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 24 章 ...

  •   第二十四章 是龙就要入大海

      1985年元旦来了。农村里的人对阳历新年的到来没什么感觉。只是大喇叭里念着的元旦社论才让他们知道是阳历新年了。他们的潜意识里只有农历新年的概念,那才是真正的年。五千年农业文明,一代又一代传承的习俗已经根深蒂固。
      上午太阳初升的时候,东峰和陈二苟到村里的养猪场转悠。养猪场离村部不远,在北山附近,建在一个大山窝里,那山窝四周都有密密麻麻的围栏围住,即便猪跑出了猪圈,也跑不出山窝。
      那猪圈由三排大平房组成,外墙由土砖砌成,上面盖着石棉瓦,这些都花钱不多,节约了成本,只是猪圈的地板由水泥打成的,这样清洗方便。每个猪圈喂养了二十头猪,十一个猪圈,共喂养了二百二十头猪。另有一栋小平房,是养猪场的办公室,是堆放饲料的地方,也是饲养员居住的地方。平房的下方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养猪场的用水,就是这水塘的。为了不让污水流向水塘,每个猪圈的下面,都有红砖水泥砌了一个坑道,冲洗下去的猪粪等污水会顺着坑道全部流向农田。而农田又是北山村民小组组长家的,陈二苟怕他有意见,就将他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儿子招到养猪场当了饲养员,这组长十分乐意,他说他赚了农田的肥沃。西峰暑假回来时看过,说这样好,没有造成污染。
      东峰担心的是怕猪发瘟病,那样会把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他反复叮嘱陈二苟,要他安排村里的畜医隔三差五到养猪场转转。他还不放心,又叮嘱王寡妇,要她盯紧猪圈,不能出任何问题。他说,办公室和宿舍、饲料房,要清扫干净;猪舍空栏后要进行一次全面消毒,将能够拆卸的全部拆卸除去灰尘,要浸泡、冲洗和晾晒;猪舍和粪沟清扫后,要用石灰浸泡消毒。东峰还说,除了养猪场的工人,外人不允许进入到猪舍这边来,要来,必须通过消毒通道,脚踏装有消毒液的消毒池。
      王寡妇一一答应。她被陈二苟任命为养猪场办公室主任兼饲养部长,积极性很高,做事风风火火。王寡妇知道是东峰同意她来养猪场的,对东峰言听计从,特别热情。她庆幸当年支持杏芳开了村里的第一家代销店,经常跟陈二苟炫耀她有远见,会看人,早看出杏芳和东峰是一对。她还说东峰还会当官的,陈二苟不信,一个农民当什么官呢,顶多我不当村书记了,让他来当。她就说,等着看吧!
      养猪场用的是骆驼牌饲料,是王寡妇听着“饲料一枝花,骆驼富万家”的广告声音去买的。那饲料厂家在湖南株洲,王寡妇王主任就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厂家在南塘养猪场设一个饲料代销点,猪场用骆驼牌饲料,然后对外卖骆驼牌饲料,四邻八乡都来买。于是王寡妇现身说法,指着猪圈里肥肥的猪,对买饲料显得犹豫不决的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用骆驼牌饲料喂的猪。”于是,骆驼牌饲料销量大增,赚的钱,基本够了养猪场买骆驼牌饲料的钱。
      “王阿姨这人用对了,能干。”东峰由衷赞叹。陈二苟听了也跟着高兴。
      虽然有太阳,却是冷的。东峰觉得脸上给冷飕飕的风刮得生痛,鼻尖酸酸的,鼻子被黏住似的。但他心里热乎着,他看到猪就高兴。他对陈二苟说,明年端午之前,把养猪场的猪全部出栏,赚的钱,再进一批小猪仔,如果可能,再建几个猪圈,多养一些。以后,考虑在春节前出栏,价格会更高。
      “现在就有人来联系,想赶在春节前把我们栏里的猪买去。”陈二苟说。
      “现在正是猪长肥的时候,不能卖。卖了,多可惜!”东峰说。他盯着猪圈里一群睡着懒觉的白花花的猪,又说,“这都是白花花的钞票呢!”
      有几只猪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哼哼,两三只麻雀站在窗台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什么。冷风吹过,门口的一堆稻草发出嘶嘶的声响。“哎。”陈二苟叹口气,说:“你真会算经济帐。”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槟榔,放进嘴里嚼起来。天冷,嚼槟榔能发热暖身。
      “赚足了钱,我们就把通往镇上的这条路修了,要拉直,打成水泥路。”东峰说,“我们从上面要不到钱,只能自己想办法。”
      “应该修路。我小时候去镇上走的就是这条路,现在还是这条路,应该修了。这事养猪场和建筑公司共同来负责。”陈二苟表态说。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东峰笑了。
      “原来你早有企图啊!”陈二苟也开了句玩笑。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村里的张会计在山脚扯着嗓子喊:“陈书记,朱村长,王镇长来村里了!”

