎么不去你世明叔叔家了?”杏芳说:“谁叫他批斗你呀。”
      “他是奉命行事,有什么办法?”刘炳忠说,“你不跟东峰玩,你不少了一个玩伴了?”
      “谁叫他是世明叔叔的崽呢!”杏芳噘着小嘴说,“我才不理他呢。”
      “我女儿懂事。”刘炳忠说。他停了停,叹口气,继续说,“东峰是个好孩子,他命好,生在大队书记家。”他本想说自己女儿命不好,生在他这个地主分子家,但他没说出口。他不想给女儿太多阴影。

      杏芳聪明,记性好,上小学一年级就能背二十条毛主席语录。学校没有谁能背过她的。这让她在学校一下就出了名。她与东峰的成绩不相上下,她还有个特长,会唱歌,嗓子好像天生似的。如果不是学校老师顾虑她是地主分子的女儿,不能高出贫下中农的儿女,就刻意冷落她,否则她会出尽风头。冷落她,她也不怕,她凭成绩说话。她在小学没当班干部,上初中反而当上了班干部。云阳中学不是南塘大队的中学,是全公社乃至全县的中学。公社中学的眼界开阔。班主任王老师不知是否知道她是地主分子的女儿,还是故意装糊涂,反正让她唱了一曲《我爱北京天安门》之后,就让她当上了文娱委员。
      刚报到时,镇上的一些男同学见杏芳穿一身带补丁的土布衣衫,就私下给她起了个绰号叫“乡下妞”。一同报到的还有很多来自农村的女同学,就因为杏芳长得俊秀,土布衣衫遮掩不住她的漂亮,她太出众,惹人注目。那时候,很多调皮的男同学专门同漂亮的女同学作对,突显自己的“本事”。杏芳知道别人给她起绰号,她不在乎。“我当上文娱委员了,我是班干部,看你们敢当着我的面乱叫!”
      仿佛有束光照在自己身上,当上文娱委员的杏芳,变得自信了,身上的使不完的劲似的。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学习环境,由一个怯怯的新生变成活跃分子。班上有什么事,她都主动去做。每星期一的早晨上课之前,她都主动组织全班同学唱一首革命歌曲,以至每星期一,同学们都形成了早一些到学校唱歌的习惯。开头的一次,来自镇上的一个叫薛向东的男同学故意捣蛋,说别的班也没唱,为什么我们要唱?杏芳说:“早上清清嗓子,唱唱歌,这一星期都会有精神,有精神学习,有精神劳动,干嘛不唱?”
      王老师听说后,在班上表扬了杏芳,说她文娱委员当得好。
      每一个人的成长,都需要经由外界的认可带来自信,逐步过渡到内在的自我认同,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刘杏芳是地主分子的女儿,她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她一直记得刚进小学的时候,学那篇忆苦思甜的课文:

      爷爷七岁去讨饭,
      爸爸七岁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岁了,
      背起书包把学上。

      杏芳的头是埋着的,几乎埋到□□里。她不敢跟老师一起念出课文的声音。别看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在坚硬的外壳里,她内心很脆弱,很自卑。很多年以后,杏芳在镇上开店子做买卖,碰见王老师,她问王老师知不知道她的出身,她的阶级成分。王老师笑而不答。王老师居然让她这个地主分子的女儿当了文娱委员,当了班干部,这是对她的认可,是对她的奖赏。这种认可和奖赏,让她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自信心的增长,让她觉得与大队书记的儿子东峰的鸿沟在缩小。
      脚踏黄土地,她拼命地仰望人人都认为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牢记父亲跟她讲的《了凡四训》里袁了凡改变命运的故事。

      虽在一个大队,虽从一条山路上去云阳中学,杏芳基本上不跟东峰一路走。如果东峰在前面走,她会故意慢几步,如果东峰在后面走,她会加快步伐。如果撞到一起,她会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他们彼此心里都有距离,但彼此的心里依然留存着孩时的美好,他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本来是友好的,亲密的,他们本应一同结伴去上学,一同牵手回家来。他们没有间隙,没有敌意,只是两个人家庭出身不同,两个人的身份不同,让他们彼此疏远,刻意保持着距离。
      这是一条沟的距离,他们跨不过这条沟。这条沟是世俗的鸿沟,是阶级的鸿沟,是时代的鸿沟,是政治的鸿沟。
      两个少男少女,在时代鸿沟面前,束手无策,缴械投降。可怜的孩子,他们生来就注定要背负政治的包袱!

      在今天回家的山路上,杏芳和东峰有时一前一后,有时挨在一起。他们要商量毕业汇演的事情。
      初夏季节的傍晚,天上升起了一片又一片云霞。山道两旁,绿意盈盈。樟树、枫树、银杏、水杉、马尾松、丛树,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青褐灌木,柔叶纷披,掩映纠缠,像层层起伏的古老绵延的水绸,波浪般涌来,迸发出万物奇异的生机。那土墙的青瓦、红瓦或茅草的农家院落,墙角偶露出的亮红的桃李,缀在枝头,风一吹过,摇摇晃晃地仿佛要坠落。还有青青碧碧的溪流,涓涓流淌,叮咚叮咚,像唱一支歌。
      杏芳说:“全班同学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来领唱,如何?”
      东峰说好。杏芳又问:“你当班长的,准备一个什么节目?”
      “我还没想好。”东峰说。他准备说自己不准备上高中了,但没说出口。“不上高中了,更要表演一个节目,这样才对得起王老师。”这是他的心里话。
      “我们唱一段花鼓戏《打铜锣》怎样?”杏芳用征询的口气问。实际上她已经有主意了。
      “那,好吧!”东峰勉强答应。从接到王老师的任务开始,他就想过自己要准备一个什么节目,他甚至想跟若晨一起搞个两人唱,但从未想过要跟杏芳合演节目。他还没有来得及跟若晨说,杏芳就主动提了出来,他不忍心拒绝。内心里,他总觉得欠了杏芳一点什么似的。他甚至有点同情杏芳,觉得她出生在地主分子的家庭,活得苦,生活不容易。
      “那我们现在就来唱唱。你做补锅的蔡九哥,我来当林十娘。”
      东峰说好。那时候,农村里的文化生活就是公社放映队每两三个月到各大队放一场电影,县剧团每半年到各公社唱一次花鼓戏,公社就让各大队轮着来。前不久,县剧团在南塘大队唱了一场花鼓戏,在云阳中学也唱了一场花鼓戏,唱的都是《刘海砍樵》和《打铜锣》。前几天,村里的大喇叭早晚都播放这两出戏的录音。戏里的唱词,很多人都会几句。杏芳记性好,这两部戏的唱词,她都能记下来。

