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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第二十三章 朱家的孤坟野鬼

      十来平方米的放风井就是南峰现在的世界。他木然地坐在低矮的塑料圆凳上,看着一双双穿着破鞋或者拖鞋的赤脚,机械地围着周围转晃。
      外面有风在刮,秋风一阵一阵的,吹得树木沙沙作响。南峰已记不清入监的天数,反正进来不久被宣布逮捕,然后被戴上脚镣手铐,吃饱睡觉还戴着。听送饭的工人说,谢江海和苏小武也戴着,与他们斗殴的另一方几个人也戴着。监舍里还有两个戴脚镣手铐的人,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流氓、□□犯,按看守所过去的规定,只有法院宣判犯人死刑之后,才戴械具,逮捕之后是不戴械具的,但是严打要体现快捕快审的精神,公检法联合办案,被认定要枪毙的,一律戴上械具。胖子同情地对南峰说:“完了,要报销了。你们不是只捅伤了人吗?也要枪毙呀?”
      旁边一个人提醒:“前次有个偷摩托车的,还有一个跟几个女人跳贴面舞的流氓犯,从监狱提回,过几天就枪毙了。听说这朱南峰被定性为两个流氓团伙的寻衅滋事,重罪呀。”
      南峰突然听到自己要被枪毙,脑子一片空白,身上打着冷颤,一阵冷风像一条毒蛇一样沿着他的后脊椎从尾椎骨一直爬到他的脖子上,他几乎晕倒在地。他想过自己可能被判重刑,但想不到真会被枪毙。“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突然一下就要结束。我怎么甘心?”
      “小伙子,你命不好,撞上了严打。坚强些,死就死,三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个戴脚镣手铐的杀人犯同病相怜地宽慰他。那杀人犯四十多岁,看上去并不凶狠,据说是入室盗窃被一老太太发现,他掐死了那老太太。
      “我真是冤枉,我要申辩!”南峰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他苏醒过来,强打着精神,脸上一片茫然空洞,像是百货商店阵列的假人,没有健康的活力,只剩下虚无和恐惧。
      “冤枉的多着呢。现在谁还听你申辩,你到哪里去申辩?”胖子几分嘲讽几分自嘲地说。胖子姓周,他骑单车与人相撞,发生争吵,打了对方几拳,因为判过刑,有前科,就被关了进来。
      南峰陷入绝望。他像一只手脚被捆在一起的螃蟹,等待就要下锅蒸煮的厄运。他掸去坠在头上的鸟粪,漠望匆匆爬过的蟑螂,一遍遍地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一遍遍地说三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他仍抑不住满腹的悲怆。
      他想到在广州打工的两年,在生活的泥潭里打滚,一身泥水一身汗水,虽然辛苦,但他快乐,他看见了并感受到了比自己家乡要大无数倍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让他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改变了他的人生航向。他不后悔去闯广州,也不后悔回云阳镇,云阳镇的第一台录音机、第一个音箱,第一盒磁带,是他从广州带回来的,是他卖出去的,他让偏僻的云阳镇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他想他和同学谢江海是最先在云阳镇穿喇叭裤的人,最先蓄长发的人,是最先买摩托车的人,是最先富起来的人。如果要写云阳镇的历史,他算不算开风气之先河呢?“但是俗话说枪打出头鸟,这是什么样的宿命!”他在心底里声嘶力竭地狂吼。
      他又想母亲和哥哥,想读书的弟弟和妹妹。他死了,他们怎么办呢?在他们的生活里,他原本是要扮演重要角色的,要扮演支撑家庭的角色。他死了,他们一定会伤心难过,一定会备受白眼,一定会遭受难堪。“她的儿子是被枪毙的;他的二弟是被枪毙的;他们的哥哥是被枪毙的。他们会抬不起头啊!”
      他想他的苏小雯老师。小雯也会被判刑,但不会被判重刑,她毕竟没动手。她还要生活,可是她如何面对世俗的眼光,她还只有二十岁啊!“她的男朋友被枪毙了,她的哥哥被枪毙了。她如何做人?”
