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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 蛇口救人

      东峰在云阳中学读初中。云阳中学在云阳镇上。云阳镇座落在云阳山的脚下,有一条小河,绕着镇子流过。这条小河,流出镇口,就汇入一条大河。那条小河边上,栽满了柳树,一到春天,柳树发芽,柳枝在春风里摇摆起舞,就像那穿着绿色衣裳的年轻姑娘,活泼地在春天的原野上嬉戏追逐。
      镇的最明显特征是一条青石板大街。街不长,也不短,一两支烟的功夫可以走过。几十家商铺和数百家住房,夹着青石大街。商铺和商铺,住家和住家,挤密挤密的。脚下的青石板路面,千百年来被无数步履打磨得溜光圆滑。青石板照得见人影,青苔滑得像冰,青砖上刻着花纹,大的是鸟兽,小的是虫鱼,也不知是明朝的,还是清朝的。街道两旁楼檐斜挑而出,店铺里不时会传出热闹的招呼声。
      云阳镇是个古镇,两千多米长的小街上,有一座文庙。该庙建于明成祖初年,清康熙年间重建,乾隆年间又扩建。远远的,就能望见文庙歇山顶式牌楼的飞檐翘角,以及青瓦间突起的弓形防火墙。据说,湖北人张居正当年进京赶考时,叩拜过文庙。庙里有棵老桃树,只要树上花开得繁茂,镇里中学高考就丰收,是大年。如果花开得疏疏落落,那就是让人叹气的小年。但现在已经没有高考了,高考是1966年以前的事。
      作为戏台的万年台,就在牌楼背面,从台下进去就到了院里。正面大殿,有石阶而上,两厢与大殿、牌楼和万年台相连的是走马转角楼。院内建筑多有浮雕纹饰,人物、花鸟鱼虫皆栩栩如生。伫立院中,铿锵的锣鼓声仿佛穿越历史的隧道翩然而至。台下,有生旦净末演绎帝王将相、凡夫俗子的传奇故事;台下,有南来北往、男女老少看戏人沉浸其中。当然,这都是遥想,是1949年之前的景况。
      与之相邻的是城隍庙,是云阳镇每年端午时节举行城隍庙会的场所。人们通过城隍出巡来祈求平安吉祥、风调雨顺。但从土改开始,城隍庙会就作为封资修的遗产,被停办了,更不允许拜城隍爷了。
      少年东峰的云阳中学紧靠古镇。
      云阳中学原本是临水县有名的中学,解放后建校的。云阳中学在解放前是一个祠堂,1937年北京城的几所大学南迁,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带着学生去昆明时,途经云阳镇,借住祠堂。他们在停留的三个月,把祠堂变成了学校,为镇上的孩子教授国文。弦歌不绝,浴火新生,他们为沉寂的偏僻的古镇,点燃文明的新知识的火把。解放后,政府以祠堂为基础,建教学楼,建教职工宿舍,青砖砌墙,白灰勾缝,乌瓦为顶,精致而结实,一排排,一栋栋,整齐有序。云阳中学的牌子就这样挂上了。后来云阳中学写校史,把云阳中学的历史追溯到了京城的几所大学南渡的时候,正是“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云阳中学的独特之处是操场大得跑一圈,要让人饿得掉裤子。还有那院墙,土砖垒成,高两米,墙头长满野花野草,春天的时候,野花野草会开出许多颜色的小花,花草的芬芳在空中飘荡,溢满了校园。云阳中学的首任校长是临水人,是从北京大学归乡的一位教授,他跟陈寅恪是同学。这老夫子南迁时没有跟上大队伍,就回了乡,开办了新式学堂,继续“教育救国”的梦想。他被人民政府请出来当云阳中学校长后,广发“英雄帖”,把邻县很多优秀的教师都招揽到学校来了。老校长治学严谨,他开了头,好的学风就一直传承下来,以至一些邻县人家都通过关系,将自己的儿女送到云阳中学来读书。□□前,从云阳中学考出去的大学生,比县一中和邻县两所中学录取大学生的总数还多。
      云阳中学设初中部和高中部,各有十几个班。□□开始后,学校忠实落实“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最高指示,一些有历史问题和思想问题的老教师被靠边站,扫地出了门;初中和高中各只念两年就可以毕业了。