      初中部毕业班的文艺汇演相当成功。王老师带的初二(13)班送的三个节目,都获得了学区主任和学校校长、年级老师的好评。学区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同志,齐耳短发,胸前戴一个毛主席像章,她对校长说:“大人唱的《打铜锣》由孩子们来唱,有意思,风趣,有味。”在这三个节目里,有一个《青春》的节目,把整个汇演活动推向了高潮。
      这节目是洪若晨为主表演的。本来,若晨不准备表演节目,她看到杏芳跟东峰唱《打铜锣》,心里酸酸的。她与杏芳的关系,不远也不近,不好也不坏,淡淡的。两个人在班上都出众,成绩都好,老师都喜欢,但她们彼此间总有层隔膜,热乎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不可逾越,这鸿沟就是各自的出身。若论出身,东峰与她若晨更接近一点,一个是大队书记的儿子,一个是公社书记的女儿。更何况东峰是自己的同桌,是班长,刘杏芳凭什么叫他一道去演节目呢!她不能示弱,不能让刘杏芳的风头盖过自己。
      于是,若晨主动找王老师,她要表演一个节目。
      《青春》是李大钊的文章,课本里没有,是王老师给班上同学开小灶,讲过这篇文章,同学们都很喜欢,若晨和东峰能背诵。若晨聪明,她请音乐老师为《青春》谱曲。音乐老师薛娟娟是若晨表姐,早年读于中央音乐学院,因父亲划为□□被送去劳改农场,恋爱对象又离她而去,母亲病故了,家没有了,若晨父亲洪伯军就通过关系,让她来云阳中学当了老师,教音乐。音乐老师的母亲,是洪伯军的亲姐姐,是一名歌唱家。
      在台上,班上的二十几个女同学站成三排,齐声朗诵《青春》之后,由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若晨领唱:
      “以青春的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歌声澄澈震撼,赢得台下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一个偏远小镇上的中学,一群无邪的孩子,一些天真的少年,要用激情和热血去演绎无穷无尽之“青春”。
      东峰显然受了感染,热血陡涌,眼睛闪着泪光。他在心里说,也是想对若晨说,要告别了,我的学校,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舍不得你们,但是,我要回去了,我长大了,我是青年了。我要用青春之我,去创建青春之家园,青春之农村!

      在毕业汇演之后的一天,学校按惯例组织初中毕业班的学生合影,十几个毕业班一个班一个班的照。轮到东峰这个班时,东峰和班委会的几个人把王老师和其他任课老师围在中间,拍下了人生第一张合影。摄影师把手臂举起,说一句“看这儿,茄子!”大家就被定格在一张相纸上了。
      东峰看到摄影师,就想到父亲一直张罗着要为全家人照张全家福的事。爷爷去世要开追悼会时,没有相片,父亲朱世明就差人翻山去邻县一个大队请画匠来,那个大队有个专门为人画像的画匠很有名。画匠来了,张口就说要拿相片来画。
      父亲朱世明说:“有相片,我还要请你来干什么。”
      “没有相片怎么画呢?”画匠茫然无措。
      朱世明也愕然了。最后,画匠要大家一起说爷爷的形象,画了一张不是很像的相,摆在灵堂上。
      这以后,父亲就觉得要为全家人照张合影。他到镇上照相馆联系,说尽好话,摄影师就是不愿到乡下来。现在,东峰看到摄影师,就想到父亲的愿望。他想央求摄影师,但他想摄影师是不会理睬的。他就在旁边恳求王老师,他跟王老师说自己爷爷死了连一张相片都没有,照一张合影对于朱家有怎样的意义。王老师被朱东峰的故事打动,就出面找摄影师说好话。摄影师是镇上照相馆的,考虑到与学校多年的关系,也考虑自己的儿子马上要到云阳中学上初一,需要学校关照,就答应了王老师的请求。
      东峰带着摄影师回家了。摄影师带了一台巨兽般的蒙着黑布的照相机。那一天,全家人在房屋前的土墙下照了一张全家福。奶奶坐前排中间,左边坐的是父亲,右边坐的是母亲,东峰和三个弟弟妹妹站在后排。
      这是朱家第一次合影,第一次照全家福。东峰送摄影师回镇上时,挑了一小担母亲准备的红薯和辣椒南瓜等蔬菜送给摄影师。
      “这件事你办得好。”父亲赞许东峰,让东峰有成就感。这是父亲第一次表扬他,东峰办成了他想办而没办成的事。
      只有奶奶遗憾地说了一句:“要是你爷爷在时,有一张合影就好了。”
      大家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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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