      南峰筋疲力尽,昏昏沉沉,沮丧和绝望绑架他,煎熬他,蹂躏他。他的思绪纷乱地跌入无尽的黑暗的漩涡之中。

      10月21日。一大早,所长下令摘除了南峰的脚镣手铐,谢江海和苏小武几个人也取下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自如地吃饭穿衣了。所长受局长孟小刚的委托,把南峰叫去谈了一次话。所长一边吸烟,一边要他放宽心,不要有顾虑,说:“你们的案子不会到公审大会上去宣判,名单上没有你们。”
      名单上没有,那就不会被枪毙,也不会判重刑,南峰的心安定了些,但仍然忐忑,仍然像站在一个悬崖边上,稍一分神,就会有可能坠入脚下的万丈深渊。因为毕竟判决没有下来。情况会不会有变化呢?就连判了的都可以变,他认识的本村黄亚明的弟弟亚辉就是从监狱里提回来枪毙的。
      外面秋雨绵绵。他相信这时候整个世界都闪烁着湿漉漉的水光。他打了个冷颤,眼神怔怔。哥哥东峰送给他的衣服,早被同监的人抢去了。他没有替换衣服,进来时穿什么,他就穿什么。哪怕天很冷了,冻得发抖,他也没有衣服穿。
      那周胖子虽然是苏小武的狱友,但南峰身上没有钱,没有外面的人打点,他也很现实,不为难他就是最大的开恩了。三十多个人,只有周胖子和三四个人可以在床铺上搭个台子吃饭。周胖子是看守所指定的安全员,在同监人眼里就是牢头。牢头是说一不二的,他身边的三四个人,要不家里有钱,要不在看守所有关系,他们从外面买了炒好的肉和鱼之类的荤菜,通过“水路”进到监舍来,一个星期有四五次。与其他的人相比较,他们吃得好一点。其他的人只能吃霉米饭,因为米是霉的,煮出来的饭也是有霉味的,黄黄的颜色。没什么菜,每餐要不是酸菜汤,要不就是南瓜汤,或者冬瓜汤。一个大桶里,酸菜没几根,南瓜冬瓜没几块。而仅有的这几块,是要留给周胖子他们吃的,其他人只能喝一点没有油星的盐水汤。
      南峰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别人的肚子,都像灶台上熏得干瘪瘪的腊鱼一样。他饿得没力气,他就想苏老师也一定饿得发慌,“她一个老师,那么文弱,其他的人要么是扒手,要么是流氓,她们会欺负她的,可能连汤都不会给她喝。”
      这样想着,他浑身颤抖,心如刀割。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种心如刀割的疼痛,只是一个开始。它要在之后漫长的服刑的光阴里,一点一点切割他,啃啮他,让他成为万箭穿心的人。
      南峰听送饭的人说,谢江海的日子过得好些。城关工商所里,有一个女干部,丈夫是看守所的管教民警。谢父就通过他的关系,时不时给儿子送点吃的进来。他没有上面的关系,他能为儿子做的就是这些。江海惦记南峰,有几次给送饭的人几包烟,将父亲送进来的红烧肉分一半给南峰。送饭的说即便拿过去,你那朋友也吃不到,别人会抢了他的。江海明白他的意思,又塞烟给送饭的,说你帮着打个招呼,谁还敢抢?这样,南峰像过年一样,在看守所里吃了几次红烧肉。有一次,南峰搭信给江海,能不能弄件衣服过来,江海这才知道南峰在挨冻,就立马要父亲送了几套衣服进来。后来,南峰都将这些衣服带到服刑的监狱去了。
      摘去械具之后的南峰,提审变得频繁。周胖子说:“我们提了两次就再没人来,就等法院判决了,你怎么还审来审去?”
