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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第二十二章 寻找救命稻草

      离国庆节还有十天,朱家办喜事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院子里不断有人进出,有帮忙的,有来问还需要什么东西的。村小学王校长来了,他说秀才人情纸半张,他送几副对联,每一张门都贴一副,都是他写的。陈满爹也过来走走,他帮不了什么忙,就陪着章素月说说话。王眼镜两口子时不时过来帮忙,王眼镜的妻子年轻时就能干,会绣花,也会剪窗花,她剪了几个大大的“囍”字,剪了红牡丹和腊梅,剪了“花开富贵”和“金娃送福”,还有两头翘的元宝,端坐在装着两尾鲤鱼的聚宝盆上,鱼的胡须根根如丝,元宝上的莲花线条似断还连。王大奶还自作主张,剪了个寿字窗花准备贴在东峰母亲的屋子窗户上,她说儿子添喜娘添寿。在寿字窗花里,就有仑如意、石榴、云朵、仙鹤、松树枝叶等十几种文化符号。张张剪纸都生动活泼,充满意趣,只待国庆节一到,就把这些杰作贴上去。王眼镜两口子亲近朱家,他们对杏芳把他们的女儿弄去当店员也充满感激,所以帮忙积极。在他们看来,女儿当上了店员,家里就少了一个人的负担了。杏芳来时看到王大奶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剪窗花,前面摆张桌子,一张红纸在她手中不停地变幻,从长方形到正方形,如飞似舞,转眼之间指间就变出一幅“吉祥如意”图,古朴粗拙。杏芳有商业头脑,说:“婶子,您有这样的手艺,就是财富呀,何不做些窗花买呢?”
      “家里要喂猪,我都忙不赢。”王大奶淡淡地说,“这些呀,都是小时候跟我娘学的,左邻右舍有什么喜事,家里没钱送礼,我们就送个窗花,图个好彩头,从未想过去赚钱。”
      “现在不是说解放思想吗?您也要换换思想,您有这本事,为什么不变成财富呢!您就剪一些窗花吧,放到我的店里去卖,我给您开个专柜。”杏芳说。
      “好吧,有空闲我试试。”
      “那就一言为定哦。”杏芳穷追不舍,生怕王大奶推辞似的。她想,这样漂亮的窗花放到镇上肯定是受欢迎的,特别是别人家有喜事或节庆的时候。店里有个窗花专柜,说不定是一个新卖点呢,来买窗花的也会添置新衣裳。
      杏芳看到床桌椅凳衣橱箱匣木盒等家具已经成型,因为时间充裕,东峰请了本村的一位漆匠,用砂纸一遍遍打磨,再刷上一道油漆,让家具闪闪发光。只有椅凳是桐油漆的。杏芳惊讶地说亮得跟镜子似的。
      杏芳告诉东峰,说她娘请了裁缝,要给她做一身红衣红裤和红裙子,娘说这是新娘出嫁的习俗,她就说真是老土,把自家女儿做乡下妞打扮,你难道还要朱家准备一个八抬花轿把你女儿抬去不成?东峰听了就故意打趣,说兴许也好看呢,红彤彤一片。杏芳说:“我卖服装的,还不会打扮自己?我原准备穿裙子的,但天有凉意了,不合适,我想了,结婚那天,你穿灰色西服,我也穿西服,我不过是浅色的雪纺西服套装,最时尚的,奶白色调与明媚的秋阳融为一体,如何?”
      “好。好一个服装店老板,好一个仙女下凡尘!”东峰由衷地说。他仿佛从杏芳这面感情炽热的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幸福。
      东峰准备杀一头肥猪,糖果已从镇上买来,南峰前几日已从镇上送回了十箱大米大曲。母亲章素月仍不放心,对东峰说:“再想想,还差什么。”
      “什么都不差了,只差您的媳妇进门了。”东峰笑道。
      “怎么杏芳这两天没来呢?”母亲问。
      “人家要过门了,过门之前天天往这边跑,不怕人家笑话嫁不出去呀。妈!”东峰说。
      他说这话时,是在院子里,阳光透过树叶子,漏下零零散散的铜钱大小的光斑,树枝上有一只小鸟在欢叫,一院子的树影摇摇晃晃的。院子里,帮忙的王眼镜夫妇和陈满爹几个人都在。他们听了东峰说的话之后都笑,章素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眼镜妻子王大奶大大咧咧地说:“嫂子呀,老话说,丈母娘见了女婿,屁股不沾床,你这是婆婆想媳妇,是不是想得心发慌?”
      说得大家又哄笑。章素月摸摸胸口,认真地说:“我真有些心发慌呢!”

      谁也没料到,晚霞在天边燃烧的时候,杏芳骑一辆单车匆匆过来了。她是从镇上来的。她一见母亲章素月和东峰就急急地说:“南峰出事了。”
      东峰心一沉,嘴唇颤抖着,问:“什么事?”
      “他被派出所抓走了,说是打架斗殴。”杏芳擦着汗,尽量往轻的说,她不敢说被列为流氓团伙首犯了。
      母亲像被雷击了似的,一下就懵了。“难怪我心发慌,我作了什么孽呀!”她全身颤抖,摇晃着倒在客厅的木沙发上,昏迷了过去。苏醒过来时天色刚刚黑。醒过来的她开始哭泣,她的哭声仿佛是镇里城隍庙戏台上一曲周而复始的落地唱书,长长的语音声调流淌着悲伤的叹息。
      东峰想到黄亚明弟弟黄亚辉被枪毙的事,脸色顿时变得像墙一样白,嘴唇也没了血色。亚辉被枪毙的事,他只跟杏芳和南峰说过,没有跟娘说。万幸没有告诉娘,否则这会儿娘会产生联想。他跟杏芳商量,她留下来照顾母亲,他去镇上打探情况。他从衣橱里捡出几身干净衣服,拿了一支新牙膏和牙刷,装进一个布袋里,推着单车出了门。
      “天黑看不见,你不要骑快了,要小心!”杏芳追着喊。
      家里的大黄狗忽然汪汪叫几声,追着东峰奔出院子,像是要赶在前面去为它的主人探路似的。

      东峰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一路上他就在脑子里一个个搜索有不有这方面的熟人。他想到了副镇长王炳仁。在王炳仁家里,王炳仁一听事情原委,就立即起身,说:“所长是我朋友,我跟你去。”
      派出所有四个穿制服的人在打扑克,其中有两个年轻些的鼻子上贴了纸条,应是打输的一对。有一个年长的见王副镇长带人进屋,马上把牌放下,说不打了。他站起身,迎着王副镇长的目光,满脸堆笑:“镇长大人大驾光临,怎么没有提前通知,让我们迎候?”
