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狮宏忒

10、第 10 章

　　虞修终于挤开人群冲了下来，他一把抓住苏晓妍的手，只见那手心表层的皮已经被烫成黑色，所幸没有向外蔓延的趋势，他又拨开苏晓妍薄薄的刘海，额头上的伤口有鸡蛋大小，碳化程度更深，里面粉红色的肉都已翻卷上来。
　　虞修微微蹲下身，低头去看苏晓妍的眼睛，轻声问：“不痛吗？”
　　苏晓妍还在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周舜也不叫了，弯下腰捂住自己的脖子呼呼喘气。
　　虞修扶住苏晓妍手臂，转头，发现早已有人取代了自己原来的位置，有个姑娘想下来，虞修冲她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带着苏晓妍站到中间长凳的空当上。
　　苏晓妍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了拉周舜的衣袖，小声说：“周舜，快站上来啊，螃蟹都快爬你脚上了。”
　　这时玻璃门左侧，突然开出一个出水口，有透明的清水汩汩流出，开了闸一般。
　　周舜宛如提线木偶一般被苏晓妍牵到长凳上站好，呆呆地望着苏晓妍的额头，突然开始狠抽自己嘴巴子，嘴角瞬间留下一线血，他绝望地喊叫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苏晓妍又拉住他的衣袖，说：“我又没让你打自己，再打牙要掉了。”然后转头问虞修：“我现在很丑吗？”
　　虞修亲了亲她额头完好的地方，说：“不影响。”
　　车子又剧烈颠簸了一下，周舜稳住身形，像个大梦初醒的人一般站定，突然凌厉地扫视对面，声音宛如修罗，逼问道：“谁干的？”
　　然后他突然“噗通”一声跳下水，一把揪住一个老人，大吼道：“是你对吧！是你！你刚才站在我后面！是你推了我一把！你不推我不会掉下去！”
　　那老人就是原先跪在螃蟹上的那个，此时他的裤子已经被腐蚀殆尽了，两条瘦伶伶的腿佝偻弯曲，
　　在空气中抖得宛如被暴雨打湿的蜻蜓翅膀。
　　他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表情迷惑、狂乱，甚至不知道为自己遮掩，只是一个劲地胡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周舜狠命一拉，老人立刻摔倒在泡了黏液的水中，他还不罢休，踩住老人烫焦的一边膝盖，大吼道：“对不起有个屁用！你为什么不去死！你这种老不死的为什么要搬迁！你为什么不去死！”
　　“周舜！”苏晓妍大叫。
　　来不及惊骇，好几个男人瞬间跳入水中，离得近的人制住周舜，后来者把老人从地上扶起来。
　　周舜恍恍惚惚，在下来的几个人中发现了面色阴沉的纪美希，仿佛找到发泄出口，他发力甩开桎梏，冲上前揪住纪美希衣服领子，说：“你高兴了吧，苏晓妍变成这样，你和你姐他妈的高兴了吧！”
　　虞修把苏晓妍托付给旁边一位大哥，下来时慢人一步，这时他上前狠狠卡住苏舜的后勃颈，万年平稳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火气：“别他妈丢人了，上去！”
　　清水中溶解了氧气粉，呈现一种深蓝色，甚至有水泡从中析出，缓缓升到空气中，再无声爆裂。
　　此时经过水的稀释，氧气粉的毒性已经大大降低，因此众人触水的皮肤依旧完好，但衣服还是被蚀黑了，不过黑化的速度已经减缓许多。
　　周舜站在水里，狠推虞修一把，指着老人的鼻子说：“你不能上去。谁让他上去，我把谁拽下来。”
　　毫无抵抗力的老人，那双瘦腿已经支持不住了，要不是纪美希和另一个男人托着他的胳膊，他甚至能直接摊在水里。
　　站在右侧的人小声劝道：“别闹了。刚才大家都挤了，又不是他一个人，别胡乱迁怒了。”
　　左侧刚刚挤过的人立马不乐意了，语气很冲地说：“谁推的谁负责，别他妈瞎安罪名。”