      旁边又有人提醒:“这是好事,说明他的案子有疑点,要弄清楚。”
      南峰在办案民警的不断问话中,似乎感觉到正在还原案件的本来面目。这是让他欣喜的。他从铁窗里也看到谢江海和苏小武也被带到提审室去,苏老师也去了。他想这应该是哥哥为他奔走呼号的结果。但是,毕竟没有开庭,判决没下来,一切都有变数,他的心仍然悬着。但他充满期待,就像严冬里的人期待春天一样,期待自己命运的河流不再突然断流,不再左右奔突。他仿佛看见河流平缓了,有力,顺畅,偶尔被水草和暗礁打扰,却依然奔涌而去。

      自从结婚之后开始,东峰忙完村里的事,就往县城跑。有时一天跑两趟。连公共汽车的售票员都熟悉他了,有时还给他留一个座位。
      他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行走,顾不得从容和得体;他在雨幕里匆匆行走,顾不得乱飞的雨丝;他在阴沉的天底下行走,顾不得寥落的寒意。他更加清瘦了,头发也长了,也没有顾得上去理发。他跑办案单位,跟踪案子的进展。他感觉与他国庆节前来跑相比,公安的人态度明显了变化,显得热情多了。他跑熟了预审股的那位老民警。一天,这老民警悄悄告诉他,说朱南峰的案子不会拿到公审大会上去宣判。他问为什么,老民警说这是好事啊,命保下来了。东峰就谢谢他,老民警不贪功,说:“你还是谢我们孟局长吧,他难得实事求是一回。”
      东峰知道是若晨起的作用。他去孟局长的办公室见孟局长。他先找了孟局长的司机,将一袋腊肉和一袋花生塞到他的车后箱。他不知道怎么感谢孟局长,他想过花钱买些贵重礼物,又怕他不受,还可能起副作用。孟局长对他说:“你还这么客气送什么腊肉花生呢?洪书记让我当上公安局长,从未给我下过案子方面的指示,洪家的人也从未跟我打过招呼。这回洪若晨找了我,我如果办个冤案出来,哪有面目再去见他们?”
      这些话,让东峰感动。他更觉得这辈子欠若晨的,他无法还清。她救下的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孟局长的话,东峰没有告诉杏芳,也没有告诉母亲,只说南峰的案子在朝好的方面发展,命是肯定能保住。
      母亲一听这话,情绪稍稍平复,心不再往下沉,眼神收拢了光。她说:“还是你们结婚结得好,办一场喜事,冲掉了霉气,老二有救了!”
      母亲满意自己做出的让东峰结婚的决定。
      杏芳却说:“本来就没有人命,还是人家侵犯在先,凭什么重判?”
      “不是撞上严打吗?严打就是一场运动。既是运动难免无辜。普通百姓人家在大时代的潮汐里,能够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东峰感慨地说。他没说的话是,一场接一场的运动,又让你刘家遭了多少罪呢。
      在县城的时候,东峰见了黄亚明,给他送了一包糖,说他已经和杏芳结婚,本应请他喝喜酒的,但因为南峰出了事,没有大办酒席。亚明一听南峰出事,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自己的弟弟亚辉,就说:“这是大事,不可等闲视之,有什么关系就找什么关系,千万不能像我家一样。”
      东峰没有跟他说若晨出面的事,这样的事,是不能张扬的。他只说在努力,只要还原案件真相,人就有救。
      “我能做什么吗?”亚明问。
      “暂时不麻烦你,有事的话,我会找你的。”东峰说。他本想问问亚明在看守所有不有熟人,但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亚明有三个读书的弟弟要管着,工作上的事又多,况且他直接的熟人不会有,只要跟他开口,他一定会设法去找,这样就跟朋友添乱了。“只能让南峰在看守所受苦了,人活下来要紧。”他在心里说。