      王副镇长已升任镇长。程为宝任副县长后,他推荐原镇长袁正太当了镇委书记,副镇长王炳仁接任镇长。王镇长因为妹妹王美美的关系,一直把东峰视作亲近的人,他欣赏东峰,镇里有什么好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南塘,就是东峰。东峰跟他说,他只需要镇上所有的工程,新建的也好,维修的也好,都要,这是程为宝表过态的,全部给南塘建筑公司做。王镇长说这是当然,镇里只有你们村有一家建筑公司,不给你们又给谁呢?
      王镇长一见东峰的面,就说:“我是专程来的,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今天中午我不走了,由你请客!”
      “什么好事值得请客呢?”陈二苟在边上说。他小心地递给王镇长一支烟。
      王镇长手里夹着纸烟,从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不点火,故意卖关子,笑眯眯地眼睛盯着东峰。东峰想,南峰出事时他带他到派出所求情,还没有谢他,自己结婚也没请他喝酒,是该请他喝顿酒了。于是他说:“行,去我家,今天杏芳也在,让她做几个菜,陈书记也同去,我们陪镇长一起喝几杯,庆祝元旦。”
      “你还没问我什么好事。”王镇长故意卖关子。他咳嗽了一声。
      “什么好事?”
      “你要当国家干部了,要跟我一样了。”王镇长说。
      “您开玩笑吧?”
      东峰神情诧异,慌得差点失手把茶杯打翻,好像有一阵巨大的狂喜流遍他的全身,好像有春风吹过大地,催生出万千草叶,整个世界都被这突然而至的生机弄得痒痒的。他的嘴唇不自然地颤抖。他又敢不相信王镇长的话,他认为是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他是村长,但他是农民,是泥腿子。一个吃农村粮的怎么可以当上国家干部呢?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电大毕业?”王镇长追问。
      “是的。”东峰答。他记得上电大时,电大的同学都是附近乡镇机关的干部,他们上电大是为了补文凭,而只有他是农民身份。有一个司法所的干部好奇地问他,你当村长还要文凭吗?他只能苦笑。如果他说是为了充实自己,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这就对了嘛。我去县人事局开了会,县里已经摸底,有20来个人,不是电大就是函大的,还有职大的,有你的名单,已上报地区人事局了。你把毕业证书给我,我带去,还要办有关录用手续。”王镇长说。
      “真的吗?”
      “真的。”王镇长认真地说。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深吸一口,继续道,“我既来告诉你这好事,又是跟你和二苟商量,谁来接替你的村长职务。你当上国家干部后,就不能当村长了,也不能兼建筑公司经理了。南塘这几年在你们手里,把基础打好了,发展势头好,是我们云阳镇的第一村,不能因为你东峰走了,这个村就落后了,那老百姓会怨我们的。”
      “镇长,这会儿快11点了,我们现在就去东峰家,一边吃饭一边商量行吗?”陈二苟提醒道。他想一时半会谁当村长的事是商量不好的。
      “行。”王镇长起身道。
      陈二苟跟在王镇长和东峰后面。陈二苟压根想不到东峰能当上国家干部。他不禁佩服王寡妇的眼力来。王寡妇说东峰还有官当,这不就当上了,真是未卜先知。他跟东峰搭档几年,心情愉快。东峰尊重他,他也顺东峰的意,两个人把村里搞得红红火火,连过去对他横眉竖眼有意见的人,也对他有了笑容,尊重他了。他觉得一个人只要为乡邻办了好事,做了实事,乡邻就会念他的好。这些实事,都是东峰提出来做的,一点一点改变了南塘的面貌,一点一点改变了南塘百姓的生活,就像划龙舟一样,一舨一舨地来,让大家有了盼头,有了劲头。东峰讲话一诺千金,龙舟队的十五个人,都进了建筑公司,忙不赢的业务,没见过他们的人回过村。东峰年轻,肯动脑筋,身上有一股劲,有一股激情。如果他走了,怎么可能再找一个像他一样的村长呢?没有东峰做搭档,他跟谁去商量事情?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有些沮丧,脸上有些茫然。
      但是他想,东峰成为国家干部了,毕竟是喜庆的事,从长远看对南塘是有利的,他不能愁眉苦脸。他要表现他的气度和他的高兴来。“南峰判刑入狱,东峰成为国家干部,算是城隍老爷给朱家一个补偿。”他在心里说。

