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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第二十五章 世上有免罪的铁券丹书吗

      1985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九,从北京放寒假回来的朱西峰和妹妹北凤、哥哥东峰一起,到临水监狱探视二哥朱南峰。
      那一天下雪,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房屋、树木、电线杆子,都在雪地里默默地站立。监狱笼罩在纷飞的大雪里,显得格外宁静,只有雪落在高墙上和树枝上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脚下咯咯吱吱的踏雪声。
      南峰身穿囚服,皮肤苍白得没什么血色,跟外面的雪一样白,他的脸也瘦削下来。一见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妹妹,他微微地动了动嘴,颤了一下。他的脸上有了笑容,但笑得不自然,明显是强装的。他的鼻尖脸蛋冰凉,心里却是沸水一样。他迎接家人们的目光,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下这么大的雪。”
      “二哥你受苦了。”北凤颤栗着,哭出声来。
      “别哭,二哥好好的。”南峰说。他的眼角红了。他不能显出任何委屈和任何伤感的神情来。他努力地把见到家人的高兴和在牢里的适应挂上脸。他要让哥哥和弟弟妹妹觉得他在这里是好好的,是打不死心的“小强”。他要让他们少些牵挂,不能影响他们的心情,影响其工作,影响其学习。
      “二哥,你受委屈了。”西峰也像遭了电击似的,手脚痉挛,眼睛潮湿。
      半年前的二哥何等从容,何等潇洒,云阳镇首屈一指的个体户,指点江山,搏击商海,众人羡慕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们都为二哥骄傲!二哥为供他们考大学而自己异考,外出打工挣钱,他对他们的关心和保护,那一幕幕场景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好端端的二哥竟身陷孤岛,成了一名卑怯的囚犯,铁牢缚住了他高飞的翅膀,再也不见豪迈之情,再也不见英雄之风。尽管来时有心理准备,但西峰和北凤仍然无法接受这种尴尬现实,心中无法释然。
      他们找不到词语安慰自己的二哥。任何安慰的词语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谁都明白高墙内外的天差地别。他们只有流泪。
      他们知道,二哥的笑脸是强装的,是硬撑着的。他的悲酸在心里,他的苦在心里。
      南峰是不想让自己的家人感觉他过得不好,他说他已经适应里面的生活,大家不用为他操心,他故意轻松地说:“我闯荡过广州,干过卖苦力的搬运工,这里面的苦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他越这样说,北凤越哭得伤心。她甚至没说几句完整的话。“二哥所经历的苦和累,都是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了这个家。二哥还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就来坐牢了,这上天有多么不公!”
      南峰转移伤心的话题,问母亲的情况,问母亲好不好。他要大哥下次来探视时,记得把当年照的全家福合影带来。他原本是准备在大哥国庆结婚时,带照相馆的摄影师回去,既为大哥新婚照些照片,也照一张全家福,把杏芳姐和苏老师照进去,家里添了新人了。但是这愿望落空了。东峰说,娘很好,娘叮嘱他把当年全家福的合影带来了。说罢就从提包里掏出一张旧照片来,递给南峰,说还是当年照的那张,娘说等他回去时再重新照全家福,那时候合影的人会更多,里面会有苏老师,有西峰和北凤的对象,还有小朋友,“小朋友是你的侄子呢!”东峰说。
      南峰把合影小心地装进贴胸的口袋里。这张全家唯一的合影是他12岁的时候照的,那一年大哥初中毕业。合影中的父亲和奶奶,在留下合影两年之后就一前一后去世。父亲的去世使他的性格变了,也懂事了,他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浮沉的命运。去广州时,他是将合影带在身上的。合影带给他亲情的回忆,也带给他无穷的力量。他后来想,合影不是当时看的,是回头张望时,能够看到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彼此陪伴走过的路,在一起时的慰藉依恋,不得已时的牵肠挂肚。即使是在封闭的四面墙里,也有照片上的明亮笑容,提醒他不是孤独的,远方还有家的人。
      当南峰知道大哥东峰已录用为国家干部并当上了镇计生办代理主任之后,身子开始颤抖,心底深处冲出一股再也按捺不住的泪水,他哽咽着说:“哥,我真的为你高兴,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国家的人,你遇上了一个好时代。”
      这泪水是咸的,这泪水有一半是为自己流的。看得出,南峰为自己不能参与这个时代而痛苦。这个时代应有他的一份啊!