      “你这大所长的威风哪里亚于我呢!”王副镇长开了句玩笑。
      说话间,三个年轻民警知趣地出了门。所长一边让坐,一边说:“这么晚来,是有什么重要指示吧?”
      王副镇长指指身后的朱东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真有事要你帮忙。这位是我们南塘村的村长,他弟弟朱南峰是不是被你们抓了?就是那个南江音像店的老板。”
      “你说这事呀,谢江海是朱南峰的同案,他父亲谢明山所长已从县城过来找过我们。这案子已定性为两个流氓团伙的恶性斗殴,县局已接手了。”所长微微皱眉,有些为难地说。
      “有挽回余地吗?”王炳仁追问。他又补了一句,“朱村长是我的朋友。”
      “镇长,不是我不帮忙,谢所长也是我朋友,我也想帮他呀,但我已无能为力。怪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严打。如果上面没人出面,恐怕命都难保。”所长的目光变得疏远。
      所长的话不急不慢,却像利剑一样直刺东峰的胸膛。东峰全身震颤,几乎瘫倒。他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样离开派出所的,举手投足都失去了准确感,手脚都像借了别人的安在自己身上。
      “担心的事真的要发生了。太残酷了,太可怕了,我们朱家怎么摊上这样的厄运!”他心底里迸出一句话来。他的眼前又浮现黄亚明那绝望的忧伤的眼神。
      他想到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里的一句话,一个伟大的时代,总是难免一些糊涂和莫名其妙的伤害发生。“这莫名其妙的伤害为什么要在我们朱家身上发生?”他喃喃地悲凉地说。

      东峰当下的任务已不是结婚,而是救南峰。只有几天时间,母亲显得苍老了,她像秋天的树叶一般微微颤抖,拉着东峰,几乎是哀求的口气,一个字出口要拐上几道弯:“你一定要救救老二,你们几兄妹就你弟弟最可怜啊!”
      “弟弟的命就是我的命。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东峰的眼圈是黑的,眼里流着泪。
      他去找了谢江海的父亲谢明山。谢明山一筹莫展,唉声叹气,他说他在城关有一些关系,但现在这些关系都不管用了,事情太大了。他又懊悔又气恼地说:
      “我不到城关来就好了。我在云阳,什么事都不会有。那个接替我的唐地举,从小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一个街头混混,当了两年兵回来,靠父亲是财政局长的关系当上了副股长,又到云阳镇当所长,这次事情的起因都是他,那几个地痞都是他安排去的,他反倒全身而退,什么事都没有。”
      “您找找局长出面行吗?”东峰提醒道。
      “找了,出面了,公安局长比我们工商局长强势,他哪会给我们局长面子,再说公安局长也知道,这又不是我们局长的什么亲人,不过是以组织的形式出出面而已,应付应付。”谢明山长叹一声,说,“孩子,我跟你一样着急,我就江海一个儿子。我都不敢回家了,江海他娘把我抱怨得要死,她人都急疯了。”
      陈二苟听说了南峰的事,找上门来,说要不要找找程为宝。他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程为宝。程为宝刚刚升任副县长,他因举办城隍庙庙会和南塘龙舟队在地区比赛中夺得亚军,有突出表现而提拔。考察的时候,有人反映他是“三种人”,应清除出革命干部队伍。程为宝听说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吃不香睡不着,睡下去就做恶梦。地委组织部在地委委员会上汇报了有群众对程为宝的反映。洪伯军为他说了话,说他不过就是年轻时写了几份大字报,算不上“三种人”,改革开放以来表现还是好的,南塘村在全地区乃至全省第一个实行分田到户,他是支持的。这个人有毛病,但只要用得好,还是能干些事情的。洪书记一锤定音,程为宝当上了副县长。程为宝在组织部门跟他谈话时知道这些情况后,对洪伯军充满了感激。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上了最有胸怀的洪书记。他去上任之前,特意到南塘村看望朱东峰和陈二苟,还学洪伯军的样子,到朱世明的墓地进行凭吊。
      “他刚刚去上任,分管的又是农业和计划生育,强势的公安局长恐怕不会买他的帐,会找理由搪塞。”东峰对陈二苟说。他想到谢江海的父亲求公安局长的事,没有一点声响。他感到陈二苟也是一番好意,就补充一句,“谢谢你挂心。”
      此刻,他的眼前仿佛是雪茫茫的一片,而且雪在不断地下似的,雪越来越厚,厚到辨别不了方向,不知从哪里起步。他叹了口气,眼睛空洞。这些天他在杂乱的县城行走,到处是熙来攘往的人流。他不知自己到底要去找谁,能找谁。他在人流里迷失,他看到周围的人大概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寒酸的穷人,多是乡下人。穷人为生存忙碌,为旅食奔波,脚步一刻不得停息。他们菜色的脸,却是坚毅的,忍受贫穷、屈辱、不幸和痛苦,即便一贫如洗,即便生活灰暗,燃烧在他们心底的那盏希望之灯,也从未曾熄灭。他们生活在世界的暗面,生活在人世的底层,不被关注和观看,被人鄙视或嫌弃,仍试图从简单、粗劣和严酷的生存中,辨别是非善恶,努力地寻找着,维持着对这个世界的一点信心。东峰似乎是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些勇气。
      他去找了县公安局刑侦队,刑侦队长说这是大案,快捕快审,个把月就能判下来,案件已移交预审股了。他又去找预审股,预审股一位老民警说:“这是严打呀,村长同志,公检法联合办案,我这里不过是一个过水丘,走一个程序,你要去找检察和法院了。”
      他去找检察院,检察说我们只管起诉,怎么判是法院的事。他去找法院,法院说,这是大案,我们一家怎么定得了?我们上面还有政法委呢。
      他又去看守所。他想把布袋里的几身干净衣服和牙膏牙刷送给南峰,他提出能不能见见自己的弟弟。所长说:
      “这些衣服和生活用品我可以给他,但人不能见。他是重罪呀!”
