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 26 章 ...

  •   第二十六章 乡恋是永远的

      9月10日下午,正在图书馆看书的朱西峰接到系辅导员李老师的通知,说让他和李南坡一起去学校团委。两人不知何事,就匆匆赶往团委办公室。办公室坐着一位身材婀娜的姑娘,秀发披肩。团委副书记指着姑娘对西峰和南坡说:“这是省报的记者,她要采访你们。”
      西峰打量女记者,一身休闲装,一双泉水般的眼睛,嘴角边飘着微笑,明亮动人,她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跟他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女记者在他的注视下,从手提包里掏出名片,一张给西峰,一张给南坡。
      “洪若曦,洪记者,这么年轻就是省报的记者,不简单!”西峰看过名片,用放松的口气说。
      “你比我强啊,临水县的高考状元,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的研究生、学生会干部。”洪若曦笑起来,一口糯米银牙,十分招惹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临水的?”西峰诧异地问。
      “我要来采访你们,我不做一点功课行吗?告诉你,我是你的学姐,我在云阳中学上过初一。我还知道李南坡是武汉人。”洪若曦说。她瞥一眼李南坡,她看到李南坡和西峰一样,穿一双解放鞋,这鞋在这个年代基本上只有农民伯伯穿了。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一个旧的塑料瓶,里面装着水,这是他们在图书馆看书时用的水杯。“这是两个穷学生,上复旦时也遇见这样的穷学生。”她在心底说。
      “学姐?不见得吧,你又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不过是比我们早毕业。”西峰说,“来采访我们什么呢?”
      若曦一边说大一天也是大,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调查报告,说,“这是你们写的吗?”
      “是的。”西峰说。他的眼睛又疑惑又警惕。
      若曦就说报社领导对这份调查报告十分重视,准备近期在头版重磅推出调查文章;又说岳州地委和临水县委对这份调查报告非常重视,临水县已对失职渎职的干部作出处理,唐地举被立案调查,受商户欢迎的所长谢明山已经回到了云阳镇,他还兼了县工商局副局长。更重要的,是整改措施和恢复市场的措施正在一项项地落实。“估计你放寒假回去,云阳镇市场会热闹很多。”她说。
      阳光从窗子里泼洒进来,西峰感觉明亮极了,他瞥一眼李南坡,南坡脸上也尽显喜悦。
      “没想到岳州地委和临水县委这么重视,反应这么快,这有点出人意料了。”西峰由衷地赞叹。
      “听说我要来采访你们,岳州地委书记洪伯军和临水县委书记陶介林特意让我转达他们对你的谢意。他们说你朱西峰为家乡做了件好事,说你们有社会责任感,不愧是清华培养的新时代的大学生,不,你们是研究生了!”洪若曦说。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想问的问题是,你们怎么想到要写这份调查报告,真就没有一点私人原因吗?”
      “是我的主意。”西峰说。他打开旧塑料瓶,咕噜一声喝了一口水,说,“调查报告中我们列举了二十多个事例,第一个就是我的二哥南峰,这可能你也猜测得到。在这份调查报告里,我没有回避我的二哥。我为二哥的遭遇深感不平,这是我写这篇调查报告的起因,也是我的私心,可以说我最初的动机并不是那么高尚。但是,在我和南坡半个月的深入调查中,我发现类似我二哥遭遇的有很多人,他们都是寒门百姓啊!更重要的,一个繁荣古镇变得萧条,这是人为造成的,我为自己的家乡感到羞愧,也感到痛心。商户的哀怨,百姓的呼声,没有人能听见,政府部门的许多人都麻木不仁。南坡是武汉人,他在同我一道的调查中,也深为痛惜和愤懑。有人说现在是红灯绿灯一起开的时代,发生这样的事和出现这样的人,都不奇怪,但我不这样认为。我想我读了这么多书,我为的是什么?我的身上有青春的热血奔涌,我能无动于衷吗?我们必须站出来,要为那些无辜的商户和家乡的百姓说话,反映他们的心声。”