      东峰是初二年级13班的学生。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上去他在听老师讲课,他的背挺得笔直。可是他的眼睛是茫然空洞的,他的心思不在课堂里,而是神游八极。
      他没有把初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的想法告诉父亲母亲,也没有告诉老师和同学。他想父母能理解他,他不上学了,是为家里减轻负担,母亲太累了,实际上家里就母亲一个人操持。而父亲,不过是个动动嘴皮子的大队上的人。他要出工劳动,补贴家用,供三个弟妹读书。弟弟妹妹成绩好,会读书。至于他自己,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老师说读书能改变命运,而学校里读了高中的学生都一个个回乡种田了,镇上的城里的也都到农村那广阔的天地里劳动去了。他似乎看不见自己的未来,读了高中也不能考大学。他是乡下人的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过日子的命,他不过是重复祖辈的人生。
      这次发大水和爷爷的死,更坚定了他辍学的想法。他还不到十五岁,还没长大成人,却好像看透了人世。李清照在《武陵春》里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那像蚱蜢一样的小舟,怎么载得动他的愁绪?那是轻舟啊,他的船上载的是石头,是最沉的最痛苦的石头。他眼见早稻无收成,粮食没着落;眼见母亲和父亲的忧劳,自己作为母亲和父亲的长子,作为弟弟妹妹的大哥,怎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去投入学校没有意义的学习呢?
      少年东峰稚嫩的肩膀上,背负了太多;正在发育的心田里,装填了太多。他原本的理想是做城里人,哪怕到城里掏掏粪坑、扫扫大街都可以。上小学和初中都有一道作文题“我的理想”,他写过要当科学家,当文学家,当医生或军人,但那是写给老师看的。他的内心其实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做城里人。他的印象和想象中,城里人吃的是整鸡整鱼,满嘴油光,打个饱嗝都是油腻腻的,有新衣服穿,有街逛,有冰棒吃,有看不完的电影。不像乡里人,要饿着肚子下田劳作,要上山砍柴,要晒得黑不溜秋。他七八岁时,第一次跟父亲逛云阳镇,他就羡慕城里人,羡慕镇上的孩子。他眼巴巴地看着镇上的孩子吃糖果、吃饼干。他直咽口水,他太饿了!
      他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是第一次跟父亲逛云阳镇潜生的。他后来不屈的努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年龄越长就越明白,自己是做不了城里人的。他认命了。这是前世就注定的命。乡里和城里,就是一个薄薄的户口簿的距离,但这距离就是一条天河,没有渡口,没有船,没有艄公,他无法渡过。他在天河的南岸,明明看见天河北岸的人家,他就是过不去!
      他想通了。他想城里人与乡下人一样,也一花一木,一草一叶,皆天地间的过客,圣人□□的刍狗。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城里人睡时,草木在长;草木长时,乡下人在睡。城里人眼中有诗,乡下人眼中也有诗。城里人看乡下人,未必能有诗意,他们把乡里人当“乡里宝”,乡下人看城里人不也一样吗?城里人连韭菜和麦苗都混淆呢!
      他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做阿Q也没什么不好,一个拥有“精神胜利法”的人,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瞻前顾后。“就做一个阿Q吧,云阳中学的阿Q,云阳公社的阿Q,父亲母亲的阿Q。这不是逃避,不是放弃,而是最现实的选择!”
      少年东峰在内心做出辍学的决定后,仿佛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成熟了。他以为成熟就是能替父母着想,就是在体现个人感情和信念的时候,能体谅父母的想法和感觉。“我就是弟弟妹妹的大哥哥,我能替父母亲想事了!”
      东峰的眼睛明亮了起来。