      这是一个大水大鱼的时代,一个大雪纷飞的时代,雪粒子好像碎银一般,漫天撒下来。

      从监狱离开之后,西峰在雪地上慢慢走着,沉默寡语,不跟大哥说什么话,也不跟妹妹搭腔。二哥身穿囚服的影子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那毫无尊严的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心碎。二哥送他去北京上大学,两个人一起坐绿皮火车的情形,好像刚刚发生。他上中学和大学,都是二哥挣的辛苦钱,二哥好像有什么预感,在他的暑假里,竟把他还有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一次给足,他也一次性地给了妹妹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二哥勤劳踏实,为人重情重义,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奋斗着。这么好的一个人,竟被送进了监狱。西峰想整个事情的原委,始作俑者是那个唐地举,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有二哥的厄运呢!
      他不赞成大哥的观点,大哥说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惹不起别人我们躲得起。“这事怎么能过去呢?这事过去了,那世上还有什么是非公道?”他决定要为二哥做一点什么,也为云阳镇的百姓做一点什么。
      “如果保持沉默,我枉为你的三弟。”他在心里悲愤地说。他浑身忽然发热,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1985年的上学期,西峰一边上课学习,一边开始筹划。这一学期结束,他将本科毕业,但他已与几个同学约定报考研究生,这也是系主任对他们几个成绩好的学生的期许,希望他们读完研究生再参加工作。
      西峰跟大哥说了读研究生的事,大哥表示支持。但西峰没有把他要为二哥出头的想法告诉大哥,也不准备告诉妹妹,不让他们参与。万一有事,万一捅了马蜂窝,由他一个人负责,别把朱家的人都牵扯进去。但是他没忍住,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睡他上铺的同学李南坡。李南坡是湖北武汉人,一上大学两人就玩在一块,是死铁。李南坡跟他一起报考了研究生。他跟南峰说放假的时候想去乡下搞社会调查,就去你的家乡如何?南峰说这个暑假就别去了,他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办。李南坡问什么重要事情,他想了想,就说了二哥坐牢的始末,然后说了他跟二哥的感情,说了自己的打算。
      李南坡是个仗义之人,说你的二哥就是我的二哥,我们两人一块去,找学校团委开个社会调查的公函,两个清华大学的学生写一份调查报告,不信弄不下一个小小的为非作歹的工商所长。
      西峰摩拳擦掌,李南坡激情燃烧,两个人只盼暑假快快到来。
      西峰还没有正式走入社会,凭的是一腔热血,他绝想不到他们所做的事情,会给临水官场带来震荡,也会给进入官场的大哥东峰未来的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荆棘和暗礁。

      1985年8月的最后一天,岳州地委书记洪伯军收到一份邮寄给他的信函,里面是《关于临水云阳镇市场由盛到衰的调查报告》。
      一天中最后的霞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洪伯军的身上,他带着好奇,打开调查报告。对于有关临水的一切信息,他都是关心的。他一页一页地看,越看,他的脸越严峻。
      这份调查报告说,云阳镇市场闻名全地区,甚至在全省都有名气,外县甚至外省的人都慕名到云阳镇来购物,来做生意。特别是1983年端午庙会之后,云阳镇市场更加红火,开门迎客,商贾云集,截止1984年10月之前,云阳镇大小商户有1010余家,税收占了全县税收的百分之十。如果每个乡镇能培养像云阳镇这样的市场,那么临水的经济会在全地区进入前列。但是在该年10月之后,云阳镇的市场变得萧条,现在只剩下六七百余户商家了,外省外县的基本逃离,本县本土的正在酝酿外迁,实在迁不走的,忍气吞声度日。