      “你为什么要将调查报告寄给地委书记洪伯军呢?你想没想过这份调查报告不被他重视?”洪若曦的问话很犀利。
      “洪伯军当过云阳镇委书记,当过临水县委书记,他对云阳镇一定是有感情的。我听我父亲说过,洪书记为人正直,我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他说这话时我还很小,我记住了他说的话。所以我印象中的地委书记洪伯军就是一个正直的领导干部。我不担心调查报告不被他重视,我只担心这调查报告是不是能寄到他的手里,会不会被秘书科的截获丢进垃圾桶。所以,我又给你们报社总编寄了一份,我相信总编先生一定会有新闻敏感。”
      “你原来是双保险?”洪若曦笑了。她听了西峰对她父亲洪伯军的评价,心里感到满足。
      “三保险,我们还交了一份给学校团委,听团委副书记告诉我,他们在众多的社会调查报告中,把我们的挑出来了,说要送给校领导阅看。”
      西峰说得坦率而真诚,但他的清澈的眼里始终含着一丝忧郁。这可能是寒门学子独具的忧郁。若曦被这丝忧郁打动,她说,“你身上的善良和正义告诉我,你小时候一定有故事。”
      她这一句话,勾起了西峰的往事回忆。他说他家周围有四座山,小时候的他,一座座地跋涉,累了就躺在它松软的植被上歇息,有的山巅,也许多年没有人看到过,几段小路的痕迹在山上断断续续地延伸着,却在某处突然扎进草木中,成为自己的尽头。站在山巅,可以看到山下的大河,推开两岸的河谷,朝着大地倾斜的方向逶迤而去。那水激扬翻滚,没有一滴水珠为他稍作停留。他就在这片山河土地里长大,在无限压缩的空间和无望的时间里长大。他的父亲在他12岁的时候因救人而牺牲,救的孩子中有一个是地主分子的儿子,所以死得无声无息。他有四兄妹,可想而知他的母亲为扯拉四个孩子要付出怎样的艰辛,也可想而知他们四兄妹在贫寒中怎样帮扶着一步步走向外面的世界,一起去迎接透射进他们生活里的微弱光芒。
      若曦被他的故事吸引,她说:“你们一家人的帮扶和奋斗真的让人感慨。我写完这篇调查,我真想为你们一家写篇文章。我知道了,你的努力、你的责任意识,都跟你的寒门生活有关。小时候的所有经历,都会成为一个人生命的底色。”
      “也许吧。”西峰说。
      若曦抬起手腕看看表,想结束她的采访。西峰客气地说:“这么远过来,我和南坡一起请你到学校食堂吃个饭?”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不多说话的李南坡也客气地挽留。
      “算了,或许以后我们会有吃饭的机会吧。”洪若曦意味深长地说。实际上,她已经跟北大读研究生的姐姐若晨和表姐薛娟娟约好,去中央党校看读书的父亲,跟父亲一起吃饭。
      洪若曦走后,李南坡嘿嘿笑,打趣道:“这女记者是不是看上你了?她一口糯米银牙,是个可人儿。”
      “哪能呀,我就一个穷学生,现在工作都没有。”西峰说。
      经南坡一说,西峰竟在自己的脑海里将洪若曦的样子像过电影一样过了一遍。阳光泻满操场,金子一般跳跃流淌。她提一个黑色的精巧的手提包,从操场上穿过,走向学校大门,那么飘逸,真是惊鸿一瞥。他对洪若曦生出好感来,但他不愿向南坡承认。他说:“你没关注重点,重点是我们的调查报告有回音了,我们的劳动没有白费,那个害我二哥的唐地举被立案调查,那个萧条中的云阳镇要起死回生了。”

      洪若曦在清华大学采访朱西峰和李南坡的这一天,云阳镇原党委书记袁正太离开云阳镇。接任的镇党委书记王炳仁用镇上的吉普车送他去农业局报到。王炳仁叫上东峰一起。
      县委组织部王新高部长在镇里的干部大会上宣布对袁正太的降职决定时,全镇的干部都懵住了,感到太突然。王部长说袁正太同志要求自己严格,工作兢兢业业,但作为云阳镇委书记,对眼皮底下的镇上商业由繁变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虽然工商所不是由镇里管辖,但有汇报反映的权力,而袁正太同志政治上不敏锐,希望通过对他的降职处理,希望通过全县干部作风大整顿,对所有的干部都是一个警醒。