      其实在初中的两年,少年东峰几乎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参加农业劳动。那时候,任何学校都是开门办学,要学工学农学军。云阳中学虽然在镇上,但被农村包围,没有工可学,也没有驻军,没有军可学,只能学农。
      东峰的班主任王老师是省城农校毕业的,原本分配在云阳公社农技站,云阳中学的一些老教师成为“臭老九”,靠边站以后,学校老师奇缺,他就被调来当了老师。他送了好几届初中毕业生了,自己也有四十好几了。他喜欢朱东峰。朱东峰在班上的同学中,个子最高,成绩最好,尤其是作文写得好,蓝球和乒乓球也打得好。新生入学时,他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新生都是全公社的大队小学送过来读初中的。他要通过考试掌握学生的基本情况。结果,朱东峰的语文和数学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二名,第一名是一个女学生,叫洪若晨,是公社书记洪伯军的大女儿。洪若晨也在王老师的班上。王老师直接宣布朱东峰当班长,洪若晨当学习委员,并安排他俩同桌。
      对王老师让自己当班长,东峰并没有惊喜,而是胆怯。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镇上的人,他是乡下人。在城里同学面前,他有无法掩饰的自卑。城里同学穿新衣服,穿的确良衣服,穿解放鞋,他穿粗布衣服,穿母亲做的布鞋。他不好意思端着饭盒跟同学一起吃中餐,他的饭盒里盛的通常是红薯米饭和腌菜辣椒。他跟王老师说他不当班长,王老师手一挥,说:“让你当你就当。别人要当我还不干呢!”
      东峰这个班长的职责,不仅要表现好,要在学习上带头,更要在学农劳动中带头。学校的学农基地,是邻近一个大队的林场。那时候的林场,并没有大的树木,大树古树都在大炼钢铁时砍伐掉了,林场里种了一两百亩幼苗,有樟树、楠木、梓树、杉树、桔树等。学生学农的任务,是将这些幼苗栽到荒山上去。林场的人负责划区域,这个山上栽樟树,那个山上栽楠木;这个山上栽梓树,那个山上栽杉树。还有山上要栽种桔树等果树的。

      荒山要开垦,那是林场里的人和高中部学生的事。初中学生只负责栽种。1974年3月,王老师组织了初二(13)班开学后的第一次学农劳动:栽樟树。
      这天,东峰一早就从家里背了锄头到学校。他们从学校门口集合,列队去学农的林场。这林场他已十分熟悉了,在这里参加过好多次学农劳动。三十多年之后的一次,他路过这林场,看到当年栽下去的幼小的樟树和梓树,已长成满山郁郁葱葱的大树,十分感慨。他不敢相信当年十四五岁的时候那么有力气。那可是他的少年时光啊!
      男同学在朱东峰的带领下用锄头在开垦好的荒山上挖坑,女同学则负责将树苗放进挖好的坑里,然后再填土培植。树栽好了,东峰和十来个个子高的男同学要用林场准备好的水桶,把水从山脚的水塘里挑上来,挑到山上去,浇灌栽好的苗木。东峰挑的水不能比别人少,别人挑半桶,他要挑三分之二桶,因为他是班长。他的稚嫩的肩膀实在挑不动那三分之二桶水,而且要往山上挑。他埋着头,咬着牙,匐伏着身子向前。他先伸出左脚站稳,又伸出右脚站稳,站稳了桩子,才不会倒下去。他大口地喘气,头发都汗渍渍的。
      中午,学生吃的都是从家里带来的饭菜。有的同学带的是白米饭和荤菜,有的带的是包子馒头或者饼干,也有带红薯稀饭的。朱东峰带的是两只蒸熟的红薯。他端个饭盒躲到一边去吃。他刚咬一口红薯,学习委员洪若晨就走了过来。洪若晨穿件洗得发白的宽大的工作服,用微笑的不容质疑的眼睛盯着朱东峰。她说:“我喜欢吃红薯,你给一只给我。”
      东峰窘窘地将饭盒递过去。洪若晨右手拿过饭盒里的红薯,左手从背后转过来,将一只塑料袋塞到他手里,说:“这是几个肉包子,我不喜欢吃。”
      东峰尴尬地朝她笑笑。他知道,洪若晨不是不吃包子,不是喜欢吃红薯,而是为了给他吃故意这么说的。但他并没有说句感激的话。他内心觉得洪若晨是同情他,怜悯他,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贫穷,自己的卑微。他有自己的自尊。什么东西自己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能靠别人的施舍,这句话是爷爷跟他说的。他不需要怜悯,他有自己的尊严。
      但他不能拒绝若晨的好意。人家对你好,你还有气?你还来劲?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可人家凭什么对你好呢?人家是公社书记的女儿,你是一个乡下人!少年东峰只觉得自己还不起,他为若晨做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若晨只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总是想当然,任性。
      “她是命好。谁叫她有个当官的爸呢?当干部的女儿都这样吧!”他在心里愤愤地说。他狼吞虎咽似的,几下就把几个肉包子吃掉了。吃完,他还拍拍肚子,“三月不知肉味,真是解馋,真是妙极!”