      调查报告分析了市场由盛而衰的原因,明确指出是市场环境恶劣所致。以前市场活跃时,因为有一个工商所长谢明山,谢明山是个宽厚而热情之人,很多商户是他上门做工作请来的,到处宣传国家鼓励个体工商户发展的政策,说云阳镇的环境好,说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个体户。但是谢明山被调去了城关工商所,县工商局调来一个叫唐地举的人当所长。本应为活跃市场服务的工商所,从此改弦易辙,开始遏制、阻碍甚至破坏市场的正常发展。唐地举经县工商局某位领导口头同意,竟对全镇所有有证经营的商户重新登记发证,也就是说前任所长经手发放的工商登记证书全作废了。要登记,需要各种繁杂的材料,如乡村两级的证明,派出所的户籍证明、无犯罪证明、计划生育证明,缺一项都不行。于是因各种原因弄不到某一项证明材料的商户,只得伤心地离开做熟了的云阳镇,诅咒说再也不来这个“关门打狗”的地方了。即便证明材料齐全的,也要上门送礼送红包,没有送的,会以各种理由取消其经营资格。然后,对所有经营有方的商户,不是索拿卡要,就是雁过拔毛,稍不如意,就组织地痞流氓上门捣蛋,如果不选择逃离,就只能忍气吞声送上红包和物资。
      调查报告说全镇商户只要提起镇工商所长唐地举,就压抑不住心中愤懑。唐地举乃县财政局长的儿子,当兵两年复员,通过关系安排进了县工商局。因为后台硬,为人嚣张。他对付个体商户有两件武器,一件武器是自行制定超越国家政策的土政策,利用国家公器,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比如拘留过的、刑满释放的人哪能弄得到无犯罪证明,国家政策有哪条规定刑满释放的不能当个体户?而在云阳镇就不给你发证,不让你当。很多商户为了登记,通过各种关系如派出所长、财税所长、镇里领导、县里领导出面找他、请他,唐地举一时成为了云阳镇权力最大的人。另一件武器是地痞流氓,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是他中学时的一些同学,从县城追随他到了云阳镇,明目张胆地要从商户的口袋里掏出点钱物来,唐地举就用他们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商户,那些赚了钱的大户。
      调查报告列举了二十多个例子,有名有姓有身份证号码,其中说全镇乃至全地区第一家音像店——南江音像店老板朱南峰和谢江海,因为送礼不及时,被唐地举指使地痞殴打,结果演变成伤害案件,差点送了性命,最后朱谢两人竟被判刑入狱;桃水县商户李四清在镇上经营肉食铺,生意红火,因弄不到计划生育证明,重新登记不了,只得关门走人;湖北武汉商户肖定光是投亲来的,在镇上开了家最大的豆皮铺,做武汉豆皮,生意好的时候要排队才能买到他做的豆皮,但他年轻时被劳教过,开不了无犯罪证明,也只能卷铺盖回了武汉;岳州商户郭见明在镇上开饭店,做的甲鱼汤被称为云阳一绝,唐地举带几个人在饭店吃饭时,因服务员不认识他,要收饭菜钱,第二天就被无故收走了营业执照。
      当商户被问及为什么没有向上反映镇工商所和唐地举的问题,为什么没有管。他们说工商所是县工商局直接管的,镇政府管不了,他们见到最大的官就是镇长书记了,他们都管不了,谁还能管?他们又说,我们就一小小的寒门百姓,就如一只只蝼蚁,谁会听我们的?到头来还不是官官相护?他们还说,向上反映问题也要有关系,如果有关系,我们就去找工作了,谁愿意当一个憋气的个体户呢?我们没有关系啊!
      调查报告写到最后,说一个繁华的市场就这样萎败下去,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萎败,云阳镇的老百姓深感痛心,备觉惋惜;一个古镇的荣光就这样黯淡下去,像乌云遮住星空一样黯淡,连逃离的商户都于心不忍,回首兴叹。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六七年,搞活市场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可是云阳镇工商所有唐某人不为其所动,只为利欲熏心,什么百姓利益、什么关心民生,什么活跃市场,统统见鬼去吧!这些事,这些人,这些问题,县里真的不知道吗?未必!税收逐月逐年减少,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就没人看过报表吗?一拨一拨的商户走了,逃离了,难道是凭空消失的?不知道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出面找工商所长求情为自己的“关系”登记呢?
      调查报告说,小平同志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是说的个体商户;小平同志还说改革开放,要先把市场活跃起来。他老人家的指示难道只停留在我们的某些官员的口里作为一种装饰吗?希望心里装着黎民百姓的官员,能够认真解剖云阳镇市场由盛而衰的演变,采取有效的措施,使其繁华如昔。这是百姓的呼唤,也是时代的呼唤!