      袁正太突然间被降职调离,让初入官场的东峰感到震惊,感到无措,他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王炳仁叫他一块去送袁书记,他才确切地感到袁正太真的走了。而王炳仁虽然兼任了书记,当上了镇上的一把手,这好事来得太快,也有些不适应。他一上吉普车,就说:“大家议论工商局长唐茂林被免职是应该的,但对你袁书记躺着中枪,有些不解,觉得处理太重了。”
      他的话里有为袁正太抱屈地意思。
      “县委对我的降职处理,我觉得是网开了一面。那么多商户逃离,我不是不知道,而是认为那不是我管的,是工商所的事,我就没想到我是镇上的书记,我应当站出来说话。我真是愧对了那些商户,愧对了云阳镇的百姓。你呀到了书记的位置上,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任何时候都懈怠不得啊!”袁正太说。
      袁正太的话没有任何抱怨,但反光镜里映出袁正太的脸,在上午的光线里颠簸,有时候茫然,有时候无奈,有时候阴郁。他的目光游离。他没有在同事面前表现他的感伤,显示出了他的姿态。
      但袁正太的话,让东峰听来却有些失落,有些惆怅,有些纠结。袁正太对他是有恩的。他把他要来云阳镇,一来又让他当了计生办代理主任,半年后又将他的“代理”二字去掉,培养他,扶持他。在他的心目中,袁正太就是一个宽厚的兄长,一个能为贫困农民办实事的书记,不搞花架子,不乱提口号。现在,他去县城了,但农业局副局长的位置跟镇委书记的权力是没法比的。他真的就没有一点情绪吗?他真的不觉得委屈吗?不会的。而从内心讲,他是舍不得他走的,虽然王炳仁兼任了书记,王炳仁对他好,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变得孤单了,失去了一个依靠。他揣测袁正太不畅快的情绪,就在脑子里斟词酌句,想说一句什么话来表达对他的感激,这句话要有宽慰老书记的意思。
      他说:“袁书记,不管您到哪里,都是我的老领导。我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关照和培养。”
      “别这么说。难得同事一场。”袁正太感慨说,“你的素质好,基础也好,会很有前途的。今后在王书记的手下了,要好好珍惜。”
      “我记住了。谢谢袁书记。”东峰说。跟东峰一起坐在后排的王炳仁悄悄朝东峰竖个大拇指,赞赏他说的话。
      “东峰啊,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朱西峰,在清华大学读书。”袁正太问。
      “是的,他是我的三弟。”东峰答。他停顿了一下,说,“您知道他?”
      “不是我知道他,而是全县全地区都知道他了。”袁正太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东峰腰直立起来,既吃惊又迷惑,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
      “这次云阳镇市场由盛变衰的调查报告就是他和另一个清华大学学生写的。地委洪书记在上面作了严厉批示,全县干部作风整顿也由此而起。”王炳仁接话说。
      东峰侧脸望了望王炳仁,又瞥着前排袁正太的后脑壳,显得不安和歉疚。他说:“我只知道他在暑假里带了个同学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他们几乎天天在镇上转,还去县里了,说要像费孝通一样搞乡村调查。他们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还以为他们是完成学校里的暑假作业,我也没问。对不起啊,袁书记,把您也扯进去了。我等他回来,要臭骂他一顿!”
      “不怪你,也不怪他。”袁正太沉吟着说:“县委陶书记给我看了调查报告,看得我脸都红了,我的觉悟和我的反应,不如一个在校大学生,真是惭愧!”