      就是这次学农劳动,归途中发生了十分惊险的一幕,让少年东峰当了回英雄,他与若晨的关系进了一步。
      那天,等到把栽下的树苗全部浇灌完毕,太阳已经落山。山里已有寒意,已有蝉鸣,远处的人家已升起了袅袅炊烟。王老师把学生集合完毕,进行了简短的总结,然后,让大家列队返回学校,再各自回家。返转时,王老师朝班上的文娱委员刘杏芳挥挥手,杏芳立即会意,跑到队列的外面,高喊一声:“我们唱一首《打靶归来》吧!”
      于是,少年学生齐声唱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嘹亮的歌声响彻在山谷,飞向很远,飞向天外。歌声惹得近旁亘古肃穆的山峦沟壑好像也微微有了表情。歌声有穿透力,让人亢奋,让人提神醒脑,让人精神倍增。歌声感染了所有的人。少年学生都成了战士,有战士的威武,朱东峰顿觉不再那么疲劳,那么无力,他身上又有力气了,脚步也坚实起来。
      铿锵行进的队伍里,东峰和若晨走在最后。快到学校的时候,他们看到路边不远的古树下有一口井,若晨对东峰说要用井水洗洗脸。她没等东峰回答,就一个人朝水井走去。东峰只好跟着去。
      若晨蹲在井边,一边用白嫩细滑的双手捧着井水泼在脸上,一边说好凉快好舒服呀,美极了!她再低头去捧井水的时候,突然感觉左脚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缠住了。回转一看,她魂都吓掉了:“蛇,蛇!”
      东峰也看到蛇了,一根扁担长的蛇缠住了若晨的小腿。蛇躲在井边的藤蔓刺蓬里,它也是来乘凉的,若晨掬水洗脸,打扰了它的清梦。朱东峰从小怕蛇,但他这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地赤着右手去抓蛇,他要把蛇从若晨的腿上扒下来。
      他抓住了冰冷的蛇的腰身,奋力将蛇从若晨的腿上撕开。这蛇被从若晨的腿上撕下来,又立即缠住了东峰的手。冷不丁在东峰右手腕上咬了一口。东峰悴防不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就用左手抓蛇头,用力将蛇摔在地上。那蛇掉在地上之后,被闻讯赶来的王老师用锄头锤死。

      东峰和若晨都被送到公社卫生院。若晨受了惊吓,脸色惨白,浑身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打颤。王老师要她回家,她头摇得像拔浪鼓。她要守望着东峰,说东峰没事她才走。
      东峰被蛇咬,要打针治疗。王老师跑回学校找校医,那校医是老中医,有个独门绝技是特别能治蛇伤。校医急急赶来,看过东峰的伤口,说没什么大事,所幸是菜花蛇咬的,毒性不大,给他寻点草药敷上就好了。
      当天晚上,洪伯军两口子赶到公社卫生院。他们是来接女儿的,也是来看朱东峰的。洪伯军妻子手里提了个网袋,里面有十几只苹果和两瓶桔子罐头。
      洪伯军摸摸东峰的脑袋,温和地说:“谢谢你,孩子,让你受伤了,受苦了。”
      他没等东峰回答,继续道,“你这么勇敢,可你想没想自己会被蛇咬?”
      “我没想那么多。”东峰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万一是毒蛇呢?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没想那么多。”东峰照实说。他的嘴唇打着哆嗦。他不敢回想,一想就后怕,就胆颤心惊。
      当知道东峰是南塘大队书记朱世明的大儿子之后,洪伯军温和的脸上多了层亲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难怪你这么英勇!”
      后来洪伯军遇见朱世明,没有说他儿子救他女儿反被蛇咬的事,只说:“你老朱有个好儿子!”朱世明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儿子,反正几个儿子都不淘气。
      那天晚上回家,东峰没有跟家里人说被蛇咬的事。他打了针,校医也说敷几天草药就好了。他用长袖衣服把敷草药的手腕套住了,家里人看不到。只有二弟南峰在睡觉时发现他右手腕绑了纱布,他说是栽树时不小心碰伤的,他要南峰不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南峰认真地点头答应。