      调查报告落款为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学生朱西峰、李南坡。两位作者说这是他们的暑假作业,是学校下达的调研任务,交一份给岳州的父母官,权当汇报,抄一份交学校团委,一份给新闻媒体。

      调查报告将洪伯军彻底激怒了。调查报告最后的尖锐追问,直击他的内心。他的额头光洁、高贵,像是由一种坚定的意志塑造而成,但此刻变得灰暗、铁青,他的嘴唇显得倔强,毫无迁就之意,但此刻有些颤抖,打着哆嗦。他用手去抓笔,“呯”的一声,将桌上的茶杯碰到了地上,他也不管。索性站起来,踱步窗前。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夏天的尾声里,在傍晚的霞光中,更显得生机勃勃。他打开窗户,透过树木,感觉天地间充满落日熔金的磅礴辉光。他想象远处是浩渺的东湖,再远处,那极致的天边,水天相融难分,有着电光火石般耀眼的珍珠白。晚霞行千里啊,此刻岳州的山山水水都在霞光的照耀里。这是一片多么富有生机的美好土地!如水的凉风吹进来,他想,这美好的土地上怎么可以容许一些跳梁小丑般的人物捣蛋呢!
      “自己当过云阳镇书记,当过临水县委书记,在自己工作过的地方竟然发生了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真是不堪,真是失职。这调查者追问得好啊!还天天说改革开放,天天说活跃市场,天天说按小平同志讲的办事,连一个好端端的市场都差不多要消失了,这对得起那些辛辛苦苦的商户吗?对得起人民群众的期待吗?对得起这片山河土地吗?”他在心底大声问自己。
      他已经接到了省委组织部的调训通知,再过两天的九月三日,他将赴中央党校中青班学习两年,地委的工作由地区专员许刚川代为主持。就是说,他是带职学习的地委书记。他已经在下午的时候把工作向许刚川作了临时移交,但是,处理这份调查报告的事,他不能移交,他要马上处理。
      他等不得了,一刻也不能等!

      8月30日晚,临水县委书记陶介林收到了地委办公室发来的传真:清华大学学生朱西峰和李南坡的调查报告全文和地委书记洪伯军的重要批示。
      陶介林先看洪书记的重要批示。一看,他就傻眼了,击懵了。他的手脚顿时变得冰凉,他再也没有兴致勃勃的情绪。他是晚饭后听秘书说地委来了传真,就从家里赶过来,他是轻哼着小调到办公室的。
      洪伯军的批示有五条:

      一,责成临水县取消与国家政策相违背的自行制定的阻碍市场发展的土政策,如需要无犯罪证明才能进行工商登记当个体户,这样的规定不是胡说八道吗!
      二,责成临水县对身为云阳镇工商所所长的唐某带头破坏市场、索拿卡要的行为进行专门调查,一经查实,绳之以法。
      三,责成临水县委县政府对云阳镇市场由繁至衰的变化过程进行反思和检讨,并向地委写出检查报告。
      四,此调查报告送地委委员阅,发各县(区)进行对照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由分管副专员牵头组织工商等部门对全地区活跃市场情况进行一次督查,通过督查,出台活跃市场的具体措施。
      五,全地区县处以上党员干部都要问问自己,天天喊着改革开放,天天喊着活跃市场,而我们又做了哪些实事呢?清华大学两位大学生的调查报告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应学习他们,增强社会责任感和改革开放的紧迫感!

      陶介林把洪伯军的五条批示又细看一遍,感觉就像五支箭,射在他的胸口上;又像五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由冷变烫,火辣辣的。他感觉每一条批示,都与他有关。他又细读调查报告全文,读得他坐不住了,脸更烫了。
      他可以想象得到洪书记震怒的神情,想像得到洪书记凌厉的目光,他的嘴唇一定由于愤怒而挂着冷笑:“你陶介林这县委书记是怎么当的,把临水县交到你手里,你能让地委放心吗?”