      老子说,所有万物,如果减损它,却反而得到增长;如果增加它,却反而得到减损。这是祸福相依的意思,这祸福相依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丕极泰来,这不,在朱家身上再一次得到验证。一个家的两个儿子,在同一天有两种不同的命运。
      1984年12月的最后一天,朱家二儿子南峰被武警押送至临水监狱服刑,而这一天,省委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长周平华签发了以省人事厅名义发布的文件:《关于在“五大”毕业生中录用国家干部的通知》。依据这个文件规定,朱家的大儿子东峰顺理成章地由农民村长成为一名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就是这份文件,将彻底改变“五大”毕业生的人生命运,将要演绎出无数的精彩故事来。这份文件要执行到1990年才开始废止,要到那时候,正规院校的毕业生才如潮水般地涌入干部队伍,涌向社会。
      “五大”生是指电大、函大、业大、职大、自考毕业的大学生。将“五大”生录用为国家干部,是解决干部队伍青黄不接问题的重大举措。通过高考进入正规院校读书毕业的大中专学生太少,根本解决不了干部队伍的急需。那时候,到处都需要干部,到处都张贴着干部队伍要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宣传横幅。于是,国家就采取录用“五大”生的办法以解燃眉之急。而这些“五大”生也是通过高考或国家组织的统一考试进入“五大”学习的,只是录取分数线比正规院校略低一点,正规院校的录取率实在太低。“五大”生需要经过统一考试才能毕业,学得也扎实,其中不乏优秀人才,日后他们将在改革开庭的舞台上跃马驰骋。
      朱东峰搭上了这趟时代列车。他是幸运的,成为本省第一批从“五大”毕业生中录用的国家干部。他是抓住了机会,应了一句老话,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准备了好多年,从读书时候就开始在做准备,真是星光不问赶路人,皇天不负有心人。
      人就是这样,好事来得太突然,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东峰面对人生的重大转折,面对一桩天大的好事,他有些惶惑了。“我就是要离开南塘村了吗?”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竟有空荡荡的落寞的感觉。他的肩膀颓然下垂,眼中有一抹不寻常的闪光,也许是泪水。

      南塘村里有四座山,东山、南山、北山和西山,有一条大河。小时候的东峰,睁开眼睛就会见到这四座山。他也能看到大河,他不知道滔滔的大河之水流向哪里,只知道是流向远方,于是他产生了理想,他要出去,去城里,去远方。只有去远方,才能摆脱大自然的凄风苦雨,摆脱大人们的愁眉苦脸,以及为了口粮和钱的无尽的争吵。于是,他就像一头困兽一样在山河间打转转,寻找出去的路。他在寂寞的寒夜里头悬梁、椎刺骨般地苦读,是为了寻得出去的路。但是,他终究被困在这片山河里,困在这片土地上。
      群山困住了他,大河阻拦了他,于是,他就试着去做改变,改变这片山河土地。起初他是一个人,后来是一家人,再后来是一个生产队的人,最后是一个村子的人。他终于找到了一条新路,这条新路是把集体的田地分到每家每户,是放开手脚养猪发家,是办建筑公司和养猪场发展集体经济。这条新路让一个村的人开始过上好日子,开始有了致富的梦想。
      寻找新路是艰难的。他苦过、痛过、恨过,他开心过、快乐过、幸福过。正因为把汗水泪水和鲜血流在这片山河土地,他与这片山河土地变得不可分离,就像婴儿对母亲怀抱的依恋,就像“采菊东篱下”是陶渊明的山,就像“至今思项羽”是李清照的河;就像“齐鲁青未了”是杜甫的山,就像“大漠孤烟直”是王维的河,南塘的山山水水,是他的喜怒哀乐,是他的精神寄托,是他的青春岁月。他的脚步在山谷沟壑间踏出了回音,他的身影在河川水溪间起伏变形。
      “我真是不舍。”他在心里说。他已经把南塘村变成了自己安身立命之地,用这片土地上的晨风与夜露驯养着躁动的心灵,一天天地,给这片山河土地带来改变,变得花木扶疏;也一天天地,翻耕自己生命的土壤,在身体里打理荒秽,试着让自己变成一个花木扶疏的花园。他在心里有一个规划,要把建筑公司和养猪场做大做强,赚更多的钱,把村里的路修好,要建一个幼儿园,建新的小学校舍,村里有野生的八月炸,那水果城里人没吃过,也要把它种植起来。“可是我就要走了,这些事不能在我的手里完成了。”