      没有谁有一句同情,没有谁有一句宽慰,大家都在推诿,都在公事公办。他像一只乞怜的、讨人嫌的癞皮狗,在不屑的眼神里哭求,打动不了漠然的心。最后,他像一只失伴的孤独的鸟,飞来飞去,到处碰壁。
      从看守所出来后,他的两脚轻飘飘的,一个人用力扶住路边的梧桐树,他差点栽倒下去。他已经走投无路,茫然无措;他已经精疲力竭,浑身瘫软。命运的暗箭,浸透着生活的浓稠的毒液,把他弄得遍体鳞伤。
      事情的原委已经清楚了,南峰在苏小雯遭侵害时出手相救,是见义勇为之举,这是事情的起因,在对方络腮胡要挑断他的手筋时,他奋起反抗,最后在苏小武帮助下,用络腮胡的匕首刺中了络腮胡,致其轻伤,而他本人也是轻微伤。他是正当防卫,顶多是防卫过当。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情,怎么变成两个流氓团伙的械斗呢?是非曲直分明,却被一句“严打”搪塞。
      东峰感到血液直冲头顶。他浑身却冰凉的,颤抖得厉害。他想不通。他想到黄亚明的话,这难道是寒门百姓的命运?如果说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国家机器和势力是大树,是石头,那么寒门就是小草,是鸡蛋,小草在大树面前不值一提,鸡蛋在石头面前,太细微,不堪一击,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忘不了亚明弟弟被押上刑场的那一幕,白布覆盖的被击碎的脸。他不希望黄家的悲剧在朱家重演,不希望亚辉的悲剧在南峰身上重演。他不甘心。南峰还只有二十三岁,朝气蓬勃的年龄,人生才刚刚开始,才刚刚品味爱情的甜蜜,才刚刚有事业的起步,怎么就要被课以极刑,送了性命?如果他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南峰的生命,他愿意;如果倾家荡产可以挽回南峰的生命,他愿意。可是,南峰已与他的家人和亲人高墙相隔,抵不了,换不了。
      他想到逝去的父亲。如果父亲在,知道他疼爱的儿子身陷牢狱,他一定会穿着那双露孔的破解放鞋,哭着喊着去求人,哭着喊着要公理。他不会允许这个世界的光芒、这个世界的白天和黑夜在自己儿子的眼中消失。
      他想到母亲的悲伤。母亲扯拉几个孩子,从日出忙到日落,像个陀螺,旋转不停。儿女是母亲身上的肉,十指连心,南峰去广州打工,她像丢了魂魄似的;南峰被关进看守所,眼见重刑在即,她不会彻底垮了去?想到母亲哀求的眼神,想到马上就要放假回来的三弟西峰和妹妹北凤知道事情后的捶胸顿足,想到小时候四兄妹钻一床大被子,一同去水田里捡田螺,一同去山上寻野果,一张桌吃饭,一同去镇上玩耍,一同去上学,四兄妹是分不开的,长大了分开了,心却是在一起的,情是相连的。有一次南峰说四兄妹不能失去一人,失去了就像月亮缺了一角。可偏偏他就身陷了囹圄。
      想着想着,东峰不禁悲从心起:“我这个大哥就这样无用,这样不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押上刑场,我还是大哥吗?这世上还有讲公理的地方吗?”
      痛苦的浪潮卷过了他的整个身躯。几天来一直闷在心里、憋在胸口的眼泪,突然间像抽风似的带着一股冲劲爆发了出来,就像野兽的一种下意识的哀号一样。
      这时候的风,猛烈地摇晃着被雨水打湿的树木,东峰靠着的梧桐直摇得枝干嘎嘎作响,飞落下万丈闪光的水滴。天上白的云、黑的云在翻滚,天地之间的万象都在变化着,酝酿着烦燥不安。
      扑过来的风,把东峰穿透。

      东峰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一个人像影子一样跟着他进了院子,朝着他的背影炸雷般地喊叫:“朱东峰,你给我家赔人来!”
      东峰吓了一跳,掉转头来,见是陈满爹的二儿子陈志刚,就说:“志刚啊,你别急,有什么事进屋说好吗?”
      这时,东峰母亲听到外面的喊叫声,惊惶地从屋里走出来,扶着门,支撑着身子。她看到比儿子高出半个头的陈志刚气势汹汹,担心儿子吃亏,就说:“志刚,你来我家你爸晓得不?”
      “要他晓得干什么,他老糊涂了。我家老满小东是你家南峰带到镇上去的,他被抓了,听说会被枪毙。你家不该赔人来吗?”陈旭东瓮声瓮气地说。
      “谁说要枪毙?人命关天的事,你这孩子莫乱说。”东峰母亲气得要哭出声来。
      陈志刚不理会。他见院子外面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更神气了,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木椅上,昂着头,跷起二郎腿。
      东峰走到他身边,盯着他,说:“你比我大几岁,我叫你一声哥。哥,南峰和小东出事,是我们谁也不愿见到的。事既出了,我们就一起想办法。你别在这里急我娘!你没见我天天往县里跑吗?”
      “你一个小村长,有屁办法。你给我拿五万元钱来,我也去跑跑。”陈志刚蛮横地说。
      “我现在哪能拿出五万元钱来呢?”东峰说。
      “我不管!你拿钱我走人。”陈志刚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我们是指门对户的乡邻,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东峰说。
      “乡邻算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你没钱?没钱你还结婚干什么。你把准备结婚用的钱拿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陈志刚瞄一眼院子外看热闹的人,大声说,“大家来评评理,他们家南峰从小就是坏小子,不是偷东家的桃,就是偷西家的瓜,长大了也不学学好样子,穿喇叭裤,戴个墨镜,讲几句鸟语,不三不四。他把我家小东带坏了,带进看守所去了,现在生死未卜。大家说说,他家要不要赔偿?即便是村长,也不能仗势欺人,不讲道理吧!”
      “你!你怎么出口伤人……”东峰母亲用手指着陈志刚,气得浑身筛糠样颤栗着,口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东峰赶紧上前扶住母亲,拍拍母亲的后背,说:“妈,我们进屋去,不理他!”
      陈志刚不为所动,从口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一口,一双血红的眼睛斜睨着东峰母子,然后,又扫一眼院门口看热闹的人,旁若无人地抽起烟来。
      这时,王眼镜的妻子王大奶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赶了过来,她分开围观的人群,冲进了院子,走到陈志刚的面前,狠狠地说:“你个无赖样,怪不得打单身呢!”说罢,她走上台阶去扶东峰母亲。她说:“嫂子,我们不理这个混帐无赖。我们进屋去!”
      三个人刚进屋,就听到院子门口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喝:“谁叫你在这里无理取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无理取闹,你是赌博输了钱想来骗钱吧,你给我滚回去!”