      这是爷爷去世前两个月发生的事。东峰自己不说,全当没有这回事。但他见义勇为的举动,已传遍全校。他去操场打蓝球,打乒乓球,外班的一些同学,都对他指指点点,露出钦佩的或嫉妒的眼神。
      这件事之后,东峰与若晨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他们是同桌,过去,若晨总是无话找话地跟他说话,往他的抽屉里塞几颗糖果什么的,他推脱不要,若晨就会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现在,她跟他说话少了,但眼神变得害羞,变得温顺,变得柔情。他们心有灵犀,好像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思似的,他们的眼神有种默契。若晨照样给他塞糖果,塞饼干。不过过去是趁他不注意塞到他的抽屉,现在是大大方方塞到他的书包里。
      若晨与东峰交流的方式,是偶尔在上课的时候,背着老师用笔在练习本上交流,有的老师课没讲好,他们就会写些老师的风凉话,然后又写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若晨开始借书给东峰看,将她过去看过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借给他,借给他《红与黑》,借给他俄国诗人勃洛克的诗集。勃洛克的诗让他脑洞大开:

      白色的夜,红的月亮,
      在蓝天里浮现,
      美丽的幻影在徘徊,
      倒影在涅瓦河面。

      我从梦里预测,
      充满了神秘的思想。
      你们可蕴含着吉兆,
      红的月亮,静的喧嚷?

      少年东峰的印象里,月亮是皎洁的、银色的,至于夜,肯定是黑色的。但勃洛克说夜是白色的,月亮是红色的,这种意象,这种词语组合,让他惊异不已。他问若晨,见过红色的月亮不?若晨摇头,说没注意过。
      这些书,这些诗,为少年东峰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让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如果说在这之前,他的人生是混沌、黑暗、荒芜的,那么从读这些书开始,生活被火光照亮。他开始写日记,将摘抄下来的优美句子和自己想出来的一些语言写在本子上。在静夜里,弟弟们睡着了,他还在煤油灯下写。写完之后,他会看一会儿书。他合上书,会怀着一种莫名的躁动与激奋,悄悄开门走到院子里,走到大香樟树下,走到稀疏的星光下,想着他写下的文字或读的书,内心涌出许多感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在刚才的故事里,还是在黑夜中的南塘。他毫无睡意,他不知身上有这么大的力量。天上人间,过去未来,都在他的天马行空的想象里。他想与一个人分享这一切,这个人就是若晨。可是若晨知道吗?她现在一定在甜甜的睡梦里。他想问问若晨,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可是天哪,他竟然在十五岁的时候思考这样宏大的命题。他透过树叶,仰望星空,这浩瀚的星月,这广阔的大地,这土地上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他的双眼发热,泪水流了下来。
      他谢谢若晨借书给他。若晨说:“等上高中了,我姐还会借给我更多好看的书,到时候我给你看。”
      他开始接受若晨对他的好,他觉得若晨不是怜悯和可怜他,不是施舍,她是个单纯的人,没有那么复杂。他并不认为自己为若晨做了一件见义勇为的事而心安理得。他只觉得他做了一件该做的事,“自己是班长,班上谁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要冲上去。”
      有一次,他开玩笑似地对若晨说:“我吃了你那么多东西,看了你那么多书,我带你去看看江豚吧!只有我们那里才能看见大河里的江豚。”
      “好!你骗我是小狗。”若晨高兴地跳起来。她笑起来瓜子脸上的酒窝很好看。
      东峰没想到若晨这么爽快地答应。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才不当小狗呢。”