　　纪朵芙看不过去，下了凳，微微蹲下身，把老人的裤腿从大腿根部剪开，再引着纪美希和另一个帮忙的人走到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右侧长凳有人自动下来，站到中间凳子上，人们顺位挪动，为老人空出很大一块位置。
　　纪朵芙很快把自己被腐蚀的裤脚剪开，又替纪美希剪了，然后把剪刀递给别人，说：“衣服被弄上的人都剪一剪吧。”
　　周舜眼神瞪得像要吃人，苏晓妍又抬手揪住周舜的后领，抱怨道：“你快上来吧，小心一会儿脚泡烂了，我……”苏晓妍想说我没关系的，但是怎么会没关系呢，她的喉咙被哽住一般，什么也说不出口。
　　周舜像一条被套上项圈的狗，呆头呆脑地上来了。这回他却没有如上回那样紧贴着苏晓妍，而是好像身上涂了毒药，尽量离苏晓妍远远的，甚至差点把他旁边那个人挤掉下去。
　　苏晓妍皱着眉，拽住周舜的衣角，甚至挽过周舜的胳膊，另一只手环着虞修的手臂，他们三个人像锁链一样紧紧绑在一起。虞修又低头亲了口她的额头。
　　“请问你带了多余的衣服吗？”纪朵芙小声问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刚才这个男人也下来帮忙了。
　　男人闻言摇了摇头，纪朵芙有些失望，本想提高声音问问车厢里的其他人，但一来大家随身携带的包袱都很小，一般只装一些应急的小东西，二来若是被那边的周舜听见了，说不定又要大闹一场。
　　纪朵芙咬着嘴唇，陷入纠结。
　　纪美希扫了一眼老人光溜溜又抖动剧烈的双腿，直接弯下腰，把自己的外裤脱了下来，他里面还有一件纪朵芙硬逼着他穿上的紧身防水裤，纯黑色，布料紧贴腿部，饶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他也隐约感到一丝尴尬。
　　纪美希的裤子太长了，腰也大了一圈，纪朵芙把多余的裤脚剪断，用这些零碎布料擦了擦老人湿透的双腿，纪美希攥着老人的裤腰，暂时没想到应对方法。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根皮带，黑皮革，腰带扣上镀了一层钯金，并不奢华，但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东西金贵，纪美希瞟了一眼虞修，果然见周舜满眼不可置信地瞪着虞修。
　　而虞修只是低头揉着苏晓妍的头发，不论是纪美希还是周舜，都不在他的视线中。
　　车厢里进入短暂的平静期。
　　大鱼在水中四处游动，体积大的不慎搁浅，在原地摇头摆尾地求救。蟹钳依旧锋利无比，像是一剪子就能铰断一条小臂，但这些红壳动物却意外地性情温顺，甚至也不好动，一些凶猛的鱼频繁撞击蟹壳，这些蟹却爱理不理。
　　苏晓妍抬起头看了看机械腕表，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快到了。
　　她又拉了拉站成木桩的周舜，周舜神情恍惚地瞪着玻璃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她的额头有点痒，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感觉到那痒意在逐渐扩大，加重。
　　但她不愿让人发觉，也不敢去深思，所以只是抠着手指一点一点数时间，同时把头更近地蹭向虞修的肩膀。
　　车内众人丝毫不敢放松神经。
　　如果车子突然颠簸，他们绝对会被甩下去。
　　与其说他们在全身心防备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不如说他们一直在准备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轰！”
　　来了！
　　众人神色一凛，手上脚上蓄力，谨防被突然拐弯急刹的卡车颠进水中。
　　这次炮响却没有持续多久，“嘭嘭”响了两声就哑火了，众人纳闷间，卡车突然加足马力，疯狂向前冲锋！
　　“是钢铁怪！”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众人立刻恐惧起来。