      东峰澄澈的眼睛里呈现出无奈的阴影,隐约可见十分伤感。他站在院子里的大香樟树下,听树叶在寒风中沙沙作响,思绪像吹动的树叶一样纷乱。
      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感觉出他的不舍。王镇长拿走他的电大毕业证书之后的那些天,他一个人去登东山,去爬南山,去踏西山和北山,去临大河,去看水库,去村民家里,每家每户都去了。他是去告别,好像又不是;是去叮嘱什么,好像又不是。他是不舍,是留恋。于是母亲说:“是龙就要入大海。你终归不能一辈子在家里、在村上,终归要出去的。出去对家里好,对村上好。”
      母亲对东峰能当上国家干部,心中万千个欢喜,这是东峰父亲奋斗了一辈子也没有完成的目标,儿子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实现了,她怎不感欣慰呢!老二南峰去监狱之后,母亲的心也去了监狱,朱家的乌云一直没有散去,老大东峰在突然之间被录用为国家干部,就像一道光芒照临,就像一缕春风吹拂,吹散了母亲脸上的阴云,也吹散了头顶上的乌云。这是她当母亲的荣耀。老大没去考大学,把机会留给弟弟妹妹,凭自己的勤奋,读了电大,也算是大学生。老大进入国家干部队伍,对服刑的老二南峰也是一个激励。她怎不像当年西峰和北凤上大学一样欣喜万状呢。对于东峰的心情,她十分理解,“这孩子重情重义,他心里装着村子里的人,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
      “杏芳在镇上开店,我录用为干部之后也不知分配在哪里,您怎么办?”东峰忧心母亲。
      “你在村里又什么时候守在家里过?也不是早出晚归吗?我习惯了。再说,我还没老到动不得呢。”母亲说。她感到身上又有活力了。人是受情绪支配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娘,又让您受累了。”东峰歉疚地说。

      元月里的最后一天,也是西峰和北凤从北京放寒假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东峰办好了录用国家干部手续,从县人事局副局长手里接过派遣单,到云阳镇政府去报到。副局长主动跟他握手,对他说:“这一批录用的干部中,只有你一个是党员,是村长,有工作经验。云阳镇虽偏僻一点,但在全县来讲是个基础好的镇,是一个强镇。你去那里之后,要好好干。”
      “谢谢领导,我一定努力。”东峰说。
      副局长透露,这一批“五大”毕业生,全部放到乡镇,是县委主要领导和地区人事局的意见。镇委书记袁正太和镇长王炳仁听说后,就去找副县长程为宝,要把东峰留在云阳。程为宝一直以发现和培养了东峰这个人才而沾沾自喜,他自己也是补的一个电大文凭,对同为电大生的朱东峰,有一种同道中人的感觉,他给县人事局长打电话,局长就送一个顺水人情,将东峰安排到了云阳镇。
      “还没上班,就有这么多人关心,就欠下这么多人情,我当好好珍惜。”东峰在心底告诫自己。相比其他乡镇,他当然属意的是云阳镇,他有在这里工作的基础,人员熟悉,家也在这里,能够照顾母亲和杏芳。
      过去当村长时,东峰常来镇里开会和汇报,那时的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匆匆过客,对镇机关里所有的人,包括传达室的老头,都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口袋里常备几包槟榔和几包烟,陪着笑脸地个个分发。现在他的身份变了,他成了这里的主人,不用准备槟榔和烟了。
      他先去王镇长办公室汇报。王镇长对他的到来非常高兴。但东峰听了对他的安排之后,有点惊讶,就像一匹马受到苍蝇叮咬而腾跃起来似的,他说:“王镇长,我结婚还只有几个月,孩子都没有,您把天下第一难事交给我,我哪干得下。我叫您哥叫您叔行吗?您安排我干干熟悉的,比如乡镇企业、农业科技、乡村文化什么的都可以,我就不想干计划生育。”
      王镇长的脸变了,变得严肃起来,眉头紧锁。他说:“我刚当干部时,当时的公社书记就跟我说,什么是干部,干部是螺丝钉,组织上把他放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发挥作用。我是学农的,结果把我放到了食品站,变成了收猪的,我得照样干下去,当好一颗螺丝钉。你还是党员,党员更应该像一颗螺丝钉一样,组织上把你放到什么位置,就在什么位置上放光发热。”
      东峰怔住了,像不认识王镇长似的,一时手足无措。他不明白王镇长一下子就没有了往日的和善,变得正正经经的,拿大帽子扣人。