      原来是陈满爹闻讯赶来了。他几个趔趄冲到院墙边上取个扫帚,远远地朝他的儿子陈志刚砸去。眼看扫帚要飞到身上,陈志刚像是尾巴被人踩了一脚的野猫似的,弹起身子,一个箭步就跑向了院外。陈满爹朝他的背影分忿忿地喊道:“再来,就打断你的脚!”
      陈满爹朝院外的人挥挥手,说:“散了,散了,别跟我家那不争气的一般见识。”
      不等众人离去,陈满爹就转身进屋去跟东峰母子打招呼。他见东峰母亲靠在椅子上喘气,就说:“对不起呀,素月,我家老二不懂事,把你气着了。他是跑到镇上赌博输了钱,就借口小东的事来耍赖。是我没看住他,我替他给你道个歉。”
      “是我们家对不住你。我家老二不听话,出了事,连累了小东,我要代我家老二给你道歉。”东峰母亲说。她示意陈满爹坐下来。
      王大奶在厨房里泡了杯茶,端给陈满爹。陈满爹接过茶,说:“小东高考落榜,没地方去,搭帮南峰收留他。我和他娘都感激南峰,这个好我们都记得。现在他们都出了事,哪能怨南峰呢!”
      东峰见陈满爹这么说,就诚恳地说:“我几乎天天都在县里跑。要说他们的事,南峰是为主的,小东顶多就是从犯,事情不会大到哪里去。您放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努力去争取!”
      东峰没有说自己在县里到处碰壁的事。他不能让母亲和陈满爹失望。他心里的苦没有人知道。

      眼看国庆节临近,眼看就是原定的东峰和杏芳结婚的日子,东峰母亲绝口不提儿子媳妇的婚事,自从陈志刚到家里来闹了一通之后,她茶饭不思,人也瘦了,眼袋浮肿,从内眼角、鼻翼、嘴角向下拉出好几根八字形的线条。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见人。她的耳畔时时回响陈志刚羞辱南峰的话。她觉得没脸见人。
      杏芳见东峰愁眉不展,几次去镇上,几次去县城,几次去求人,无功而返,神情凄然,语气悲凉,她知道求人如吞三尺剑。要强的、爱惜面子的东峰为了救南峰,已是豁了出去,已是山穷水尽,求人无路了。她不忍提国庆节结婚的事。她的大眼睛变得怯生生的,她不知怎么安慰东峰母亲,也不知怎么安慰东峰。她家里也不提她结婚的事。父亲刘炳忠对她说,你们办了结婚登记,你就是朱家的人了,朱家遇到了大难,你要跟他们一起渡过。
      杏芳像过了门的媳妇,白天去镇上的服装店,晚上回朱家。她已经称东峰母亲为娘了。母亲不想吃饭,她就熬粥,今天放瘦肉,明天放猪肝,后天放鱼片,变换着口味,一定要娘喝一口。她把粥端进母亲的房间,送到她的床头,用汤匙试试烫不烫,就往母亲的口里喂。母亲见她贴心的样子,又见她忙碌,心中不忍,终于撑着身子坐起来,说:“我自己来喝。”
      那一天,杏芳用鸡毛掸子在堂屋拂试墙壁上的相框的时候,她看到了东峰全家福的照片,看到了东峰的初中和高中毕业合影,她停住脚,凝视着合影中的自己,凝视着她的男男女女的同学。蓦然间她看到了合影中的一个人,不禁失声叫起来。
      “怎么了?”东峰从母亲的房间过来。
      “我看到一个人了,南峰的事找她,兴许会有救。”
      “谁?”东峰像寻到一根救命稻草似地追问。
      “洪若晨。”
      杏芳接着说:“若晨有正义感,人命关天的事,她会管的,她可以跟她父亲说。她父亲是我们地区最大的官了,除了他,没有谁能管得了这事。”
      其实东峰心里想到了若晨,一次次肯定,又一次次否定,他心里有纠结。杏芳这一提醒,让他不再犹豫。面对拯救南峰的大事,他的自卑与自尊早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苍白的沮丧的脸上好像恢复了几份自信。

      东峰不知道若晨已考上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去北大报到上课有一个月了。他只知道若晨调到地区文化馆。文化馆传达室一个戴眼镜的秃顶老头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像盘问特务似的,说你是她同学,怎么不知道她上北大去了呢?
      东峰不在乎老头的态度,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递给他,说:“我不会骗您,我真的有事找她。”
      老头把身份证放在眼镜底下细看,没看出什么破绽,就说:“她给我们馆长写信了,说国庆节会回来。”
      “她是住地委大院吗?”
      “是的。”
      东峰想如果去北京找若晨,但现在是九月二十九了,到北京的火车要一天一晚,等到了北京她或许回岳州了。他准备在岳州等。他想去火车站的出口,可他又想万一她家里人用车把她从站台上接走了呢,那是空等一场。他决心在地委门口等,只有一张大门进出,一定可以等到她。
      若晨是9月30日下午回到岳州的,她没有告诉家里人回来的具体时间,她不想张扬,不想让家里人去火车站接她。在地委门口的大樟树下,若晨和东峰两个人相见了。
      这是分别七八年来两个人的第一次相见。
      若晨从远处的大街款款地走来,在深秋的阳光里走来,她的左手拖着一个小巧的行礼箱。她穿的西服上的肩线剪裁立体挺括,勾勒出平直的肩膀线条,配合西装式的领型,利落干净。微风吹过,衣服飞扬,空气中飘荡着漫不经心的优雅。
      东峰怯怯地呆愣在大樟树下,用一双思虑的眼睛瞥着迎面而来的若晨,他被她身上的光照到了,照到了自己的孤单,照到了自己的渺小,照到了自己的卑微,照到了早已在心中积聚的歉疚情绪。青涩不及当初,聚散不由你我呀,他对自己伤感地说。只见若晨一步步走来,那脚步好像要踏到他的心上。看着若晨清纯的容颜,看着那对浅浅的酒窝,他准备了好久的话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若晨也看到了东峰,这个在梦中挥之不去的影子。东峰变了很多,身材粗壮了,肤色深了,看人的眼神多了层思虑和忧郁。一看到他,她心里的悲观和怨恨的情绪就上来了,然而他的卑微到尘埃里的那种卑微的眼神,他的可怜的样子,又让她消解了心中的些许幽怨。她突然产生出一种莫须有的哀怜,她看得出,这些年这个男人的经历一定不顺畅,他有他的苦。
      “你是来请我喝你和杏芳的喜酒的?”若晨先开口。她的话有嘲讽的意味。矜持中,她好像觉摸到东峰心里的秘密似的,她的嘴角抽搐着。
      东峰心里疑惑若晨怎么知道他要和杏芳结婚的消息,但他顾不得多想,趔趄着向前,差点跌倒。他像做了错事的学生低眉顺眼站在老师面前,抓起若晨的手捶打自己的胸膛,嘴一咧一咧地像要哭:“若晨,对不起,我真的配不上你,不值得你牵挂。”
      若晨攥着拳头,蜷在胸前,任凭他扯拉,就是不出手,她抹着脸颊上的泪,凄然笑了。她说:“哎,螺蛳壳里做道场,你到底还是选了杏芳,她真是你的林十娘!不过我理解你。你没有错。杏芳也蛮好,她比我幸福。”
      “我今天不是来请你喝喜酒的,我是来请你救我弟弟的命。如果不是为这事,我哪有脸面来见你?”