      去看江豚是在一个星期天。一早,东峰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跟母亲说他要去学校。实际上,他已与若晨约好,他到学校门口去接她。他本想让若晨再叫上一个女同学,三个人一起去看,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怕若晨不高兴,也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若晨没有叫别人,就一个人。东峰到校门口时,她已经从家里方向过来。她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外面套件浅红色夹克,骑一辆自行车。若晨说:“我爸的自行车,我会骑,但我不会带人。我回来时就一个人骑车回就行了,你不用送。我知道你不会骑,要不要学学?很容易的。”
      若晨早做了准备,把回来的事都考虑好了。她骑自行车来,心里打算要东峰学骑车,以后出去东峰可以带她。
      “好。”东峰说。他打量一眼自行车,说,“好牌子啊,凤凰的。不会弄坏吧?这么新。”
      “说什么呢?车不就是给人骑的。”若晨说。她将龙头把手交给东峰,道,“你骑上去,两眼向前,我在后面扶。”
      东峰虽个子高,骑上去踩踏板时还是摔了一跤,惹得若晨哈哈大笑:“笨死了!”
      到地处南塘大队的大河岸边,东峰能骑自行车向前冲了。他后来跟别人得意地说:“我半个小时就学会骑自行车了,还能带人。”当然,这话他不敢让若晨听到。
      河岸空旷开阔,一下就让若晨的心里乐开了花。她伸开双臂跑下河堤,东峰只好放下自行车追随着她去。河边的小坡上,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青草铺了一地,褐色、青色的小蚱蜢和小青蛙被惊起,跳来跳去,落到不知名的红色和紫色小花中。若晨坐在草地上,仰面向天,手伸向背后撑住地,一只小蚱蜢从指缝里蹦出。
      “这地方真漂亮啊,难怪会有江豚。”若晨感叹说。
      东峰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四野寂静,满世界就是他们俩人。细细一听,似乎又有大河水流动,像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似的。“要是夏天就好了,可以跳到大河里去游泳。”若晨陶醉地说完,脸上又不好意思地羞红。
      “这水能喝呢。”东峰不好意思接她的话,就跳起来弯腰到河边捧起河水一连喝了几口,然后又洗了洗脸。“这水能喝吗?”若晨站起来疑惑地问。
      “我每次来放牛或是打猪草,都喝这河水。我爷爷说万物水为净。你尝尝,有甜味呢!”
      若晨迟疑了一下,弯腰去捧起河水喝两口,说:“是呀,比我家喝的自来水还甜呢!”
      东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上去看江豚吧。”
      河岸有一块圆形的大石。走到大石边上,东峰对若晨说:“这是能看见江豚的最佳位置!”
      他扶着大石旁边的一棵腰粗的古柳树,“嗖”地跳到巨石上。巨石有半人高,不知是什么年月有的,或许有大河时就有了大石。它已经光滑了,底层爬满了湿湿的青苔。人上去,可以摆副象棋,与人对弈。东峰听爷爷说过,杜甫途经此地,见圆石而弃舟登岸,写过一首著名的诗。东峰将手伸向若晨:“来,坐上来,到上头看。”