　　纪朵芙对着纪美希苦笑了一下，眼下这种卡车这种状态，确实是钢铁怪无疑。
　　两人曾在转运途中曾经遭遇过一次钢铁怪围堵，幸亏卡车极速奔驰到基地附近，驻守基地的机械人支援及时，否则真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损失了三位同胞。
　　钢铁怪是民间叫法，官方将其命名为钢铁融合异种，是被虫子感染的变异动物，由于两者融合不多，所以钢铁怪数量相对稀少，但每一只都破坏力惊人。
　　钢铁怪，顾名思义，全身被钢铁包裹的怪物，炮轰轰不烂，火烧烧不化，只有经过机械化的佣兵，将四肢化为金属，通上电源，同时要准确命中要害，即被各种零件保护的脑部，才能完全将其杀死，否则他的受创部位会迅速愈合。
　　钢铁怪一般出没于基地附近，他们不像虫子或变异动物一样，饿极了会暴露动物本能，相互猎杀。钢铁怪仿佛是被造物主专门造出来和人类做对的物种一般，一心一意向人类基地进攻，有时成群结队，有时单打独斗。
　　出于某种主城研究人员还未参悟的原因，钢铁怪一般出没于傍晚，身后有一大批变异动物相随。
　　此时此地，骤然出现，并且主动攻击转运卡车，实属不同寻常。
　　但转运卡车不战而逃，没有人怀疑他们遭遇的是钢铁怪，只是不知道究竟来了几只。
　　此时距离主城还有半小时车程，如果不能将这穷追不舍的钢铁怪甩脱，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咔嚓！”车顶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炮轰不烂火烧不穿的钢铁车壁竟然被破开一个绿豆大的小口子！
　　卡车骤然加速，如同背后喷火，速度瞬间提升一倍，再来一个蛇形大拐弯，终于，原本快要戳入车厢内的钢铁触须立刻被冲飞出去，众人在摇摇晃晃中，顿时感觉头顶的光都明亮几分。
　　但没等大家松一口气，卡车突然急刹，又骤然向左猛转，彻底偏离既定行驶路线。
　　车里的人，先是向前一扑，又猛往右倒，中间一排和右侧的人差点身体悬空，有人下盘不稳，索性直接跳下水，至少比一屁股跌进水里更有性价比。
　　“啊！”老人嘶叫一声，膝盖彻底软了，再也无法强撑，尤其是余光中不少人跌落水中，经过刚才一遭，他对水早已产生深入骨髓的恐惧，于是只好拼命地往后缩，慌不择路，竟然一头钻进纪朵芙身体和墙壁的狭小缝隙间。
　　纪朵芙一时不妨，脚下的长凳又被猛烈摇晃的水打湿，她滑了一跤，整个身子向前扑去，如同保龄球一般撞向中排人墙，中排的人仿佛见到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山，纷纷伸出手，妄图以微薄的人力与之对抗，纪朵芙的身体在空中停滞了万分之一秒，突然猛地转向，于是纪美希眼睁睁看着纪朵芙全身摔入水中，溅起的巨大水花甚至直接射向车顶！
　　“我的天哪！”
　　“这……是她自己摔的啊，我们都没碰到她，她就自己往那边倒了。”
　　水声如同烟花，在纪美希脑海里炸得噼啪作响，他像被点燃导火线的炮弹一般冲了过去，扶起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纪朵芙，甚至昏了头一般，脱下外套直接盖在纪朵芙身上，外套干燥的布料刚一接触纪朵芙浑身湿透的外衣，瞬间被蚀出几个瓶底大小的洞眼。
　　“谁……谁有多余的衣服，可以借一下吗。”纪美希扶着纪朵芙站起来，哆哆嗦嗦地问。
　　很快有几件外套被传递过来，有男款有女款，纪美希疯狂地盖在纪朵芙身上，纪朵芙如同一个小型衣柜一般被纪美希包裹起来。
　　刚才跌下去的时候，裤子也湿透了，纪朵芙的小腿裸露在外，可能因为打湿的面积太大，很快腐蚀就要蔓延到大腿处的布料，而众人的外套大多是短款，男款外套不过也到大腿中部，再不想办法，纪朵芙的境况可就难堪了。
　　纪美希只能把纪朵芙抱到坐凳上，再扯下几件外套包住纪朵芙的腿，可是腐蚀很快也在由内向外进行。
　　转运卡车还在高速行驶，但总算平稳下来，车内也是状况百出，众人始终悬着一颗心。