      自担任县委书记以来,他不说夙夜在公,也确实兢兢业业,想尽办法招商引资发展县域经济;又守土有责,保一方平安。自从成功举办云阳镇庙会和龙舟赛得了亚军之后,他觉得临水在全地区的影响力增加了,觉得自己获得了地委书记洪伯军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一种激励他不断上进的动力。他天天想着怎么把工作做得更好,想着让全县的百姓如何致富。可是,阴沟里翻船,一个小的工商所长竟捅破了天,把一个繁华的古镇弄得衰败下去,市场萧条,商户出走。这些都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在他天天喊着的口号声里。这怪洪书记震怒吗?不能怪啊,是自己失职了,是自已官僚主义了,让洪书记失望了。
      他已经听说洪书记要到中央党校中青班去学习两年,带职学习。这是提拔进省级班子的先兆。他原打算去送送洪书记,听听他有什么指示。他估摸其他县区的书记一定会去的,官场上的人谁不拜高踩低、感情投资?现在自己没脸去了,在全地区“扬名”了。他决定迅即落实洪书记的指示,这才是最重要的。

      陶介林抬手给县长石怀明家里打电话,他妻子说老石被几个人喊着打牌去了。陶介林有些生气,说你找到他,让他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他妻子说你谁呀,一口一个老石的,不会叫石县长吗?陶介林说我是陶介林,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石怀明匆匆赶到陶介林办公室来了,一进门就尴尬地说我那老婆乡下妇人出身,不懂事,不知自己男人当了个好大的官,请陶书记见谅。陶介林轻描淡写地说:“你老婆没听出我的声音,我怎么怪她呢?下次我找时间来认认石县长的门吧!”他心里没说的是,平常你老石在外面有多威风,你家里的人就有多威风。
      陶介林将地委的传真电报递给石怀明,让他细看。然后自己端个茶杯喝茶,然后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到石怀明面前。茶喝得差不多了,石怀明手中的传真电报也看完了。石怀明瞥着陶介林的眼睛,想寻找陶介林的态度,他试探着说:“这事,要不要工商局安排人去作些核实,然后我们再研究处理?”
      石怀明是临水五里乡人,农校毕业分配回县当农技员,又当副镇长,一路提拔上来。他是本土成长起来的干部,四十多岁年纪,看上去憨憨厚厚,却有城府,善于经营关系。县里各部门的一把手,包括一些乡镇领导,都把石怀明当作自己的后台,奉承他,本乡本土的,亲不亲家乡人。石怀明也对他们关照有加,以本土干部的“领袖”自居,该威风时威风,该说好话时说好话,利用这些人脉,在上级组织部门考察时获得高度评价,在人代会选举时,获得全票通过。而陶介林是外来的,虽是一把手,总归要离开,大家心知肚明,大家对他虽然恭敬和服从,却不怎么交心。石怀明表面对陶介林言听计从,心里却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接替陶介林的位置,他知道地委书记洪伯军信任陶介林,而洪伯军对他的印象一般。如果陶介林被提拔走了,他需要陶介林为他说几句好话,陶介林的建议洪伯军听得进去。所以他在陶介林面前比较谨慎,他不能得罪陶介林,他常在心里提醒自己,把他像菩萨一样供着,供到他离开的那一天。
      “还核实什么呢?调查报告写得清清楚楚了,被逼走的商户有名有姓的一一罗列,还有假吗?老石呀,你怎么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呢?我看调查报告时都出了一身冷汗,工商部门个别人竟然为了自己的私利出台与国家政策相违背的土政策,这性质要说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这是政治问题,洪书记的批示给我们留面子了。洪书记都这么批了,我们还跟他打太极拳,这说得过去吗?你在洪书记手里工作过,你不知道他一抓到底的作风吗?”陶介林生气地说。
      “听说洪书记要去中央党校学习了。”石怀明低低地嘟哝,他仍然试探。
      “落实地委书记的批示跟地委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有什么关系呢?老石呀,我一再讲了,我们要琢磨事,不要琢磨人。洪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难道就不回来了?别忘了,他是带职学习!”陶介林气咻咻地说。
      窗外有风吹进来,掀起桌上的明传电报,陶介林顺手把玻璃烟灰缸“砰”地一声重重压在明传电报上,铁青着脸。他不满意石怀明的态度。
      “对不起,我淡看这件事了。市场是政府管的,我没管好,我应先作检讨。”石怀明赶紧转弯,后悔刚才失言,没有揣摩清楚陶介林的意图。
      “你有这态度我高兴。检讨是肯定要作的,我也要检讨,向地委检讨,向云阳镇的商户和老百姓检讨,我们的工作失职了。”陶介林严肃地说。
      “怎么处理,你拿主意就是,我都赞成。”石怀明表态说。
      “那好,我们两个意见一致,这件事就好处理下去。”陶介林抬起手腕看看表,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上午八点,开县委常委会,研究落实洪书记的批示的意见。”