      初春时节,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大河水缓缓东流,漾漾的柔波显得恬静。大河在离巨石不远的上头拐了个小湾,拐角的涡流发出咝咝声,就像一种吸力,在不停地吮吸河水。东峰和若晨目光所及的河水因为有个缓冲,就表现得委婉多了。大河里的江豚,从小湾里游出来,游到平缓的地方,游到开阔的地方,要露出头来透透气。
      其实能不能看见江豚,少年东峰并没有把握,因为江豚并不是每天都出现。他在放牛和打猪草时,在这河岸上看过几次。每次都是上午。他还带南峰和西峰看过。“但愿今天运气好呀!”他在心里暗暗祈祷。
      半个小时过去了,河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又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忽然间,平缓的河面掀起波浪,波浪越来越大,显得有些急促。“是江豚来了!”东峰指着河面,叫若晨快快看。
      果然,随着一阵波涛掀起,一头硕大的江豚用背鳍划破水面,做出优美的弧形跳跃,然后消失。一头江豚,又一头江豚,再一头江豚,重复着前面江豚的动作,它们在十几米二十几米的远处,再度凌空腾起。它们一起一伏,又一起一伏,像是向坐在河岸石头上的一对少男少女打着招呼。
      若晨看呆了。她贪婪地、目不转睛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河水里跳跃的江豚。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漂亮的场景。她拍着手,欣喜地说:“它们好可爱啊,它们是给我们进行表演呢!”
      “免费的演出。”东峰说。
      “可惜没有相机。”若晨说。那时候,相机还是奢侈品,是稀有的物件,公社书记这一级别的干部家里没有,县一级的干部家里也没有。没有相机的好处是,能把难忘的美丽的瞬间长久地留存在自己的记忆里。很多年后的若晨在澳大利亚看海豚表演,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的是少女时代看过的江豚。
      “我每次看,都只看到一头或两头江豚。今天它们都到齐了,一家子都来了,四头!是你的运气好。”东峰说。其实他心里有句话没说:“住在附近的大队社员,经常看到江豚,习以为常了。只有城里的人才引为稀奇。”
      “可惜今天只有我们两个观众。”若晨说。
      “哪里呀,有好多人呢,全世界的人都到齐了。”东峰认真地说。
      若晨侧脸过来,疑惑地望着他。只听东峰缓缓地跳皮地说:“你借给我的书里说了,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你坏!”若晨抬手拍打了东峰一下,脸唰地红了。
      四周安静。河水与岸呢呢喃喃。有风吹来,河风轻拂这对少年同学洋溢青春的脸,风里有甜味。
      东峰听见了若晨均匀的呼吸,闻见她的体香。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似地咚咚响起,呼吸也随之短促起来。他试探着用自己的右手去抓若晨的左手,若晨的眼睛在河面上,心在呼应他,顺从地任他握住她的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东峰犹嫌不够,松开手,若晨也松开,他用五个手指与若晨的手指紧紧地交叉扣在一起。他觉得这样与若晨能像青藤缠树干一样,永不分离。他感觉到若晨的心跳,若晨也感觉到他的心跳。
      他们好像是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才来到河岸,他们的梦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细语呢喃,又各自幻想着。他们静静地坐在大石头上,坐在古柳树下,肩并肩,看着质感的水在缓缓地欢畅地游动,犹如神灵之手抚动的琴弦。天上有云了,在激流的深处,太阳闪着白色的炽焰。他们相信他们的未来,也一定像这阳光一样明亮美好。

      东峰没有告诉若晨自己爷爷去世的消息,他也不准备把自己不上高中了的决定告诉若晨。他只把不再读书的想法跟本大队的同学黄亚明透露过。他跟黄亚明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关系最好。很多同学玩着玩着就玩消失了,而他们一直在。黄亚明家里穷,是半边户,父亲在城里的一家机械厂当车工,母亲在农村,他下面有四个弟弟,全由母亲拉扯,而母亲又有风湿性心脏病,日子过得艰难。黄亚明倒是乐观,他说他读完初中就不准备上学了,五十岁不到的父亲让他去顶职,到时父亲有退休工资,他有学徒工资,这样家里的状况就能改变。
      黄亚明主动跟东峰说不上高中了,这让东峰找到了同盟军,不上学的决心更坚定。但是,东峰珍惜在学校里的最后两个月时间,他跟同学们照样打篮球,打乒乓球,跟大家友好地相处。有一天,他跟黄亚明正在操场里打乒乓球,高二年级的几个人走过来,说:“球台是我们的,上午我们就占了。你们走开,让我们打。”
      黄亚明不甘示弱,挥着球拍说:“上午占球台,下午还算数?谁先来谁先打,这是规矩!”
      “要说规矩也得由我们定!”高二年级的一个胖胖的城里学生有着天生的优越感,他瞧不起乡里的同学。他仗着人多势众,爬到球台上坐下来,做着鬼脸,不让黄亚明发球了。
      这时,东峰班上的一些同学听见争吵声就赶了过来,他们是来为班长帮忙的。若晨和几个女同学正在操场上跳绳,她们也赶过来了。这要在过去,东峰肯定要跟高年级的同学发生冲突。东峰是个不服输的人,他会要把球打下去。刚进初二时,他就因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在回家的路上,故意踩了黄亚明一身泥巴而不道歉,他动了手。但这回,东峰拉着黄亚明说:“算了,我们不打了。”
      东峰是息事宁人,这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要离开学校的人了,不想跟任何人有纠纷有口角。他幻想他已经长大成人,他在同自己的稚气做斗争。
      “我是乡下来了,是班长,我不跟人家比高低。”他在心里说。他的两眼明亮,毫无惧色,好像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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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