　　虞修频频望向纪朵芙，对方面色平静，一直在小声和纪美希说话，他皱着眉，又看了看机械表，等了五分钟，又看了纪朵芙一眼，终于拍了拍苏晓妍的肩膀，低声说：“等我一下。”
　　虞修刚准备下凳，就被周舜拦住，周舜面无表情，问：“修哥，你干嘛去？”
　　“让开。”
　　“你先说你要干什么。”周舜没有收回手。
　　“我说让开。”
　　“修哥，你知道你今天伤了我们几次心吗？”周舜咧嘴笑了笑，又很快冷下脸，说，“其实你根本还爱着纪朵芙这个贱女人吧。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和苏晓妍在一起呢？”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虞修一条腿迈下坐凳，说，“让开。”
　　“你看看你现在，我说你不爱苏晓妍，你都不着急向她解释一下，你就那么笃定苏晓妍会无条件相信你的爱，永远不怀疑、伤心吗？”周舜停了一瞬，又继续说，“你看你现在在着急干什么，你是准备去和那两个地上佬谈判吧。你心疼了，纪朵芙衣服都湿透了，你看不下去了。是不是？”
　　“周舜，有些话你想清楚了再说。”虞修站在水里，平视周舜。
　　“哈哈哈，谁比我想得更清楚？我脑子不好，但我天天琢磨这事儿呢，修哥，你心里怎么想的，说不定我比你更清楚。苏晓妍脸受伤了，你就说了一句狗屁安慰，纪朵芙衣服破了，你就要冒着吃枪子的危险和那两个地上佬谈判，你知道谁才是你的女朋友吗？
　　“修哥啊，要不是苏晓妍喜欢你，我早揍你了。你知道你让她哭过多少回吗？你真的以为我把你当最好的兄弟啊。”
　　虞修淡淡笑了笑，缓慢地说：“你把我当情敌。”
　　周舜忍不住看了苏晓妍一眼，苏晓妍低下头，拒绝对视，周舜自嘲一笑，说：“你看，你永远抓不住重点。我告诉你苏晓妍为你哭了很多次，你像没听到一样，只想抓住我的弱点，让我没话说。”
　　虞修懒得再和周舜废话，抬脚往前走，周舜却伸手推了他一把，力气极大，他没有防备，竟然向后踉跄了两步。
　　虞修感到不可思议，下意识看向苏晓妍，苏晓妍原本准备伸手拉住周舜，却在虞修怒火中烧的眼神中默默放下手。
　　周舜上前，掐住虞修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阴森森地说：“修哥，你在干什么啊？迁怒？还是想让一个女人救你？请不要这样，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咱俩的事。”
　　周舜又拽着虞修转向纪美希和纪朵芙的方向。
　　“哥，我不恨你，我也是人，是人就会偏心，会迁怒，所以我不恨你。”周舜指向纪朵芙，说，“我最讨厌的人在那里。”
　　“让他说吧。”纪朵芙俯身在纪美希哼了一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然后伸手捂住纪美希的两只耳朵。纪美希后背向纪朵芙靠了靠，垂下眼，尽量收敛戾气。
　　但周舜并未看出他在示弱，反而气焰更加高涨，说：“纪朵芙，你真的很会装圣母啊。大家都不想惹麻烦，只有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人给救了。然后你得到了什么，哈哈，救你的人亲手把你推下去了，那感觉如何，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是，你爱做好事，可是你救的是什么人啊？他犯错误了，他活该，他应该受到惩罚，你救他，你就是助纣为虐，就是在跟我作对，就是在打苏晓妍的脸，你知不知道？
　　“他这种老不死的东西为什么要上车？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推我一把？你告诉我为什么？”周舜脸色狰狞。
　　“我的儿子阵亡了，我获得了 ‘望天堂’永久居住资格，这就是为什么。”老人苍老的声音不大，却让车厢陷入一瞬死寂，连周舜也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