      东峰说出了南峰涉案的经过,说了公安方面的态度,也说了亚明弟弟亚辉被枪毙的事,然后哀怜地说:“南峰要是被枪毙了,我娘就没法活了。”
      若晨眼前浮现1977年10月去朱家见过的东峰母亲的身影,东峰母亲还给了她一袋炒好的红薯片和小籽花生,那一次要出门时,有个清秀少年跟她开了句玩笑,让她满脸绯红,那少年就是南峰,跟若曦是初中同学。想到这里,她果断地说:“别说了。我去临水,明天你在临水等我。”
      这时树上有一只鸟,忽然鸣叫起来,叫声有些欢快,天边的一朵闲云,也倏忽间飞走了。

      若晨通过父亲洪伯军的秘书,从地委车队要了一辆伏尔加去临水。这是她第一次要公家的车。当伏尔加开进县公安局的院子时,局长孟小刚和几个民警慌忙从办公室里出来。伏尔加在全地区只有几辆,都是地委领导坐的。他们不知道来了哪位领导。
      若晨认识孟小刚,孟小刚四十来岁,原是城关镇的书记,洪伯军当县委书记时,将其调任公安局长。那时公安局长与乡镇书记是平级的,但位置重要一些,权力大一些。他经常去洪家汇报,若晨见过他。
      孟小刚见从伏尔加里下来的是一位打扮庄重的姑娘,细看像地委书记洪伯军的女儿洪若晨,脸上立即堆满了笑。若晨当着几位民警的面,叫“孟叔叔,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我怎么不认识呢。我是你爸手下的兵呢!”孟小刚顾不得有部下在场,讨好地热情地招呼。
      在孟小刚的办公室,若晨说明来意。孟小刚有些为难地说:“这事有些复杂,已开过公检法三长的会了,要重判。再说,现在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已进入程序了。”
      “我不管,你难道要我去找你们县委陶书记协调吗?我只找你,案子是你交到检察院和法院去的。我只要你一句话,能不能实事求是办案,实事求是是党中央说的,是党中央强调的,实事求是办案,朱南峰就不会被冤枉判死刑。”若晨的口气咄咄逼人。
      “这事,你爸知道吗?”孟小刚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你要我爸给你写个条子、打个电话吗?他要打也只会给陶书记打。”若晨的脸涨得通红,加重了语气。她的言外之意是你孟小刚的官太小了,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
      孟小刚被若晨的话震慑住了,他的嘴唇颤抖。他后悔刚才一句话失了言。他知道这洪若晨是得罪不起的,他这公安局长是洪伯军让他当的,洪书记若知道此事,说他糊涂办案,撤掉他这公安局长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洪若晨是坐着伏尔加来的,洪书记不知道她能坐伏尔加吗?更重要的,朱南峰的案子漏洞太多,只顾凑数,只顾突出“严打”成绩,小案办成了大案,轻罪办成重罪,有点草菅人命了。洪书记若真派人来查这案子,没有人会为他挑担子的。想到这里,他起身给若晨的茶杯加水,嗫嚅道:“刚才孟叔叔错了,向你赔礼。朱南峰的事,我马上将办案人员召集起来,重新定性,重新研究处理。你看这样行吗?”
      “只要实事求是,我没意见。”
      “我一定实事求是,决不冤枉一个好人。”孟小刚表态说。
      他要留若晨吃饭,若晨谢绝了。

      若晨从公安局院子出来之后,就径直去县城南北大街的辉辉小吃店。东峰在店里等她。若晨不知道这店铺是黄亚明弟弟黄亚辉开过的米粉店,亚辉转让以后,辉辉的名字没变,接手的人只把米粉店改为小吃店,他想继续用这名字来留住原有的客人。
      小吃店卖包子,但特色是馄饨。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师傅双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飞,将肉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圆筒状的棒槌反复敲打,打到最后,蓬起的肉耸会起丝。然后,师傅开始在案板上包馄饨,左手馄饨皮,右手竹签,挑一点点敲打好的肉糜,贴在馄饨皮上,几根手指一拢即合,扔在一旁,如此反复,馄饨之间撒了面粉,互相之间不搭界,相安无事。然后下锅,水沸,看到馄饨鲜红的馅心一面朝上,便是熟了。
      若晨进店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店内环境,一边眉毛向上扬了扬。她走到东峰起身招呼她的桌子旁,在东峰对面的空位上坐下。还没到吃饭的点,这店里比较静,包括东峰和若晨,只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吃馄饨,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有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相对坐着,慢慢吃着,话不多,偶尔小声说一句。那对男女可能是夫妻,也可能是早年的恋人。他们神情平和,沉稳,有着看破这世间俗事之后的微微倦怠。他们年轻过,热烈过,到了人生的黄昏,或许早已顺从了命运的安排,对生活的所有怨恨,都慢慢化解,释然。他们最珍惜的,是眼前的一饮一啄,是万物归于内心。他们挣扎了一辈子,直到最后才明白,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待若晨坐定,两碗汤波荡漾的小馄饨就端上来了,香喷喷的,用调羹轻轻搅动,片片羽衣裹着一团红色的馅,上下浮沉,星星葱花仿佛柳眼初舒。
      “这馄饨好漂亮,在县城几年我怎么不知道这里有个馄饨店呢。”若晨说。
      “刚开不久吧。我也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跟黄亚明,觉得味道不错。”东峰说。他已经没有了昨天的拘谨和狼狈,眼睛里有了光芒。
      “我们认识十年了,你可是第一次请我吃饭,就吃馄饨?”若晨噘噘嘴,故意说。
      “即便请你吃山珍海味,也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情意,哦,应该是感谢。你什么没吃过呀?我觉得这小吃店环境好,可以慢慢吃,细细品。”东峰大胆说。
      “我知道了。”若晨用调羹舀起一个轻轻嘬一口,馄饨便滑进嘴里,满口的汤汁。柔软滑嫩,透骨解香。她说,“馄饨皮薄馅小,吃的是情趣,并不是吃饱。用小调羹舀一舀,吹一吹,仿佛一面湖水,翠绿的葱丝会在碗中荡漾,这就是生活情调啊!”