      “什么时候开庭?到时候我去借旁听的机会看看南峰。”亚明说。
      “还没接到通知。严打期间恐怕开庭就是个形式罢了。”东峰说。

      12月10日,是这个季节难得的一个晴天。太阳从云彩后面跳出来,把大地涂抹成一片金色。这一天,临水县法院开庭审理朱南峰和络腮胡肖一刚团伙案。东峰是三天前接到法院的开庭通知的,法官告诉他,家属可以请律师,“不过,”那法官说:“请律师要花5000元钱,你不请,我们也会为你安排。”
      法官的言外之意是,请不请律师都一样,暗示他最好不请,农村里赚5000元钱不容易。东峰感念这法官的同情心。这跟他以为开庭只是一个形式的想法是一样的。但东峰还是去看守所征求南峰的意见。所长仍不同意东峰见南峰,但他很负责,由他充当传话人。他转达了南峰的一句话:不请律师了,听法官裁决就是。
      开庭那天,东峰和杏芳早早地来到旁听席,亚明也来了。谢江海的父亲谢明山是快开庭的时候到的。旁听席上的人不多,陈小东的父亲陈满爹没来,是东峰要他别来的,让他和自己的母亲在家等消息。苏小武和苏小雯兄妹的父母没有来。其他坐着的几个人是对方被告的家属。
      法官和作为公诉方的检察官坐定之后,被告人被法警逐一带进被告席。被告席上的被告站了一排。南峰是最先带入被告席的,当他看到苏小雯被带入被告席的时候,身体微微发抖,鼻翼颤动着,眼睛变得直愣愣的。这是两个多月以来,南峰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朋友。他的嘴唇打着哆嗦,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
      苏小雯迅速地瞥了南峰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一双眼睛直盯着法官,嘴角上扬,带着讥讽的微笑。
      旁听席上的东峰和杏芳是第一次见苏小雯。杏芳打量她,低声对东峰说:“这苏老师关了两个多月,但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没有那个络腮胡肖一刚捣蛋,他们原本会参加我们的婚礼,明年他们就结婚。她和南峰都是两个苦命人,不知道判决会怎样,也不知道他们今后能不能走到一起。命运对他们太残酷了!”东峰叹气说。
      此刻,他的心里仍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如在荆棘里一般。他的脸色苍白且疲倦,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审判席的主审法官,盯着公诉的检察官,盯着辩护席上的辩护律师。辩护席上的南峰这一方的两位律师是由法院指定的县法律顾问处的律师,属于免费出庭。谢江海的家里,也没有为他请律师,包括苏小武、苏小雯和陈小东,都是由这两个免费律师辩护。
      根据检察院的起诉意见,也是公安局移交过来的预审意见,朱南峰、谢江海、陈小东和苏小雯四人不再列入流氓团伙成员名单,朱南峰和谢江海以伤害罪起诉,陈小东和苏小雯免于起诉。肖一刚则是流氓团伙头子,蓄意挑起打架斗殴,是负主要责任的一方。
      一听起诉意见,东峰心里就有底了。这基本上还原了案件的真相。这原本的真相,却是权力干预的结果。东峰想想,既觉幸运,又觉悲哀。如果他不去找洪若晨,或者他根本不认识地委书记的女儿,那南峰就被糊里糊涂地“严打”了,真是寒门如蝼蚁啊!