      石怀明告辞之后,陶介林又让值班室通知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到他的办公室来。等到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离开,已是子夜了。月亮升得老高,星星东一颗,西一颗,零零落落的。小虫子们吱吱吱吱叫唤,叫得县委大院格外幽静。陶介林回家去。他已经胸有成竹,他要借这件事进行举一反三,来一次全县干部作风的大整顿。

      常委会开得顺利又不顺利。陶介林自认为把县委书记当上路了,在重大问题的处理之前,他跟县长作沟通,又跟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作沟通,有这三个人在常委会上拥护,什么决策什么意见都容易通过,他的意见就会变成集体的意见。这一次,他同样作了沟通,没有因地委书记的批示严厉而慌了手脚,同样沉着冷静。他还向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交代了任务,纪委书记李小红是从新余县调来的,组织部长王新高是从地委办公室派下来的,他们都算外来干部,跟他一条心。
      陶介林原以为大家的意见会一边倒,会旗帜鲜明,结果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先让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田利方在会上念了调查报告全文,他又亲自宣读了洪伯军的五条批示。然后,他带头表明落实洪书记批示的态度,引导大家的思想,他说:“看了洪书记的批示,我一整晚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想到了郑板桥当县令时写的两句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想想真是惭愧啊,我们在天天喊口号的时候,我们是否想到过云阳镇那些逃离商户的憋屈?是否想到过老百姓对我们的期盼和埋怨?是否想到过全县无数贫困人家的疾苦?我们失职啊,同志们!我们做得比古人都不如。洪书记批评得对,我们应当向地委检讨!”
      说到这里,陶介林喝了口水,用目光扫向每一个常委,又说:“既然组织上把我们放到常委的位置上,我们就要忧百姓之苦,就要为民作主。我希望云阳镇市场由盛到衰演变的这件坏事,能变成一次转机。怎样变成一次转机,怎样表明我们常委们旗帜鲜明的态度,我想从四个方面来落实洪书记的批示,第一,严肃处理涉及这件事的所有当事人,决不姑息,只有处理人,才能够让所有的干部有警醒,才能够得到所有老百姓的信服;第二,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全县干部作风大整顿。干部的作风不抓不行了,一放任,有的人就无法无天,就会出现像调查报告中说的唐地举这样的人。为了保证大整顿不走过场,由我亲自担任作风整顿领导小组组长。第三,由纪委牵头清理各部门出台的与国家改革开放大政策相违背的土政策,清出一条,废止一条。我主张休养生息,让老百姓放开手脚,不要去折腾他们,束缚他们。第四,由政府牵头制定招商引资的奖励政策,先从活跃云阳镇的市场、活跃城关的市场开始。”
      陶介林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讲的这四条,是我就落实洪书记批示精神说的意见。请同志们以此为据,来谈谈认识和发表意见吧。”
      他想他的引导性发言,应该把握了这次常委会的方向。他把目光瞥向组织部长王新高。
      王新高早有准备,他打开一个本本,咳嗽一声,说:“我非常赞成陶书记的意见。我是管干部的,我就干部的处理提出一个意见。一,鉴于县工商局长唐茂林严重失职,免去他的职务,非常时期,由副县长程为宝兼任局长;二,城关镇工商所长谢明山担任副局长兼云阳镇工商所长;三,免去云阳镇党委书记袁正太的职务,调任县农业局任副局长,理由是云阳镇工商所虽不是云阳镇直接管理,但他有责任向县委如实汇报商户逃离情况,但袁正太麻木不仁,对他作降职处理。云阳镇党委书记职务,由现任镇长王炳仁兼任;四,立即停止云阳镇工商所长唐地举的职务,建议由纪委对他进行专案调查。”
      王新高说完,纪委书记李小红接着发言:“我赞成陶书记的意见,也赞成王部长提出的对干部处理的意见。我们纪委会做好三件事,一是尽快制定全县干部作风大整顿方案;二是成立由我负责的专门班子,清理各部门出台的与国家大政方针相违背的土政策;三是成立一个专案组,立即开展对唐地举违纪违法行为的调查。”
      县长石怀明听了王新高和李小红的发言,知道他们说的意见,都是陶介林的意见,他们是商量好了的。在这样的时候,他必须表明态度,在对待地委书记的批示问题上,他不能被认为与书记离心离德。他说:“昨晚陶书记已经与我就怎样落实洪书记的批示,作了沟通。刚才陶书记讲的四条意见,我都赞成。对组织部王部长和纪委李书记的意见,我也完全赞成,对干部的处理必须反应迅速,必须动真格。在云阳镇市场由盛变衰演变的这件事情上,我作为县长,失职了,教训是深刻的。陶书记说他一晚都没睡好,我也一晚未眠,我应当向常委会作出检讨,向地委作出检讨。”
      听了石怀明的意见,陶介林右手抓支钢笔在桌上轻轻敲击,满意地点头,然后用赞赏的目光瞥了石怀明一眼。石怀明感觉到陶介林的信赖,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当作慰劳自己。
      接着是宣传部长和办公室主任发言,他们也发表了赞成意见。轮到政法委书记刘志钢发言时,他却另辟蹊径,说:“这调查报告是清华大学两位大学生写的,这两位大学生是哪里人?他们为什么不交调查报告给我们来处理,为什么要寄给地委书记?国家和我们这社会对大学生太看得起了,他们就翘尾巴了,以有社会责任感自居。他们的调查报告就那么准确无误?”
