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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浮士德的难题 ...

  •   四月初,顾夏去伦敦采访二十国集团金融峰会。
      一场会议过后,百余记者挤在媒体中心,人擦着人,已是满额汗水。顾夏找了个角落,靠着墙席地而坐,把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敲字。两段稿子写完发送出去,腿脚全麻,她站起来准备去机器上买一个纸杯咖啡。
      这时有一个人走过来,微笑招呼她,“顾小姐,有没有时间去喝一杯咖啡?”
      看上去是五十多岁的男子,发角如雪,却丝毫无损风度,看上去华丽如银狐。
      一个人老了,会令人多出很多想象的余地,比如当他二十岁的时候,曾是多么英俊的男子。就如这个男人,顾夏几乎可以肯定,现在的他比二十岁更为精彩。
      而且他很面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他,顾夏歪着头想不起来,这并不是她采访过的人,否则她一定会记得。但对方一口巴黎腔,语气里却有一种亲昵,就像他们认识了很久。
      看见顾夏疑惑的神色,他送上一张名片,笑说,“我是裘的父亲。”
      顾夏低下头,看见名片上整整齐齐印着那个名字:雅克·雷诺。
      呵,那个继父么?

      顾夏收拾了东西,跟他出门。正午,银行街到处是西装革履的人们,好像随时可能踩到银行家的皮鞋。顾夏忽然想回巴黎,立刻。
      至落座,顾夏想她忘记看店名,但这一定是很高级的地方,她知道这种简单低调的品位要花多少钱。然后又想,这个人真的很面熟,也许她在电视报纸上不止一次看过他了,只是未加留意。不过他的风度真好,把亲切控制在一定程度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这么胡思乱想着,“裘的父亲”已经点好午间简餐。他要的不是商业午餐,更显得他们有一层亲近,好像朋友或家人。
      寒暄几句之后,他说,“我们很高兴,裘找到女朋友,而且是这样出色的人才。”
      意思是,他跟九流模特三级艳星男男女女鬼混多年实在太让全家丢脸,现在居然找了一个有学位傍身有正当职业的女性,虽然不是千金小姐,我们也已经感到安慰。
      这是一个靠血统和存款划分的世界,不是亲生,到底要求比较低。
      试想麦戈雷迪一家曾视她为眼中钉,务求拆散她和戴维。戴维只是一个球员,不过因为赢了几场球,家人已经如此势利,雷诺家族是什么样的地位,幸亏裘只是一只拖油瓶,否则婚姻哪由自己做主,非讲究门当户对不可。
      顾夏笑了笑,招供道,“我并非单身,其实没有资格成为谁的女友。”
      对方毫不动容,想必一切信息尽在掌握,“那是小事,你和裘要结婚,随时都可以。”
      这世界上原没有不可解决的难题,视乎你的阶层。她要坐牢一般苦捱一年的事情,大概对方一个电话即可解决。
      真是讽刺。顾夏看了看窗外,听见“裘的父亲”对她说,“你们随时可以结婚,世界这么大,想去哪里生活都可以,想干什么都可以。你们可以生几个孩子,将来这个集团是你们的,世界是属于你们的。”
      这么动听的话。顾夏回过眼睛,缓缓问道,“我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雅克·雷诺看着这个女孩子,她比他想象中更为聪明。如此,他也不必兜圈子了。他说出一个词,“账簿。”

      顾夏忽然放肆地笑起来,靠在椅子里,点燃一支烟。
      他看着顾夏,仍是面如平湖,“在战争中,你只会被干掉一次;而在政治中,可以很多次——你何苦趟这浑水呢?”
      顾夏忽然想到一个作家的话,有些男人付出一杯咖啡就想收买一个女人的灵魂。她看着对面这个气质华贵的男人,眼神里有悲悯。她想幸好,他不是裘的生身父亲,否则可让她怎么选呢?
      在顾夏的眼光底下,他忽觉无所遁形。他已经忘了有多少年头,他没有让场面失控。低头喝了一口茶,他问顾夏,“谁当总统,有分别吗?”
      没有分别,顾夏知道,这是一个金融家和政客的游戏。而其实谁当总统,于平民百姓来说,或许真的毫无分别,日子还不是一样过,未见得甲能拯救世界,乙能灭绝人类。根本是一回事,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顾夏说,“我是一个记者。”
      “你拿着账簿也没有用。没有媒体敢兜搭这件事,也不会有会计师冒死去证实,每个人都力争上游,没有人肯自毁前途。”
      “也许你不知道,”顾夏笑了一笑,“除了一个经济学位,我还考过会计师执照。”
      “一个聪明人应当懂得,什么时候出手,什么时候放手。”雅克·雷诺坦白说,“即使真的披露出来,集团也扛得起。而驴和象谁赢,医药产业一样是法国的支柱之一。”
      一截很长的烟灰掉在牛仔裤上,顾夏没有去管它,只觉空洞,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人说得全对,这根本是一间毫无意义的纸牌屋。