      王镇长见东峰直愣愣的样子,脸上稍稍和缓,嘴角向上扬了扬,挤出一点微笑。他说:“东峰啊,过去我们是朋友,是兄弟,现在是同事。这里,不像在村里,可以讨价还价的。这里是镇政府,是中国最基层的政府机关,直接面对老百姓。在这里办事丁是丁,卯是卯,领导怎么安排就怎么做,没有什么价钱可以讲的。你是第一天来,我要跟你讲清这些道理。”
      他停顿了一下,问东峰学抽烟不,东峰说不学了,他就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火,吸一口烟,压低声音说:“你是村长出身,也管过村里的计划生育,这天下第一难事对你是难事吗?我看未必。镇里有计生办但没有主任,主任退休两三个月了。这位子没人争,正好你来了。你去代理主任,是我的主意,在这个位置上代理好了,顺理成章就可以当主任。我帮你只能帮到这一步。你难道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办事员?不会吧。”
      东峰明白了王镇长的良苦用心,也为自己的鲁莽而感歉疚。他想今后在镇政府,就不能像过去当村长时以为跟王镇长关系亲近,就可以随随便便,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今后是上下级,上下级有上下级的规矩。他说:“刚才我失言了,对不起。我也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努力把这代理主任当好。”
      “这是个苦差事,总要往下面跑,要苦口婆心地做工作,要准备挨骂,要受委屈。你要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这我倒不怕,挨骂和受委屈对我来说不是新鲜事。我年轻,跑得动,也不怕累,经得起折腾,没有那么金贵。我只是有个条件,你和书记要全力支持。”东峰认真地说。
      “我和书记会全力支持。怎敢不支持?这是国策,是有一票否决权的。全县28个乡镇,目前我们镇的计生工作在全县排名二十位,落后了。上次地委组织部考察程为宝,计划生育这一块差点把他的提拔否掉了,还好,排在前面的乡镇都出了事,不是孕妇喝农药自杀,就是计生干部被人家孕妇男人砍断了手,唯独我们没有出事,程书记这才提拔上去。”王镇长说。
      王镇长感叹:“我这第一责任人如坐针毡啊!而你,东峰,你现在就是当仁不让的第二责任人。我能不能坐得舒适一点,全靠你了!”
      听王镇长一说,东峰更觉自己责任重大,一个镇的计生工作,绝不比一个村的工作担子轻。原来国家干部也不是这么好当的,不是别人说的就是抽抽烟、看看报纸那么回事。
      然后,东峰又去镇委书记袁正太的办公室。袁正太见东峰来报到,也十分高兴,起身给他泡茶,说:“来了好,正等你呢!”
      有了在王镇长办公室的教训,东峰表现得谨慎了。他说他听县人事局说了,是袁书记要他来的,他感谢袁书记对他的关心,来了之后会好好工作。
      袁正太四十来岁,小平头,憨憨厚厚的样子,一脸和善。他跟程为宝搭班子时,没有一点权力,连批报销一元钱发票的权力都没有。正因为他不争,程为宝离开时推荐他当了书记。当时全镇的人都知道他当镇长就是个傀儡,有的村长从他门前经过,不用正眼瞧他,也不跟他打招呼,而唯独东峰对他客客气气,跟他汇报村里的工作,请他去村里视察,用水库捞上来的活鱼招待;知道他喜欢吃槟榔,会塞他一包槟榔,特意说是我娘用土法做的,点了桂子油的。袁正太对东峰印象好,觉得他不势利,为人实在。这次王镇长提出要他来镇里工作,正合他意,于是他跟王镇长一起去县里跑。他说:“东峰啊,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你来我这里不用客气。王镇长跟你说了由你来代理计生办主任的事吧,这是个得罪人的事。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找我。对了,你妻子还在开服装店吧,她在镇上租了住房没有?要不要镇里给你安排一个临时宿舍?”
      “我妻子租了住房,中午我可以去她那里休息。我娘还在村里住着,晚上我们一起回我娘那里。”东峰说。
      “那好,家里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袁正太说。
      袁正太是从农校毕业的,分配回原籍临水县,先在白云乡当副乡长,后来调到云阳镇当副镇长、镇长。他流露出的对东峰的关心,都是发自内心的。这让东峰十分感动。他感觉他有一个很好的工作环境。
      袁正太要东峰喝茶,说这么好的银针不喝别可惜了。继而又微笑说,“怎么样,茶喝完了,我送你这代理主任去计生办上任吧!”