      “小时候我从未吃过馄饨。镇上有买,可我身上没有那一角五分钱。那时候哪有闲情去追求情调?求饱的时代,普通百姓对馄饨是望而却步的。只有现在,有饱饭吃了,才开始有对情调对精致的追求。”东峰说。他也舀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这馄饨的味道好像熟悉,有点像我小时候吃过的馄饨,里面放了麻油和切丝的皮蛋丝。”若晨若有所思地说。她放下调羹,道,“我小时候喜欢吃馄饨,只有在我生日或者生病的时候,还有考试打百分的时候,我娘和我爸才带我到我家街门口不远的一个馄饨铺去吃。那卖馄饨的是一个老爷爷,他都认识我了,每次我去,他都要在我的碗里多加几个馄饨。我喜欢吃他做的馄饨。哦,想起来了,这些事,我跟你说过,十年了,你都没忘?”
      她有些感慨。食物如同一把钥匙,会打开尘封的记忆,无论它是美好的,伤感的,还是平淡的。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现象,是和人的大脑存储有关,大脑不只存储信息,还存储信息发生的情景,在你尚未察觉时,你的大脑已经下意识存储了很多对周边的感受和印象。就像现在她吃一颗馄饨,她感觉味道是那么熟悉,她会把少年时代发生的事情——有关到老爷爷馄饨铺吃馄饨的点点滴滴重新回忆起来。她甚至还会回忆起把她吃馄饨的事告诉过她唯一喜欢过爱过的人。这些愉快的经历会终生伴随着!
      “我一直想去吃一次你说的那位老爷爷做的馄饨。但那馄饨铺已经不在了。我打听了一下,那老爷爷年纪大了,回乡下去了。他的儿子学了他的手艺,进县城开店子了,这家铺面,就是他盘下的。”
      “难怪是这么熟悉的味道。”若晨说。
      “小时候的口味可能就是人一辈子的口味。”东峰说。
      “你还像过去一样,你是一个有心人。”若晨感动地说。她喜欢东峰的细心。她又舀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然后话锋一转,问:“我在师专读书时给你写信,邀你到学校来看看,你为什么不来?”
      这一下问住了东峰。他想到若晨要从师专毕业之前的那个初夏,他去看她的情形,他在教学楼前听到了她的古琴声,她弹的是《秋风词》,他看到那些戴着校徽的昂首挺胸的学生们,他们的骄傲神情,让他彻底丧失了勇气,他止了步,他的爱情在那一刻也止了步。但这一切他不能告诉她。他脸上泛起潮红,结巴说:“我……你不是知道我当了村长吗?乡下事情多,走不动。”
      “你就骗鬼吧!我还不知道你?一讲假话就脸红。”若晨说。
      东峰不愿解释,就换个话题说:“你还弹古琴吧?你弹的古琴真好听。”
      “左琴右书,我这辈子算是嫁给古琴了。”若晨轻叹一声,然后故意道,“你怎么没有问我南峰的事怎么样了?”
      “你来了临水,还需要问吗?”这时候东峰语气里流露出了少年时的调皮。其实他的心是悬着的,渴望知道事情的结果,但他不能显得急不可待的样子,那样是不成熟的。
      “我找了孟小刚,他答应实事求是地办案。我想他应该不敢乱来,以严打之名草菅人命。严打本身没有错,但要在法律的框架里,如果演化为一种运动,就是令人忧虑的。有些人热衷于运动,喜欢运动,一有运动,打击面就扩大,什么事什么人都装进运动的笼子,可怜的是寒门百姓。□□就是这样,中国这样的教训不少了!”
      若晨说出了事情的本质,说得深远,也说得忧虑。
      东峰对若晨成熟的思想刮目相看。她是北大的研究生了,是真正的国家栋梁,他满足地想,以后国家在这些有深邃思想的人手里,是会有希望的,会越来越好。
      “我从未打我父亲的牌子办过事,我也讨厌这样。这次,我用了他的车,算是打了他的牌子。我会找个机会跟他解释的。”若晨说。
      她沉思着,继续说:“我只是想,现在中国人不迷信法律,不信仰法律,只迷信权力,信仰权力,这是个问题。一个正常的社会是不应该这样的。我如果不是地委书记的女儿,他孟小刚怎会理踩我呢?”