      雷诺是如何做假账流出十亿,又如何反过来支持财政部长竞选总统,最后财政部长或内政部长谁赢到最后,其实都一样的。跟下去,损失的只有她自己。不管谁赢,输的都一定是她。而她是谁呢,她不过是一个小记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一声呜咽也不会有。
      雅克·雷诺看着顾夏,给她一段思考的时间,转而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政治美好。在报纸上看见你和裘的照片,我就对裘的妈妈说,你看,多么幸福。我也是从年轻时候活过来的,我也有理想,我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我第一次看见裘的妈妈,在撒丁岛,她穿着游泳衣满身阳光,是我一生遇见最美的女人。顾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比和相爱的人同床共枕更加重要。而我今天找你说这番话,只是为了你和裘。”
      “我并没有想把裘拖下水。我很爱他,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话很有说服力。”顾夏声音沙哑地说,“但是要我交出账簿,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只管和裘享乐,我办不到。”
      雅克·雷诺一动不动地看住顾夏,良久,他说,“我们是一家人。”
      顾夏一字一字地说,“但是首先,我是一个记者。也许我在做一件蠢事,也许这是自毁前途,也许会把我和裘的未来都葬送进去,但我是一个记者。今日出卖了职业道德,一辈子回不了头。一辈子,我都会知道,我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顾夏站起来,挽起外衣和手提电脑,“谢谢这一餐,还有一席话。”
      转身走到门口,雅克·雷诺喊住她,顾夏回头,他看着她微笑,“我很遗憾,谈判没有成功。但我也很高兴,你和裘在一起。”
      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性格,会吃大亏的。她知道危险在哪里,仍然迎着危险也要走下去。雅克·雷诺看着顾夏离开,她这是一意孤行。随即他却微微笑,他想他有点明白了,裘会爱上她,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顾夏回到巴黎,已经是三天后。
      回家以前,先到新闻社。讨论完这次的稿子,给裘打了电话,约好一会儿他来接她吃饭。临走,她去总编室找皮耶。
      “下个月大选,我有一些消息想披露。”
      皮耶放下文件,摘下眼镜,过了一会儿说,“那份涉及政治献金的账簿。”
      顾夏不说话,原来这已经不是秘密。
      皮耶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看着顾夏,坦白劝她,“没有一个地方是有绝对的新闻自由,你是经济学专家,你应当明白,一切最终都是利益,言论自然也是。”
      顾夏只是笑,她太过天真。大选当前,新闻传媒、金融巨子、政客名流,每个人早已选好立场,不会临时乱阵脚。走错了步子,唱错了台词,则根本不配站在舞台上。
      顾夏走出去,带上门。她是不该趟这浑水的,这是干什么呢,什么理想,什么职业道德,都是说说好听的话。
      走到街上,看见裘雷诺的车。裘看见她的面色苍白,笑笑地说,“不如回家休息,晚上再出去吃饭?”
      顾夏不说话,惟恐一说话就是荒腔走板。
      裘雷诺愈见顾夏神色不对,“怎么了?”
      顾夏头靠在汽车玻璃上,心里空茫茫的,对这个世界只觉失望,怎么这么失望。半晌,她问裘雷诺,“你说是有理想比较快乐呢?还是没有理想比较快乐?”
      裘雷诺沉默一下,“有些事,不是快乐不快乐的问题。吸毒快乐,堕落快乐,你会那么做吗?有些事,哪怕知道痛苦,哪怕代价惨重,依然只能那么做。”
      顾夏埋头在裘雷诺的胸口,他把下颌搁在她的头顶,好一会儿,顾夏问他,“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
      裘雷诺推开她,“你不是要和戴维·麦戈雷迪复婚吧?”
      顾夏笑,“我们根本还没有离婚,他是我合法的丈夫。”
      裘雷诺发动汽车引擎,他说,“我总觉得,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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