      镇计生办有六个人,在镇机关部门中算人员较多的。六个人的年纪都比代理主任朱东峰大。四男两女,最长者快五十了,是一位大姐,姓龚,原是镇卫生院的护士长,还有一位女同志,三十来岁,爱人在镇云阳中学当老师,因照顾夫妻关系,她是从邻县医院调来的护士。四个男的,都是四十来岁,其中有个老梁,学医出身,一直做行政工作。这六个人对东峰的到来感到意外。主任退休后,老梁想当主任,但王镇长对他的看法不好,嫌他太懒,一张报纸一杯茶,一坐就是半天,屁股都懒得挪动一下,宁愿把位子空着,也不让他上。六个人都认识东峰,都去过南塘村,都吃过东峰的槟榔。对东峰来当代理主任,他们口里都表示欢迎。东峰想不管是真欢迎还是假欢迎,反正他来了,就要让全镇的计生工作有起色,要把超生的这张门好好堵住。
      当时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是一对育龄夫妇生一个孩子,如果这孩子是男孩,就不能再生了,如果是女孩,还可以生一个,如果接下来生的仍是女孩,也不能再生了。而农村的实际是,每一对育龄夫妇都想生男孩,最好是两个,没生男孩的,一直要生到有男孩为止。有的连生五个六个女孩了,还要接着生下去。这就与国家的计生政策发生矛盾,于是就有“躲猫猫”,有无数的“超生游击队”。计生办的职责是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国家的计生政策,把“躲猫猫”的找出来,把“超生游击队”抓到手,让她们上手术台,做结扎。原本男人是可以结扎的,但男人都不愿意结扎,说结扎了就像牲口给阉割了一样没有力气干活,一家人谁来养?便让女人去做,反正夫妻里必须有一个人去做结扎。人们传统意识里,男人的身体比女人金贵,子孙窝万万动不得,于是大都是女人去做,除了你列举出身体有什么大病,说明你不能结扎。也有女人不愿真正结扎,便托关系花点小钱找医生作弊,只在肚皮上用刀子划开深度半厘米的口子再缝合好,不动里面的输卵管,以应付检查。计生工作队下乡去的一个任务,是要挨个掀起女人的衣服,在肚皮上查看是否有一个两三指长的刀疤。也有做假的,牛桥村有一个李姓妇女生了两个女孩,找县医院当医生的表姐做了个假结扎。结果一年半之后,李姓妇女生了一个男孩。村里将此事汇报到镇上,镇上汇报到县里,说这结扎也不管用。此事惊动县委书记,深入调查之后发现李姓妇女伙同表姐做了假。于是这表姐被开除公职,李姓妇女被重新送到镇上医院结扎,她生的孩子不允许上户口。这件事之后,县委发文强调凡参与做假的医生一律开除,而已经作假的夫妻有了李姓妇女的教训,同房时反复提醒对方要注意避孕,不能顾一时快活而害了人家。
      龚大姐是计生办的老人,是内勤,为人也很热情。东峰就找她要情况,要资料,全镇18个村和两个居委会的育龄妇女情况都要。他问龚大姐:
      “全镇的‘超生游击队’多不多?”
      “只有两三个村没有,两个居委会没有,就包括你过去所在的南塘。其他村都有。”龚大姐叹口气,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多高的山,也有鸟飞过去;无论多密的网,也有鱼钻过去。”
      “原先我们采取的是什么对策?”东峰紧追着问。他不随龚大姐的情绪走。
      “由镇领导带队,组织村镇干部赶走他们养的猪,拆他们的房子。房子拆了,猪赶走了,有回来的,也有没回来的。”龚大姐无奈地说。
      “我不主张赶猪和拆房子,这太伤农民的心了。”东峰说。
      “可是没办法呀,苦口婆心地宣讲政策,他们听不进去。”龚大姐说。
      “事在人为。”东峰说。他笑笑,又道,“掀女人衣服的事我干也不合适,以后这些事你们女同志来吧!”
      2月17日是1985年农历春节。从2月4日开始,东峰就带着计生办的人到各村去走一圈。他口里说是拜拜村书记和村长的码头,实际上是到各村实地了解情况。接近过年的天,满天寒霜,显出天地的旷远苍茫。田野里竖着电线杆,电线上立着几个小黑点,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什么别的鸟。乡下的路不好走,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在都习惯了。
      村支书和村长都熟悉东峰,他们对东峰能当上国家干部感到羡慕,又觉东峰是在村长位置上去的,跟他们是朋友兄弟,值得炫耀,是光荣的。但是,他们都不理解东峰为什么要当计生办的代理主任,这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又想东峰没有背景,没有依靠,虽然录为国家干部了,也只能听镇里的安排,于是多多少少有一些同情。东峰来了,还带着同事来,他们要给足面子,都客客气气地留他们吃饭。这让计生办的人都觉得沾了东峰的光,这在过去是没有的现象,过去不少村干部是躲着他们的,于是,同事们对年轻的东峰刮目相看。
      东峰对村长们和书记们打感情牌,说:“我没想到镇里让我干这苦差事。你们都是我的大哥,你们一定要帮我,如果不帮我,我就没有依靠了。帮了我,我会记得你们,我私人掏腰包请你们喝酒如何?”