      “真的难为你了。”东峰既歉疚,又感佩她的思想独立,更充满感激,“你救了我弟弟。我母亲,我全家都会记得这份恩。”
      “不要这样说,你又不是把无理说成有理,如果南峰真的犯了大法,杀了人什么的,谁又能救得了他呢?你的父亲是救人而牺牲的,他要别人记恩吗?你说记恩就见外了,我这也是见义勇为。”若晨说得贴心贴已。她说完,嘴角浮上笑意,脸上的酒窝更动人了。
      东峰蜷起来的心已经舒展,似有一股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的眼里好像有晶莹湿润的泪花在闪光。他不再对若晨说感激的话。他说她在省报发表的散文和诗他都看到了,收藏了,有一首诗是写故乡的,其中说“周围耸立着四座山峰,路从门前到云里。那是母亲养育我的故乡啊,回想起来心里惆怅。”他觉得是写南塘的。他问了若晨在北大读书以后的打算。若晨说北大让她大开眼界,她进入了一个知识殿堂,一个信息沧海,她在努力充实自己,不想混混沌沌过一生,至于今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时代变化这么快,谁也说不准。
      东峰说了自己当村长几年的酸甜苦辣,说他在南塘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付出的种种努力,让他看到了升起的希望。若晨说她知道一些,知道他是第一个在全省搞分田单干的人,“我爸回家之后就称赞你呢,说我有一个好同学。”她说。
      她的大眼睛瞥着这个让她思念和爱着的男人,他看似冷静和理性,身上却有一股激情,什么事都不服输,一往无前。他的勇气和担当,他的自尊和自卑,是那么深的交织在一起,又是那么深的吸引她。而现在,他已是别人家的丈夫了,爱情的钟声远去了。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失落和悲伤。以前或许还存在一点希望,一点幻想,幻想有一天他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会捧着鲜花向她求婚,然后她故意赌气不理他,让他傻站在那里,让他说尽好话,让他的脸被风儿吹拂时,每一个毛孔都张大嘴一口口吸着。可是现在,梦想碎了一地,只有风似乎跟想象一样,刚洗过澡似的,吹来时裹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小妹若男跟她说过,如果你还爱他,你就应该主动去找他,你要他来找你,他是不会来的,他不敢来,他太自卑。但矜持的她,始终没有迈开脚步,一直在犹犹豫豫和纠结之中。“这个人,等于是我把他送给了人家。”她在心里伤感地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这是一对上海表,送给你和杏芳的。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去了。”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受得起?”东峰的嘴角颤了一下,嗫嚅着。
      “这是我表姐送给我的,我原打算自己用一只。现在我送给你们了。你好好待杏芳。”若晨说。
      说这话的时候,若晨的眼睛是湿润的,东峰低着头,不敢看她。他的心情纷乱,鼻翼周围不由自主地颤动着,手脚有些痉挛。
      生活就是这样,它是一场遇到很多人的悲欢离合的因缘聚会,有相聚,有邂逅,有期待,也有分离。东峰和若晨,两个曾经相爱着的人,邂逅了又分离了。人世间有两件事最受煎熬,一是生离,二是死别。这种生离死别的滋味,有如刀割一般疼痛。
      在临水县城的辉辉小吃店,是他们七八年来第一次像情侣一样在一起吃馄饨。不知道他们品出了什么滋味,不知道他们以后还有不有机会再在一起吃馄饨。谁知道呢?
      在离别之前,有蓝天白云,有飞过的鸟儿,有街上的行人,目睹了他们大胆热烈的拥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
      也许,爱情就是拥抱吧,抑或是那碗里小小的馄饨。也许,爱情就是你给我包子,我给你红薯,抑或是对方危难时刻的出手相救。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一对少男少女并排坐在石头上,看那大河里的江豚跳跃,抑或是两双小手紧紧相扣。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你一封信写过来,我一封信写过去,然后是漫长的等待,漫长的思念。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纠纠结结,愁肠百结,抑或是回忆往昔,梦里相逢。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火车在各自的轨道上驰骋,鸣着长长的笛声擦身而过,回不了头,今生今世也回不了头。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明明知道的分离结局,是撕心裂肺的此生从未流过的被淘空了心的大颗眼泪。谁知道呢?也许,爱情就是小城大街上众人目睹着两个人久久的相拥,那惊讶的羡慕的目光吧!
      谁知道呢。

      天边的晚霞,像燃烧的炭火,染红了大半个西天。蝉们躲在角落里,吵得人心烦意乱的。东峰从县城回到了家里。
      西峰和北凤已经回来,他们已经知道二哥南峰出事的消息,而且听说被定为主犯,主犯是要被处以极刑的。他们都被惶恐笼罩,仿佛陷入一个恐怖世界,全身心就像寒热似地抖动。他们绝不相信他们亲爱的二哥会是流氓团伙的主犯,不敢想象身陷囹圄的二哥会受怎样的折磨。
      东峰的单车在院子里还没放稳,北凤红肿着眼睛抢先出了门,上前抱住大哥。她又哭了:“大哥,你要救二哥。”
      “不都在努力吗?”东峰心疼地拍拍妹妹的肩膀,说,“别哭了。”
      西峰的鼻子是酸的,他几步跨到院子里,气急地说:“大哥,我要写信给省里的领导,给地委的领导,要把那个叫唐地举的工商所长给抓起来,是他挑起的事,他是后台,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地抓了我的二哥。”
      “你别掺和了,别节外生枝。大哥我去找了我的同学洪若晨,她父亲是地委书记。若晨已经出面找公安局了。”东峰说。
      “公安局怎么说?”北凤急切地问。
      “答应实事求是处理。只要他们实事求是,南峰就有救。”东峰有信心地说。
      母亲听见东峰说话了,从屋里出来,步伐像垂暮老人一样迟缓,她哆嗦着问:“不会被枪毙了?”
      “不会。”东峰肯定地说。
      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只听北凤又问:“大哥,你去找的洪若晨是不是在北大读研究生的洪若晨?”
      “是的。”东峰说。他感到有些诧异,小妹怎么知道洪若晨呢?
      “我跟她一起坐火车回来的,她到岳州下车,我和三哥在临水下车。”北凤说。
      “你们怎么会认识?”
      “我是历史系本科,她读历史系研究生。在大学里,大家都是老乡,她一来,几个本省的老乡凑在一起,我们就熟悉了。我还跟她说,我们这次国庆放假回来,是参加大哥婚礼的。”
      东峰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怪不得若晨一见面,就说是不是请她喝喜酒的。他想责备北凤多嘴,但忍住了。他换个口气:“若晨是你的学姐,是云阳中学毕业的。你要好好向她学习。”
      “我知道,她是我们历史系的气质美女呢!她若真救了我的二哥,我要好好感谢她。”北凤说。她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
      听到南峰有救的消息,母亲和西峰,还有北凤,心情好似舒展了许多。母亲缓过神来似的,说:“老大,你的婚礼还是要办,老三老四好不容易回来,听说杏芳的妹妹和弟弟也回来了。”
      “娘,婚礼的事放到一边吧。杏芳家里也不会有意见。一切等南峰的事尘埃落定再说。”东峰说。
      “我想明白了,用你的喜事来为南峰冲冲喜。”母亲坚持说。这是她想到的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一说,西峰和北凤都赞成:“大哥,听妈的,冲冲喜!”