      他一说完,有一个常委就低声嘟哝:“是啊,为什么不把调查报告先交给县里呢?”
      他的话被陶介林听到了,陶介林对刘志钢的态度感到不满,他沉声说:“我们是讨论落实洪书记批示,不是讨论调查报告要交给谁。交给谁,是人家的权力。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问问自己,你们对云阳镇市场由盛而衰的情况真的就一点也不清楚吗?你们说过吗?洪书记在批示中清楚地说大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值得我们学习,难道他说错了?问大学生是哪里人,难道要去查他抓他吗?”
      刘志钢一脸羞愧,尴尬地说:“我的认识偏差了,我错了。我完全赞成前面几位领导说的意见。”
      常务副县长唐波不急不慢地发言,他说:“我完全赞成陶书记的四条落实批示的意见,但是,我对组织部王部长提出的对唐地举立案调查这一条有保留,觉得是不是重了点,虽是洪书记批示,但按过去的惯例能不能走走过场算了。立案调查,肯定是要判刑的,对干部的处理,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唐地举的父亲是县财政局长,是为县里的财政作了贡献的。”
      唐波把求援的目光瞥向县长石怀明。石怀明立即把眼睛投向别处,装作没看见。石怀明知道唐波跟县财政局长唐海峰是堂兄弟关系,而唐海峰跟他的关系也近。但是,在地委书记的严厉批示面前,在一边倒的事情处理上,石怀明比唐波清醒,况且他昨晚已进行了试探。他不会为了朋友亲情而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
      陶介林勃然大怒,说:“你唐波同志可以保留你的意见,记录在案。唐地举就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劣迹昭昭,还不要处理了,那我们这个县委常委班子还是不是一个讲原则的班子?还是不是一个让地委放心的班子?财政局长又怎么了,作过贡献跟他儿子有关系吗?他儿子可以发免罪的铁券丹书吗?那是不是我们这些常委班子的家属子女都要发一个铁券丹书?胡闹!我这里说一句,如果这次纪委调查,唐海峰同志为儿子的事打过招呼,一样作免职处理!”
      唐波五十五岁了,年底换届就要去人大任职。他从二十多岁当乡干部开始,看惯了官场的事常常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以为这次又一样。他想他淡看了陶介林,教书先生出身,却老谋深算,脾气这么大,动真的了。不说还好,一说,还把财政局长给牵扯进去了,工商局长也是他的人,工商局长已被免职了,这次亏大了。他面红耳赤,当众下不了台。但他毕竟是从风雨中过来的,官场毕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谁说得清呢?他装作歉疚地样子说:“对不起。陶书记批评得对,我失言了,思想糊涂,觉悟不高。我赞成大家的意见。”
      有几个常委就看不惯唐波的趾高气扬,他管财政,财政成了他的私家花园,其他常委要开展什么活动,很难从他手里讨到钱,直到要陶介林或石怀明亲自批示。现在看到他当众挨批评,于是就从内心发出幸灾乐祸的笑。
      在常委会的最后,陶介林作了总结讲话,他归纳肯定了组织部长王新高和纪委书记李小红的意见,形成了常委会的集体意见。他交代办公室主任田利方起草向地委的检讨报告,要把落实洪书记批示的各项措施全部写到报告里去。
      常委们都走了,陶介林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摸出一支烟,噗嗤一声擦亮了火柴,点上。他踱步窗前。烟燃到自己的手指了,他都没有察觉。他的思绪,像窗外风吹动的树叶一样翻飞。这次常委会上的发言,让他几乎看清了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作为县委书记,他觉得自己是强势的,但他也感觉到一些人并不是同他一个心思,想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小集团的利益,这还有什么精力去改善百姓疾苦?还言什么改革开放?正因为不能同心同德,要开辟一个县全新的局面,有多么的艰难!而自己,要花费很多心思去统一大家的思想,还妄言什么风风火火地干事业?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还争什么?争大家的利益吗?