      东峰更没想到的是,法庭在休庭合议之后,由主审法官直接在庭上宣读了判决书:

      朱南峰犯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谢江海犯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苏小武犯伤害罪,因是累犯,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
      陈小东、苏小雯不构成犯罪,当庭释放。
      肖一刚系累犯,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犯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

      实际上,这判决是在开庭之前就形成的意见,是公检法三长协调一致的结果,不偏不倚,依法办案,经得起历史检验,正如预审股的老民警说他的局长孟小刚“难得的实事求是了一回”。孟小刚开庭后专门找到东峰,解释说朱南峰、谢江海和苏小武就其罪名而言,判得有些重,主要是考虑了在严打期间发生的案件,比平常时期的量刑要重一些,他希望东峰能够理解,也希望他转告若晨。东峰说:“能够争取到这样的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在主审法官宣读完判决书之后,被告席上的苏小雯突然问了一句:“我自由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法官说:“你自由了,你可以走了。”
      苏小雯立即奔到南峰面前,凝视南峰,又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南峰,说:“我等你回来!”然后,她又去拥抱自己的哥哥苏小武。
      这一幕情形,把法庭里审判席上、被告席上、旁听席上、看押被告人的法警,所有的人都给震住了。谁也没有想到苏小雯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法官和法警也没有制止,呆呆地看着。最后,主审法官宣布允许被告人与家属在候审区会见十分钟。
      杏芳眼里早已流出了泪,她喜欢起苏老师来,她说:“她真是勇敢、善良和义气。”东峰拉起她的手,向南峰走去,“临水的女子都是真性情的女子!”他对杏芳说,又是对自己说。他想到亚明的弟弟亚辉的女朋友,那个为亚辉收尸的烈女。他扭头望了一眼亚明。
      亚明跟在东峰和杏芳后面去见南峰。他的心海在翻腾。南峰判了九年,这比他的弟弟亚辉丢了性命好。看来东峰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又责备自己为亚辉的努力不够。亚辉有一个女朋友,南峰也有一个女朋友,她们的性格又何其相似?他想等到周末的时候,要买些东西去弟弟的女朋友家看看,她毕竟与弟弟相爱了一场。
      杏芳给南峰几个煮鸡蛋,亚明也上前塞给南峰几个茶叶蛋,他把南峰也视作自己的弟弟一样。一旁的法警对他们说:“蛋只能在这里吃,不能带到看守所去,你们少说几句,让他多吃几个。”
      杏芳又塞给南峰一袋糖,法警没吭声。南峰知道,哥哥和杏芳姐已举行婚礼了。他改称杏芳姐为嫂子。他问:“我妈好吗?”
      东峰答道:“妈好,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你放心。过些天你去监狱服刑之前,我们会陪妈到看守所去看你。西峰和北凤国庆节回来了,他们到了看守所,没找到关系,见不到你。他们写信回来要参加你的开庭,我没同意。等他们放寒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监狱看你。”
      “我这次死里逃生,是你做的工作,江海也知道。谢谢你,哥!”南峰说着就流泪了。他苍白,瘦弱,浑身颤栗着。
      “是哥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南峰。”东峰上前拥抱了弟弟,他用手拍着他的肩膀,悄声说,“洪若晨出了面,是她帮了你。”
      “替我好好谢谢若晨姐。”
      南峰想到七八年之前在自家院子门口见到洪若晨的情形,一个照片挂在镇上照相馆橱窗里的漂亮姐姐。是她,把他这条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她不但救了他,还救了苏小雯。小雯本来就没有什么过错,是一个受害者,却被说成她哥哥的流氓集团是她招来的,是关键人物,列为同案,这世上好像没什么公理了,就像周胖子说的“哪有什么绝对公理?公理是嫌贫爱富的,只看对什么人。”搭帮若晨姐,还了小雯一个公理。如果不是若晨姐,小雯不可能获得自由,她会被判刑的,现在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当老师了,可以去陪伴她的父母,她的那个家有救了。这是让他最高兴最开心的。他想自己判几年不要紧,只要小雯自由就好。小雯说等他,他倒不指望,他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她。他想他要好好改造,好好活下去,报答帮过他的人,给予他重生的人。
      南峰松开哥哥,说:“哥,嫂子,你们告诉妈,是我让她操心了,对不起她。她年纪大了,叫她别来看我,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样子,穿个马甲,一个犯人,我怕她看到我难受。”
      “妈会来的。妈说了,大学生是她的儿子,农民也是她的儿子,劳改犯同样是她的儿子,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妈还说,贫穷和富贵,厄运与顺利,都是她的命,她认这命。”