      东峰知道母亲是个迷信的人,信命,信菩萨,信鬼神。在自己的二儿子身陷牢笼生死未卜的时候,母亲更相信或许是二儿子冲撞了什么鬼神,导致霉气拢身。他只能顺着母亲,放放鞭炮,冲冲朱家的霉气。他说:“今天已是十月一日,那现在就准备,发请帖,明天杀猪,后天三号办喜事行吗?妈。”
      “好,我已经看了,三号那天是农历的黄道吉日,好日子。”母亲说。
      “那我去跟杏芳家里说,告诉他们定了日子。”东峰说。
      “我去,我是你娘。我们朱家再难堪,再倒霉,也不能失了礼信。”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她身上似乎长了精神。她想到陈志刚来家里闹腾的事,又说,“你去请陈满爹来家里喝杯酒吧。”

      10月3日,东峰的杏芳的婚礼如期举行。东峰注意了规模,没有大肆地张扬,毕竟家里出了南峰的事,但也不失热闹。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放了很多鞭炮,一地厚厚的鞭炮屑,红彤彤热腾腾,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味儿,又喜庆,又热烈。办了十桌酒席,全村有头有脸的都来了。经陈志刚一闹腾,大家都知道了南峰的事,又见陈满爹坐在陪上亲的首席,正热热闹闹地喝酒,就知道两家没有了芥蒂,大家也跟着高兴;大家也知道朱家办喜事是为冲喜,所以只捡好听的话说。
      三洋牌的双卡录音机摆在台阶上,它充当乐队的角色,里面敲锣打鼓唱着戏。杏芳喜欢听《刘海砍樵》,但没有花鼓戏的磁带,于是就放评剧《花为媒》报花名:阮妈听,花开四季皆应景,即是天生造成,阮妈妈啊,是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扬花飞满城······
      杏莲和清正作为送亲的上宾,坐了首席,杏莲已从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几个研究所要把她作人才引进,她没去。选择留在大学当老师。她对姐姐说她喜欢教书这个职业。再说在大学里一样可以做研究。清正已在湖南师大读了一年书,写了入党申请书,他跟大姐说他有希望在大学里入党。父亲和母亲没有来,在水库那边的新房子里做明天回门酒的准备,按农村里的习俗,明天姑爷陪新娘回娘家,是要办酒席的。父亲已经承包了水库,在本村请了五六个帮工。杏芳曾开父亲玩笑,说你又当地主了,有长工短工了。那五六个雇工在为明天的酒席忙碌。
      杏芳的心情是激动的,东峰成为了她生命的另一半,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从此她要与东峰比翼双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已经听东峰说南峰的事有些眉目,若晨出面找了公安局长,答应实事求是处理,这让她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些。
      心情影响容貌,好心情更衬托杏芳的容颜,她的脸是绯红的,带着一点婴儿肥,她的大眼睛始终含着笑。她丰腴柔媚,胸脯高高的,骄傲地挺着。她和东峰给每桌的客人敬酒的时候,不管客人怎么吆喝,她始终只抿一口,她也只允许东峰抿一口。有一个村民组长乘着酒兴,想劝东峰喝酒,就说:“村长,你是村长,可不能妻管严啊,你带了头,我们的媳妇就跟着学呢!”
      那村民组长又故意叫声同桌的陈二苟,说:“陈书记,你说是不是呀?”
      陈二苟心里知道他是借酒说他的王寡妇,一句话把他和东峰都筐进去,但他只能装糊涂应付:“那是,那是。”
      东峰接过话,笑说:“我家杏芳里里外外一把手,不过她当不了我们村的家,怎么会妻管严呢。”
      在敬上宾的时候,只有杏莲站起来,举着酒杯到东峰身边,悄声说:“姐夫,谢谢你为南峰所做的一切。这杯酒我喝了,你也喝了。”
      说罢,杏莲一仰脖子,酒就下肚了。杏芳不知道妹妹跟东峰说了什么,刚要劝阻东峰,东峰一举酒杯也把酒喝了下去。
      这一幕,被其他喝酒的客人看到了,就有人大声吆喝:“好事成双!姨妹子,再来一杯。”
      杏莲只好站起来,抱歉笑道:“我这当姨妹子的不胜酒力,点到为止。谢谢各位啦!大家喝好。”
      大家都认识杏莲。她是南塘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已是大学老师了。客人们知趣,适可而止,不再把玩笑开下去,就互相之间碰起杯来,摆出不醉不休的架式。
      杏莲一直在心里珍藏着南峰对她的情意。南峰对她的好,对她的爱护,她都感受得到。但是,她对南峰只是一种年少玩伴的情谊,是透明的,没有神秘感,爱情是需要有一点神秘感的。当年高考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没有告诉他,是担心他产生对比而更难受。后来,她一直通过姐姐和家人打听南峰的情况,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地奋斗着,当上了小老板,赚了钱,她为他高兴。现在又听说牵涉到一个大案而被关进了看守所,命都难保,她为他心焦、着急。她咬着牙,把嘴唇都咬破了。她觉得自己欠了他一点什么,又为自己不能为他做一点什么而难过。她的内心是牵挂他的,祝福他的。只是这种牵挂没有爱情的意味。
      而东峰并不知道南峰在年少时对杏莲的情意,只道杏莲和南峰是同学,是同学间的关心,现在又是亲戚了,是一大家人了,这种关心是家人般的关心。他应当接受这种关心,应当代表南峰感谢这种关心。他喝下去的酒里,有感谢的意味,更有“我是大哥,我应当去做”的意味。

      热闹了一天的朱家终于安静,四周的田野也归于寂静,群山黑魆魆的,只有天上的星星闪烁。与晶亮的星光相比,夜空显得昏暗,可是夜空也有闪光,像是有一块薄纱般的帷幔遮住了天上强烈的亮光,那光芒四射的群星是从天窗和缝隙里漏出的亮光,闪亮而铁青,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肆意妄为,那闪烁的微光像是源于那遮挡着的星月倾泻的亮光,它在燃烧似的,出自神秘的天庭。
      东峰一个人站在院子,站在月光里,站在星光下。他似乎有些疲惫,他想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空气缓缓流动,挟带着细细的声音和淡淡香气。今夜的星空怎么如此灿烂?是好兆头吗?是把朱家所有的霉运都带走了吗?
      他猛然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行刑队,面如死灰,可就在即将被枪决的那一瞬间,被改判为四年苦役,命运出人意料地被改变,后来他在这样的夜晚写作,成为了伟大的作家。他想,自己的二弟南峰有不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的运气,能与死神擦肩而过?
      “能,一定能!”东峰似乎心里有一个信念。
      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件衣服。是杏芳给他披上的,怕他受凉。杏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轻轻说:“我唱一首歌给你听行吗?《渴望》里的好人一生平安。”
      “好。”
      于是,“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那甘洌的歌声在朱家院子里轻轻响起,在山间田野飘荡,在闪着光亮的夜空飘荡。
      杏芳唱得涕泪交加。她的腰际被一双温暖的手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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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