      东峰的脸上火辣辣的。他现在明白了,袁正太就是因为这份调查报告而被降职处理的。西峰将他瞒得严严实实,没有透露一个字。这是篇怎样的调查报告呢?前些天,当他听到镇工商所所长唐地举被立案调查的消息时,他心里暗自高兴,说老天有眼,害老二和江海的坏人没有逃脱制裁的命运,原来这一切是因为老三写的调查报告,可他不该把袁书记牵扯进去呀,袁书记是个好干部。这样想着,他恨不得立即去北京找到西峰质问。西峰大了,读了研究生了,太有主张了。“这个西峰,一支笔把坏人好人都扫了!”他心里像堵了团棉絮,又忿恨,又气恼,更多的是无奈。
      “袁书记,我三弟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东峰小心翼翼地说。
      “他那调查报告并没有提我什么,反而为我说了话,说镇工商所是由县里直接管的,我们管不了。但县委认为我作为镇委书记,守土有责,不该当聋子瞎子,县委的看法是对的。这对我是个沉痛的教训。”袁正太认真地说。他丝毫没有责怪西峰的意思。
      他继续说:“我就是个农村孩子,读了农校,当个农技员就满足了,我根本没有想到能当上镇委书记。现在不当了,不当一把手有不当一把手的好,我轻松多了。去农业局,跟我学的专业对口,而且农业口由程副县长分管,我跟他搭过班子,他了解我,不会为难我。我去那里,工作环境会好。”
      袁正太说得坦然,既宽慰自己,也宽慰他的搭档王炳仁和下属东峰。“以后,你们到县城,也到我那清水衙门来坐坐。”他说。
      “当然,你是我的老书记,农业局也是我们的领导机关,我们会时常来看你,来跟你汇报的。”王炳仁捡好的说,他一脸真诚的样子。在这次事件的处理中,他是最得实惠的。真有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感觉。这会儿他开始在心里感激写调查报告的朱西峰来,他甚至想等朱西峰回来,要以镇委书记兼父母官的名义,好好请他喝顿酒。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拍拍东峰的大腿,东峰哪知他的心思,以为他是示意他也说说好听的话。
      说话间,吉普车进了县城。

      十天之后,西峰收到了洪若曦寄给他的一张省报,他一打开,头版就有本报记者洪若曦写的“云阳镇市场为何由盛变衰”的重磅调查。这篇文章写到了对他和李南坡的采访,把他作为新时代大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勇敢正义好好夸赞了一番。文章写了地委和县委接到他的调查报告之后的态度,以及反思,写了县里关于活跃市场的几项措施,写了对市场繁荣的展望。文章还引用了西峰在接受采访时说的一句话:“每一个游子心里都装着自己的家乡,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都想为家乡做一点什么。家乡好,游子就光荣!”
      洪若曦在报纸里夹了一封信,信的字迹娟秀,信中说:“西峰同学:清华一见十分愉快,谢谢你和南坡同学接受我的采访,你的正直善良和你说话的磁性声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写出的这篇文章,寄给你们看看。这篇文章在报社内部获得好评,也不知发出来后社会上会引发什么反响。不过我会持续关注,会重访云阳古镇,再写古镇焕发生机的文章,希望到那时候我的文字不再这么沉重。”
      若曦在信中还说了本省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说昨日忒旧老,今日且婆娑,说她采访过一个村原先穷得吃不饱饭,现在有二十几个买摩托车的,有四五个买汽车搞货运的,有两三个买小汽车的。她希望他能利用以后的假期回乡看看这些变化,感受这些变化。
      若曦在信中希望西峰寒假回乡时,能在省城停留,“如果你愿意,我愿陪你重访云阳古镇。”
      西峰将报纸和信给南坡看了。南坡看得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圆,说:“这美女记者要跟你约会呢,她应该对你有意思,这可是一见钟情!”
      “不可能吧,我们又不了解。”
      “如果她未嫁呢?你未婚,怎么不可能呢?”
      “我就一个穷学生,再说我研究生毕业后的去向未定,还是等自己安定以后再谈恋爱吧。”西峰说。
      “什么穷学生,我们是堂堂清华的研究生,我们当看重自己,那美女记者不是说我们有社会责任感吗?我们不是一直记着清华的校训吗?”南坡骄傲地说。
      “也是啊!”西峰若有所思。
      这天晚上,月亮好似美人含羞藏娇,躲到了云屏里。西峰做了两件事,一是给二哥朱南峰写信,把洪若曦寄给他的报纸转寄给了他,他相信二哥读到报纸一定会很高兴,唐地举立案调查了,肯定会要送进监狱的,始作俑者受惩处,一定会给二哥和他的搭档同学带来些许宽慰。他说准备到学校的书店转转,找一些商业和经济方面的书籍,在寒假去看他时带给他,他说二哥是经商奇才,只有不断地看书学习,才不会与外面的世界脱节。二是给洪若曦写信,说很高兴读到了她的文章,几天时间就写出这么有深度的文章,可见其勤奋与才华。他赞扬她的文笔,肯定她取材的角度。他还说她专程来北京采访,他这个家乡人没有尽地主之谊招待她而感歉意,他表示寒假回乡,会在省城停留,会跟她联系。他说他在省城也有同学。
      二哥南峰没有给他回信,但他相信二哥肯定收到了他的信,他是用挂号寄出的。二哥就是这样的人,总为别人着想,生怕回信时寄信人地址写个临水监狱,会让收信的弟弟,引发别人的猜测;妹妹北凤也给二哥写了好多信,也没有收到过二哥的回信。二哥不想让自己的处境带给他的亲人们任何的不体面。想着二哥身着囚服的可怜的尴尬的模样,西峰的眼睛又潮湿起来。
      洪若曦很快给他回了信。他寄给若曦的信是平信。若曦像等着他的信似的,一收到信就给他写回信了。信中的称谓改了,没有了“同学”二字,抬头就是西峰。这称谓一改,好似关系又进了一步。李南坡一看洪若曦回信的开头,就戏说:“麻烦了,你要谈恋爱了。这改称呼,就是个信号。”
      “你就这么有经验?”