      东峰说这话时,眼里涌出泪来,南峰也落泪,杏芳也陪着流泪。旁边的亚明眼圈也是红的。法警把目光移向了外面。外面的天空很蓝,很远,像是无边的河流。

      12月20日,母亲章素月在大儿子东峰和媳妇杏芳的陪同下,到临水县看守所探望了她的二儿子南峰。在元旦之前,看守所要将已判刑的犯人送去监狱。在投牢之前,允许家属会见。
      南峰知道母亲要来,他已经接到管教民警的通知。对于已判刑的,且不是重刑的,看守所民警对他们的管理宽松多了。民警开铁门送嫌疑人进来时,他可以跟民警说一声,到其他监舍的门口去看看,跟里面的同案谢江海、苏小武说说话。苏小武比南峰大一岁,原以为自己性命不保,通过南峰哥哥做工作,判了十一年,刑期虽长,但毕竟活下来了,好死不如带癞活着。他对南峰也热乎起来,他又看见妹妹小雯对南峰的态度,认定他是准妹夫了,于是,他跑到南峰监舍门口,同周胖子打招呼,要他关照他。然后,周胖子把南峰叫到床铺上吃饭了,每天还有一点油水,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八九天了。这是他自进入看守所以来,心情最放松的时候。
      南峰被带到会见室时,母亲和哥哥嫂子都在那里等候,坐在隔着一排铁栏杆的外面。南峰一见面,就朝母亲下跪,叫声:“娘!对不起,我给您丢脸了。”
      “你起来,你起来,老二。”母亲颤抖着站起身,有些红肿的眼里闪着泪光,她说,“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这位吃了半辈子苦,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的乡下母亲,打量着日思夜想的老二,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把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说:“你瘦了,受苦了。作了什么孽呀,你要遭这种罪。”
      说着说着,她又掉泪了。她突然想到老二出事时陈满爹的二儿子陈志刚跑到家里闹腾时说的伤人的话,她的儿子她可以打可以骂,别人凭什么来羞辱?自己的儿子有怎样的品性,她当娘的清清楚楚,她的老二懂事而纯良,不是陈志刚说的那样不三不四,只是他运气不好,命里有一劫。想到这里,她的脸颊又被汹涌的热泪覆盖。杏芳赶紧递给母亲一方手帕,说:“妈,说好不哭的。”
      母亲无法选择她的孩子,就像儿女无法选择母亲,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作为母子,只有爱与被爱,只有心痛与被心痛,只有牵挂与被牵挂。
      南峰高举双手用力,宽慰母亲:“我健康呢,娘,我一次能做一百个俯卧撑。您放心,我只判九年,我去监狱之后,好好表现,争取减几次刑,早些回来孝敬您。”
      “好,妈等你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妈给你带了棉衣棉裤来,你嫂子也给你准备了衣裤,你要记得穿,别着凉了。你哥哥嫂子也等你回来,你的房子你嫂子每天都会去扫灰尘。家里的事别记挂,我好着呢。妈要你记住,什么事都不要跟人家争,世上只有亏好吃。”母亲说。
      “我记住了,娘!”南峰说。他心里悲酸,二十几的人了,还让娘这么操心。
      南峰又跟哥哥嫂子说要他们照顾好娘,东峰说要他放心,叮嘱他在监狱千万别跟人家吵架,把母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要他多想高兴的事,想高兴的事就会给他带来高兴的事。南峰答应。南峰又对杏芳说:“你成为我的嫂子,我真的很高兴。可惜我没参加你们的婚礼,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哎!等我回来时,我的侄子恐怕早上小学了。”说着说着,他的情绪伤感起来,满怀的萧索悲凉。
      他要去服刑了,从此他不能跟母亲尽孝,不能跟家人在一起。他是多么留恋跟母亲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他想到高考落榜去广州时,他唱着《妈妈我要去远方》的歌,现在他真的要去与世隔绝的地方了,那是更远的远方。那歌词说一个人流浪远方,难道真的就是自己的宿命?以后,他要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另外一个世界游荡,狼奔豕突,四处流窜,找不到出口。前途茫茫,山高水低,他想都不敢去想。他孑然一身啊,朱家的孤魂野鬼!
      窗子外面寒风呼呼,掠过树木的干枝,发出沉沉的呜咽,像是一个人,压抑久了,隐忍久了,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从胸腔里爆发出的低沉悲鸣。
      杏芳宽慰南峰,捡高兴的说:“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带着你的侄子去接你这当叔叔的。”
      一个小时的会见在不知不觉中结束。在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东峰想起应该跟所长去打声招呼,谢谢他对南峰的关照,南峰要投牢了,他也不会再踏进看守所的门了。他拉了杏芳一下,跟母亲说一起去所长办公室看看。
      要走近所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吵闹声,只听所长拍桌子:“你是当老师的,你还在这里关过,怎么无理来取闹?”