      东峰还说,云阳镇的计生工作在全县排名二十位,他想通过一年的努力,把排名提前到第十位之中去。他说他跟书记镇长都汇报了,在全镇的每个村也进行排名,排名进入前十位的,由镇里拿出一笔经费对村里进行奖励,在招兵和农业物资分配方面进行倾斜。
      听东峰这样一说,村长们和书记们就表态,争取挤进前十位去,“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是党员,又是你的农民兄弟,哪有不支持的!”
      在每一个村,东峰都由村长陪着去拜访一户“超生游击队”。在白云庙村,有一对姓张的育龄夫妇像被天上的王母娘娘下了咒一般,连生了五个女孩,还想生下去,一直到生个男孩为止。见村长李茂春带着镇计生办的上门,那夫妇没给李村长和东峰几个人好脸色。那男的40来岁,目光像煤矿里的两只探照灯,光源充足,却是一束冷光。他把任何来劝他少生的人,都视为敌人,所以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他年轻时话不多,性格温顺,生第三个女孩后开始变得暴躁,只要一点小事不如意,只要一句话不投机,他就跟妻子吵架,他把生不出儿子当成妻子的错。有邻居来劝和,男人便会恶言相向,女人也加入到自己男人的阵营,跟邻居吵。邻居气急地说:“我不是帮你们劝架吗?怎么不识好歹呢!”女人说:“你不是来看我家笑话的吗?”
      生不出儿子,已把一个男人击倒,也让一个女人失常。现在,张姓男人对着东峰和众人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生,老了以后谁来养我们?”
      “你们有五个女儿呀。”东峰说。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们还能管我?我爹我娘就我一个儿子,现在他们动不了啦,靠我养着。我有两个妹妹,早嫁到邻县去了,她们从未管过我爹娘。你说,女孩有用吗?”
      东峰打量他们住的破烂的茅屋,看到门口有两个小女孩盯着他们这几个陌生人,一个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五六岁,她们穿得被旧,每人手里各拿着一把小扫帚,眼睛很警惕。她们一定把来找她们父母的人看作坏人。她们的心里,布满了“结扎”二字,尽管她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这两个字眼从小就灌满耳朵,让她们的父母厌恶,也成为她们的童年记忆。
      东峰扭头看到一对老年人坐在院子左边的角落,他们呼吸外面的空气,蜷缩身子的样子,让东峰心酸起来。这一家上有老下有小,已经有五个女孩了,再生下去,家里会更穷的。这就是他要做的计生工作面临的现实,也是农村的现实。他想像这样的家庭如果当上了“超生游击队”,如果拆了他们的房子,那对可怜的老人到哪里躲风寒?如果赶走了他们仅有的一头猪,那五个小女孩如何有上学的费用,如何生活下去?
      天仍然阴沉沉的,田野里苍苍茫茫,黑云彩压得低低的,跟田野的雾气混杂在一起了。一阵风吹来,东峰打了个寒颤。他欲言又止,对张姓夫妇的劝解无从说起。大道理在讲究现实的农民面前是苍白的。
      那女主人见丈夫说话太冲,又觉村长李茂春平常待他们家不薄,就用和缓的口气说:“我们也不是想多生,生一个孩子要遭多大罪,拉扯一个孩子又多艰难,但我们没法呀,不像城里,双方都有工作,老了有退休工资保底。我们有什么呢?就想有个男孩有依靠。”
      一只小黄狗在女主人身边来回走动,像忠实的护卫似的,留神听着女主人的话,不时地眨眨眼睛。茅屋顶上停着一只小鸟,东蹦蹦,西蹦蹦,也像打探消息似的。
      这女主人的话,让东峰想到自己村里的计划生育。南塘村小,矛盾没有大村突出,这些年家家户户都靠养猪多多少少赚了些钱,又有两个村办企业,有集体经济,对生育了两个女孩的家庭,只要签下不再生育的协议,就安排其家中一人到村办企业工作,这样,多少化解了一些有着“养儿防老”观念的人的情绪。“看来,只有发展经济,才能解决这些计划生育的矛盾,这是根本。如果经济发展了,大家手里有钱了,还什么养儿防老呢,不就轻轻松松过日子了。”他在心里说。
      他问张姓夫妇:“如果政府为你们在乡镇企业安排些事,让你们挣钱,你们还愿意生吗?”