      “当然哪,鄙人女朋友第一次从武汉大学给我写信,称我为同学,等我回信去,就不再称我为同学了。这说明恋爱是在试探中前行的。我记得我给你看过我女朋友写给我的信。”南坡用过来人的口吻说。
      “后来你没给我看过她写的信了。”西峰故意说。
      “后来再看就不好意思了。那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我跟你打赌,你敢给我看这个叫洪若曦的女记者在几个月或半年后给你写的信吗?”
      “不知道。正好学习任务不紧,那我就给她写写信吧,汇报一下我这个游子在清华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西峰说。
      “路边一株野蔷薇,独自对着日光,少年见了奔若狂。”南坡随口吟道,那声音从寝室传向了窗外,在校园的林间飘荡,流幻如烟霞。

      日子就这样在收信的等待和回信的甜蜜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从若曦的第二封信开始,她的信就折叠成一颗心的形状,也像是一种拥抱,如同相思拥抱相思,爱拥抱爱,让人升起无限的遐想,“折痕里,只有你的马车缓缓经过”。西峰回信去的时候,试着学样折成一颗暖心的形状,可怎么也折不会。他折得松松垮垮的,就像叹息拥抱着叹息一样。他干脆不折,免得破坏他那颗暖心的美好。很多年之后,他问过若曦,你那折叠的信是怎么折成的?若曦笑着反问:“你要给谁写折叠的信呢?”
      转眼就是寒假了,北凤跑来问西峰,买哪一天的票回临水,她去买。西峰说他去买。他买了1986年元月18日的火车票。
      上了火车,西峰告诉妹妹,他的票是到省城的,他要在省城停留一两天,要她先回去。北凤噘嘴说:“那我要跟你停留一两天。”
      “你跟我停留干什么,我在这里见个同学。”他着急似的说。
      “是女同学吧,三哥,你弄得这么神秘的。”北凤的眼睛亮闪闪的。
      “不是。”西峰不肯承认。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和洪若曦是什么关系,只是在你来我往的越写越长的信函中,彼此有了好感,有了交往下去的愿望。
      “不可能。你在省城的那几个同学我都认识,你不会为他们停留。”北凤调皮地嗤笑,“老实交代,要不我回去就告诉妈。”
      “我真该叫你姑奶奶了。瞒不过你,好,我跟你交代,回去别乱说。”西峰说。他什么事都缠不过妹妹。
      “那快快交代。”北凤刨根问底了。
      “是一个女记者,她不是我的同学,她是采访我时认识的,然后我们就写信,约了寒假见个面。她家里好像也是临水的,她在云阳中学上过初中。”
      “一个省里的记者怎么会去采访你呢?要采访你也只能是国家媒体呀。是为你写的那篇调查报告吗?”北凤用调侃的口气问。
      她已经接到大哥的来信,看了大哥给她寄的报纸,知道三哥为二哥出头,跟同学一起写了个云阳镇市场由盛变衰的调查报告,调查报告引起地委书记的重视,处理了几个干部。大哥生三哥的气,没有给三哥写信,她拿着报纸找三哥,问三哥办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她,三哥说不想牵扯家里任何人。她说怎么不牵扯,大哥都被牵扯到是非中去了,对他有恩的镇委书记都被降职调离了,三哥说谁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样的程度?火车开出去了,是回不了头的,水泼出去了,能收回来吗?她在内心里是支持三哥的,她恨死了那个害二哥他们的唐地举了。如果三哥当时叫她一块参与调查,她会毫不犹豫地参与。她给大哥写信,替三哥作了解释,也谈了自己的看法,大哥的气好像消了些。
      “是的。”西峰回答妹妹。他的眼睛有躲闪,含笑望着妹妹。
      “我想起来了,那个记者是不是叫洪什么曦?”北凤问。
      “洪若曦。”
      “对,洪若曦。你的一篇调查报告,为二哥报了仇,博得学校好印象,掀起临水官场震荡,又牵出一段姻缘。三哥,你真是一石三鸟啊!”北凤扬起嘴角,揶揄说。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不能把你三哥说得高尚点吗?我是主持正义,是有社会责任感。现在说姻缘,还为时尚早,那女孩比我大近一岁,是复旦大学毕业的,文笔很美,字也写得好,我们就是通通信,以后的事,真说不准。”西峰说。