      这时,有鸟儿在窗外的树上喳喳叫,叫得人心烦意乱。陶介林端过茶杯喝了口水,再喝一口,他想让自己的心情平缓,他不能受外界的干忧。
      “哪怕是荆棘丛生,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勇敢地走下去!就从云阳镇市场这件事为契机。”他在心里坚定地说。

      9月2日上午,省报记者洪若曦回到岳州地委大院自己的家里。母亲见了若曦,喜出望外,说:“你爸要去北京学习,你还知道回来送他。算是懂事!”
      “我当然懂事啦。”若曦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茶杯,喝一口,说:“谢谢妈。我爸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在书房,在清理他准备带去中央党校学习用的书刊。”母亲说。她慈爱地瞥着女儿,道,“别搞得这么风风火火的呀,女孩子要文静一点。”
      “知道啦。”若曦说。
      这时,洪伯军拿着几本书从书房走出来,他看见若曦了,说:“老二回来了。”
      “爸,想你了!”若曦迎上去就给父亲一个拥抱,然后说:“爸,对不起,我只能陪您和妈吃餐中饭就要去临水,有采访任务。明天我不能送您上火车了。姐和娟娟表姐会在北京接您呢,我已经跟她们通过电话啦。”
      “爸不要你送,工作要紧。”洪伯军说。他沉吟片刻,道,“去临水采访什么?”
      若曦就说报社接到清华大学两位大学生的社会调查报告,说云阳镇商业的昔日繁华演变成了明日黄花,报社总编作了批示,说有典型性,由群工部派记者采访。群工部主任见她是岳州人,就派她来了,核实基本情况之后,作重磅调查见报。“爸,这是负面新闻,一见了报,全省全国都会知道,您不会介意吧?”她说。
      “我不会介意。我支持你们见报。这可以促进我们改变作风,改进工作。”洪伯军说。
      “太好了,爸,您的姿态真高。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纠结呢。一边是我爸主政的岳州,一边是报社总编的批示,我还在想,我们群工部的老太太主任是不是故意考验我呢。”若曦说。在父亲面前,女儿总是淘气的。若曦的话里透着她性格的直率。
      “这调查报告是不是一个叫朱西峰和李南坡的大学生写的?”洪伯军问。
      “是啊。您怎么知道?”若曦一脸惊奇。
      “我也收到了一份,我前天就批下去了。正好,你是记者,我建议你去实地做些调研,采访商户,同时也采访县委,看看他们的态度。哎!一个千年古镇由盛变衰,几百户商家逃离,爸爸我也有责任啊!”洪伯军长叹一声。
      “爸,您不必自责。岳州地区这么大,一个镇上发生一些问题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一年的时间里,为什么县里没有任何察觉。”
      “你说到点子上了。这是要追根溯源的。这回我倒要看看临水县委怎么处理,怎么反思,怎么去改变。而你,作为云阳镇出生和长大的记者,由你来写这篇重磅调查,我觉得更有意义,因为你会带着感情来写。”
      “爸,我不会辜负您的。我还想采访那两个写调查报告的大学生,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应当让官场里的很多无所事事者脸红羞愧。”若曦认真地说。
      “这两个大学生真是不错。我原准备在北京学习期间去会会这两位大学生,感谢他们帮我们发现了问题。既然你去采访,记得一定要转达我对他们的谢意!”洪伯军说。
      “好!转达一个地委书记对两个大学生的谢意,鼓舞他们。”若曦又笑嘻嘻的了。她在父亲面前是没大没小的,不放过任何撒娇的机会。
      她把眼睛瞄向窗外,那些太阳底下的绿树繁花,生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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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