      “我怎么无理了?我来看看我的男朋友,凭什么不允许?”
      “你已经看过你的哥哥,那是看守所的条例允许的。条例上没有允许女朋友可以看男朋友的。”所长坚持说。
      “我是他的未婚妻,政策允许未婚妻可以会见未婚夫的。”
      “谁能证明你是他的未婚妻?”所长说。
      “我可以证明。”眼尖的杏芳在门外就见是苏小雯在跟所长争吵,知道她是要去看南峰的,马上进屋帮腔。
      “所长,我也可以证明。”东峰一步踏进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槟榔和两包云烟,丢在所长的办公桌上,他说,“我们是来谢谢你对我弟弟南峰关照的。”
      所长认识东峰,知道他是孟局长关照的人,是云阳镇乡下的一个村长。他的脸上和缓了许多,问:“这姓苏的姑娘真的是你的弟媳妇?”
      “是的,他们已经定亲了,原准备明年就办喜事的。你看,我娘都来了,她也可以证明。”东峰干脆把苏小雯说成已跟弟弟定亲,把关系说得更近一点。在农村里,只要定亲了,等于就是一家人了。而只有这样,苏小雯才有资格会见南峰。
      东峰把脸转向门口的母亲,朝母亲眨眼睛。所长也把目光移向站在门口的东峰母亲。东峰母亲瞅瞅苏小雯,又瞅瞅所长,茫然地点头。
      “好吧,我跟会见室的民警打声招呼,你去见朱南峰吧!”所长对苏小雯说。
      苏小雯出门时,说了一连串谢谢:“谢谢所长,谢谢哥,谢谢嫂子,谢谢妈。”
      东峰母亲被苏小雯一声“妈”给懵住了。出了看守所,她就急忙问东峰和杏芳:“这姑娘是老二的女朋友?”
      “是的。”东峰说。
      “这姑娘长得漂亮,胆子也大,敢跟所长吵,难道她真是老二的女朋友?”母亲仍有些不放心的追问。
      “是的,妈。”杏芳接口说,“我见过她两次了。看得出,她是真喜欢南峰。喜欢一个人就不顾一切的。她反应机敏,你没听见她出门叫您妈吗?真实她根本没有见过您,她是要让所长相信我们的话。”
      “这姑娘我喜欢。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母亲说。
      “这您高兴了吧?又一个儿媳了。”杏芳挽着母亲的胳膊,开母亲的心。
      南峰出事之后,母亲的情绪一直没有好过。杏芳总找出些高兴的事,让母亲开心。见到苏姑娘,而且苏姑娘为了见南峰一面不惜跟所长争吵,这让她一方面觉得在苏姑娘文静的外表里,蕴藏着真性情,有烈女的性格,为了爱一个人,什么事都敢去做;另一方面,觉得南峰心里如果有想念,有盼望,在监狱服刑的日子会舒畅一些。而母亲,白捡了一个儿媳妇,多多少少心里会有宽慰。
      杏芳想,回到云阳镇之后,要主动去镇小学找苏老师,替南峰关心苏老师,她觉得自己的脾气与苏老师的脾气有些相似。她甚至想,跟苏老师不但成为妯娌,更要成为知心朋友。
      杏芳还想,她要找谢江海的父亲谢明山商量,把南江音像店所有的存货清仓处理,作个了结,然后把店铺以她的名义租下来,新开一个服装店,卖更高档一些的服装,等南峰服刑回来,再把店铺交到他的手里。如果苏老师愿意,那新开的服装店就让她来参与管理,股份一人一半。
      这样想着,杏芳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她是朱家的大儿媳,如果说长兄为父,那长嫂为母,她要主动为年纪向老的母亲分担,要为朱家的兴旺多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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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