      “你连家都不急着回,大嫂都生孩子了,你也不急着回去看看孩子,说明你心里有你的女记者。不过对于你的人生大事嘛,妹妹我支持。既然你跟我老实交代了,我就不缠着你当电灯泡了,暂时也不跟妈说。”北凤装作大人的口吻说。
      火车发出嘶鸣,拖着绿色的车皮像一条游龙似的,进了隧道洞口。西峰和北凤只觉得眼睛一阵黑,但是很快,明净的景色又复展现在眼前,窗外是廖廓的田野了,那么宁静和安详,好像是一位刚刚经历生产的母亲,带着一种养育后的疲惫的幸福感。
      大地寂静无声,可是西峰明显听见,那原野尽头,那奔腾的喧嚣的力量,那深沉的呼喊,苍劲有力,一声一声,叫人忍不住流下热泪。

      出了省城火车站的站台,西峰挤在出站的人流里,挤在征尘纷落、行色匆忙的人流里,那呛人的微尘的气息,那淡淡的机油味道,那“嗵嗵嗵嗵”的铁轨撞击的有节奏的声响,仿佛热烈的慌乱的心跳。忽然,西峰听到出站口有人叫他。原来是洪若曦来接他了。“我没有告诉你到站的时间,你怎么知道呢?”他惊喜地问。
      “我不会查时间吗?”洪若曦得意地说。半年的通信,他们已经成为熟悉的朋友了,比朋友多一点亲近,多一点暧昧。
      “我给你安排住我们报社的招待所。然后,我们去吃饭行吗?”
      “行,客随主便,在这里都听你的。”西峰说。
      到招待所的时候,西峰从提袋里掏出几包糖炒栗子和几盒北京果脯递给若曦,说:“这是给你带的。”
      若曦接过,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炒栗子?”
      “我是学电子工程的,会算呀。”西峰调皮地说。其实他是懵的,北京街头就这些吃的。
      “你就会讨女孩欢心。”若曦娇嗔。
      “那要看对谁。”西峰迎着若曦的目光,认真地说。
      他的这句话,他眼里的温暖光芒,让若曦的脸绯红。自北京采访回来后,西峰轮廓分明的面孔,粗黑的眉毛,那明亮中又显忧郁的眼神,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她竟被这个比自己小近一岁的年轻学生深深吸引。这个寒门状元的身上,有一股让人心动的热烈的气流。这些年,她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让她这样心动的人。于是她给他写信,他给她回了信。她通过他写的信揣测,他是对她有好感的。于是,一封两封的写,像遇故人,遇知己,她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她写工作,写生活,写理想,写困惑,而他,通过写自己的家世,写自己的奋斗,写自己的研究方向,对她的问题一一回应。读他的信,读他的温暖文字,她就想,年老的时候将这些信编成两地书,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
      若曦请西峰在报社不远的一个叫“乡恋”的茶餐厅吃饭。她说:“别小看这地方,既可吃饭,也可喝茶,俏得很呢,包间要预订。”
      “北京好像还没有这样的地方呢。”西峰说。
      “北京在天子脚下,这里处江湖之远,当然是新潮汹涌。”若曦说,“这茶餐厅的名称是乡恋,你不是常说自己是游子吗?让你好好恋恋乡。”
      “乡恋是永远的。”西峰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在小包间坐定的时候,就听到喇叭里放着李谷一的《乡恋》:

      昨天虽然消逝,
      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
      你的一片深情……

      “乡恋茶餐厅跟李谷一有什么关系?”西峰问。
      “没有关系。是先有茶餐厅的名称,后有李谷一在《三峡传奇》里的《乡恋》伴唱。正因为有了李谷一的乡恋,这小小的乡恋茶餐厅突然一夜走红,摇曳多趣,成了省城一景。”
      “那是因为人们喜欢李谷一。现在不再是邓丽君的轻声曼语时代了,而是李谷一的清新净爽和洋洋大气的时代。我也喜欢听李谷一的歌,气象万千的,奔驰的歌声与天空群峰、江河旷野、春风碧浪在一起交融互动,多么壮观!”西峰感慨地说。