      那男人望妻子一眼,想了想,说:“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那我可以考虑不生了。”
      院子左边角落里坐着的那对老年人突然一阵咳嗽,一声一声,一面咳,一面吐。东峰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用手拍他们的后背,问舒服些没有。老年夫妇有八十的样子,脸上沟沟壑壑的像核桃皮。东峰想到自己爷爷奶奶当年垂老的样子,就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百元钱,塞给老爷爷。他说:“快过年了,给您老拜个年。吹不得风,就进屋去吧!”
      老爷爷的鼻孔翕动几下,眼皮颤抖着,他艰难地举起右手想表达谢意。他的右手轻飘飘的,好像和身体分家了。这是只骨瘦如柴的日渐衰颓的老年人的手臂。他说:“你是镇政府的干部?”
      “是的。”
      “你跟别的干部不一样。”老爷爷说。他喘了口气,脻毛扬了一下,又说,“谢谢你还记得我是土改根子。”
      旁边的李村长插话说:“张大爷是土改根子呢,这是他老人家的骄傲!”
      “您是土改根子,跟我爷爷一样。”东峰感慨道。
      这个干瘪的身体,活了八十来年,年轻过,憧憬过,热血奔涌过。可是,一个土改根子,家里穷成这样,日子过得窝囊,如果不是抚养四个孙女的拖累,兴许老人的晚年会幸福一些。“老人太可怜了!”他在心里怜悯地说。可像这样的状况,云阳镇还有多少呢?东峰的心情变得沉重复杂。
      他离开张家有十多米远了,那女主人追上来,为自己和丈夫的态度表达歉意,说:“刚才对不起,没有泡茶给你们喝。”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喝你的茶吧。”东峰说。
      “不用等下次了,我春节后就去做结扎。你答应我们的事还上算吗?安排我们一个人去镇办企业做点事。”
      “上算。”东峰响亮地回答。
      一路跟着的计生办老梁悄声问东峰:“你就这样答应了?”
      “答应了。”东峰说。他一边走,一边说,“我是农民出身,我知道他们想什么。农民其实是蛮纯朴的。从内心讲,谁愿意背井离乡去躲猫猫,去做超生游击队呢?”

      镇政府机关在忙着分过年物资的时候,东峰插个空,将下去调查的情况向镇委书记袁正太和镇长王炳仁作了汇报。他们表扬他刚刚上任就把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听说还有超生游击队主动要去做结扎的。东峰就说:“你们表态全力支持计生工作的话还上算不?”
      “怎么不上算呢?”
      “那好。我就提几条实打实的建议,一是考虑将超生家庭且又生活困难的,安排其中一人到镇办企业工作;二是引导各村发展集体经济和家庭经济。现在十八个村,没有几个村有集体经济,户户靠种田过日子,连猪都养得不多,太穷了,穷得只能去生孩子;三是活跃云阳镇的市场,让更多的人到镇上来做生意;四是组织男女青年外出打工,去广东那一边,镇政府可以办一个劳务公司,与广东那边对接。”东峰说。
      他缓口气,继承说,“我知道,我提的这四条建议看上去与计划生育无关,实际上关系很大。大家有事情可做,有钱可赚,想的是过幸福日子,还生一大堆孩子做什么呢?我在南塘时,南塘的计生工作没让镇里操过心,因为家家户户觉得生活有奔头,即便老了也有依靠。农民是讲现实的,现实的农民只服现实的理。”
      东峰说完,望望袁正太,又望望王炳仁。袁正太与王炳仁对望一眼,说:“你这四条建议很好,我们都采纳。镇里有三四个企业,目前效益不错,你提个名单出来,我们逐一安排,实在安排不下的,可以介绍出去打工,劳务公司春节后就成立。至于发展村级集体经济和家庭经济,春节后就组织村支两委干部去南塘看看,听说江苏有个华西村,可以考虑组织部分村干部去那里学学。”
      王镇长一脸赞赏的笑,对袁正太也对东峰说:“怎么样,我推荐东峰当这计生办的代理主任没推荐错吧。看样子,看目前的工作,明年计划生育这一块在全县的提名进入前十位没问题。东峰有信心吗?”
      “我会尽力而为。”东峰表态说。他想的是,春节时那些躲猫猫的和超生游击队都要回来过年,鱼奔深潭客回家,没有不回来的,他要和计生办的同志一道上门去做工作,要把他们送上手术台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