      “谁说不是呢?好山好水好风光,声气迷人欲断肠,李谷一配唱的《乡恋》盖过了三峡胜景,现在没几个人记得有《三峡传奇》这部电视片了,但人人都知道《乡恋》。”若曦说。
      “也难怪,现在到处是生活,到处是时代,到处是撼动着历史趋向的变革与调整,点点滴滴,蓬蓬勃勃,吵吵闹闹,纷纷乱乱。中国人的生活,正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就像这茶餐厅,也搭上了历史快车,分享着明星之光,诱导着各种各样对愿景的遐想。”西峰说。
      “那你遐想什么呢?”若曦紧追着问。
      “我长远想的是,研究生毕业后是去美国读博,还是去哪里找份工作,我有些纠结。目前想的是,在乡恋的歌声里,好好陪你吃饭,听你说说话。”他的目光大胆地迎着若曦的目光。
      他的话和他的目光,让原本矜持的若曦脸上潮红,她娇嗔道:“就你会说话。”
      这时候,服务员已端着豆豉蒸排骨、煎刨盐鱼和炒白菜上桌,然后,一人面前放了一碗香喷喷的腊肉煲仔饭。
      “你真想得周到,我就馋这些家乡菜了。饿了!”西峰说。他一边拿筷子,一边说,“那你又遐想什么呢?”
      若曦也拿筷子,给西峰碗里夹了一块排骨,不急不慢地说:“我长远想,你去美国读博还是参加工作,跟我关系的深浅。现在想的是,明天我要跟你一起回云阳镇去,重访云阳镇,去完成我还没有完成的采访,看看半年之后古镇的变化。”
      “那好啊!”
      “我还要跟你去看看你家乡的四座山,还有那条大河,要一起去你家。”若曦说。
      “去我家?”西峰放下筷子,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不敢带我回家去吗?”
      “那倒不是,只是我家寒酸,那乡下的路也不好走。”西峰推脱说。
      “我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呀,我又没那么娇贵的。我就要去你家!”若曦坚持说。
      她一直没有告诉西峰自己的出身,她并不觉得父亲做了多大的官,从省城去看一个地方的长官,也觉得平平常常的,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相反,西峰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他的舞台太广阔,他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更重要的,一旦权力和荣华成为一个人的本位,那她自身存在的价值也就成为虚无的梦魇了。而她不是。她只想和自己的意中人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所有的荣华富贵和权力地位,都只是他们花园中的花朵,有这些花木陪伴固然好,没有花木,如茵绿草也很美。她觉得在与西峰的交往上,她应当主动些,遇上对的人,不能错过了。在这方面,她比姐姐若晨大胆任性。
      在清华大学与西峰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就感觉内心深处的触动,这是少女时代以来的第一次触动。她的身边不乏追求者,可尽是一些傲慢的目空一切的,或沾沾自喜的,或讨好卖乖的人。而他的不卑不亢和那种莫名的忧郁,让她对更高的境界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想象,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挣脱了习惯性感受的束缚,尝试着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于是,在写信、等信、收信这个美好的循环里,慢慢抻出爱情的轨道,信来了,捎来的红豆,菩提叶托着,日子很薄,但它把日子垫厚了几分。
      “好吧,只要你不嫌弃。”西峰说。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她真的成为了自己的女朋友,迟早也是要去上门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