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狮宏忒

9、第 9 章

　　密闭车厢里有三条长凳，两条靠墙，一条位居正中。
　　长凳宽约十厘米，坐起来本就不舒服，更何况鱼进来后，大家不得不把脚抬起来，而且因为排与排之间距离不足，小腿前伸会撞到彼此，大家只能抬高膝盖，小腿折起来，向大腿拼命靠拢，姿势费劲而劳累，坐在中间那排的人差点往后仰去。
　　尽管如此，凳子还是不够，没有抢到座位的人只能站着，此时都集中在车厢最后。
　　车厢前部堆成了一座鱼山，甚至有点阻隔视线，先前提出灌水的那名高个士兵突然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根金属棍，用力一戳，鱼山轰然倾倒，还好众人闪避及时，鱼群游弋一般从凳与凳之间滑过，幸而没有殃及到人身上。
　　但众人纷纷露出恐惧的表情，只见人人目光所到之处，刚碰过鱼的金属棍身，竟然剥落掉一层银色铁皮，转为木炭一样的黑色，甚至发出烤肉一般的滋滋响声！
　　“啊！”一声恐怖的尖叫，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人们紧绷的神经，众人眼神呆滞地望向声音来源，原来是那个一开始被鱼咬住裤脚的姑娘，只见她满面惊惶地指着自己的小腿，那原先嫩黄的布料已经碳化成了乌浓浓的纯黑色，而那黑如同墨汁倾倒一般向上蔓延，一会儿功夫已经默默攀上小腿中部！
　　纪美希和纪朵芙对望一样，纪朵芙低头翻了翻随身小包，一把裁纸小刀从压缩饼干、药片、碘伏和短截蜡烛等应急物品中被紧急扒了出来，纪美希用掖在怀里的小扳手开道，姐弟俩跑跑跳跳，从右侧长凳跑到左侧长凳，纪朵芙蹲下身，当机立断地把姑娘的裤子从膝盖处割断。
　　完成后，两人准备原路返回，两名坐在中间长凳的人微微侧身，让他们俩从中穿过，节省不少路程。
　　被救的姑娘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地频频道谢，纪朵芙只是挥了挥手，表示不用客气，眼里却写满了无奈。
　　经历这一营救行动，众人终于从呆滞中恢复过来，但一群手无寸铁的人又如何与全副武装的士兵相斗呢？因此大家只是窃窃私语，或小声抱怨着，或悉心叮嘱着，默默给自己和他人打气：
　　“它们有毒啊，千万别被沾到了。”
　　“朋友，你脚抬高一点，小心这些畜生突然跳起来。”
　　“我脚好像抽筋了，等会儿要是注水进来，我们连歇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我肯定坚持不住。”
　　……
　　车厢后部有一定坡度，因此鱼群并未上去，但站在坡上的人丝毫没有放松神经。
　　虽然鱼群并未登高，但蟹类爬行能力极强，转瞬间就能占领这块高地啊！
　　篓框里的鱼已经全部清空，只剩下蠢蠢欲动的蟹类，这些蟹挥舞着铁锤般的大钳子，让人无法下手，那个骂“八嘎”的矮个士兵摘下防蚀手套，叉腰抬腿，好似要将篓框一脚踹倒，还没等众人发出惊叫，高个士兵赶上来拦住，沾满黏液的手套外衣接触到矮个士兵的高帮鞋底，竟如烙铁一般把鞋底烫掉一层！
　　“啊——”矮个士兵飞速脱掉鞋子，赤脚跺在地上，雷霆怒吼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高个士兵不自在地抬起手，做出准备摸头的动作，矮个士兵迅速打开他的手，吼道：“废物！”
　　“踹倒了，等会儿爬到驾驶室里了。”高个士兵揪着篓框边沿，讷讷地说。
　　“老子踹人什么时候失过准头？”
　　矮个士兵又欲抬脚，突然被一声清朗的男声打断。
　　——“请等一下。”虞修骤然出声。
　　他从左侧座位上站起来，走向玻璃门，走时一直目视前方，并未低头看一眼，却能精准避开脚下密集的鱼群，那步伐坚定有力，显露出自信和威严，没有挑衅之感，却无端让人感到威胁，两名士兵不由抓起靠在门边的长枪。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你们这么做不符合规定。”虞修的语气和他的步伐一样坚定有力。
　　纪美希瞟了纪朵芙一眼。
　　纪朵芙正凝视着虞修的背影，她的目光含着赞同、骄傲和一缕如流云般淡淡的释然。
　　这个男人她曾经爱过，即使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并不单纯；这个男人她曾经恨过，即使产生恨的原因早已不再困扰她。
　　“就连我们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察觉到纪美希的目光，纪朵芙收敛神情，语气不忿地说。
　　纪美希心中了然，是啊，他们坐过四次转运卡车，这种情况本就不同寻常，一般人搬迁三次已经是极限了，而在他们丰富的转运经验中，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从前，不论多么艰难的时刻，他们的敌人从来都是车外的怪物，而非车内的同类。
　　也许在这些自认高人一等的地上人眼里，地下人早已属于某个居于地下的低级物种了。即使是有资格搬到“望天堂”的“高级”地下人，也逃不过被随意欺压的命运。
　　甚至更讽刺一点，这种人货共存的现象，是“望天堂”人民特供，因为所有的好东西最终都要流向主城，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好货”的附庸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不用等到进入“望天堂”，在卡车上，有关天堂的神话已经先一步破灭了，那些所谓桃花源、天堂的谣言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传播者究竟有什么目的？
　　纪美希发了会儿呆，外面的氛围已经剑拔弩张。
　　“规定？”矮个士兵眉毛扭动，鼻孔翕张，语气不善地说，“那你告诉我，规定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的规定，但我知道这不是一辆货运卡车。”
　　“好啊，原来你不知道规定，却来指责我们。”矮个士兵狞笑着，骤然拉动枪栓，一抬手朝侧面扣响扳机，子弹如一条银蛇，以肉眼难以识别的速度飞向墙壁，刮起的热风几乎燎掉一个人的眉毛。然而那银色的弹头并未嵌进钢铁车壁，而是“啪”——，如同一只蚊子撞上一只巨掌，铛地一声落地。
　　那落地的声音，像死神轻轻在一个人的头顶踩了一脚，不大，却能让人的整个脑子陷入麻痹。
　　很多人下意识弯腰抱头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一个瘦弱的老人原本站在坡上，却吓得往下一滑，旁边的人没捞住，他竟直直跪了下去，两只膝盖正好扑在一条二十厘米长的大鱼上！
　　老人一屁股跌倒在地，头往后仰倒，发出一声哑到极处的哀嚎。
　　众人眼睁睁看着老人膝盖处的裤子破了两个苹果大的洞，里面的肉仿佛被烤焦一般成了碳黑色！
　　有人奔下来将老人扶起。
　　“太过分了吧！”竟然有不少人从座位上站起，脸现惊怒之色。
　　“就是，腐蚀衣服就算了，居然还会……”
　　车内车外居然一时之间形成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
　　纪朵芙又慌忙找出小裁纸刀，刚要奔过去，矮个士兵竟然抬手又是一枪！
　　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堪堪停留在距离脸部不到二十厘米的墙壁上。
　　纪朵芙痛苦地捂住耳朵，甚至忘记手上攥着裁纸刀，刀锋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红豆大小的血珠如同汗一样往外冒。
　　“谁他妈再敢动一下！”矮个士兵厉声说。
　　“动一下！”高个士兵紧张地端枪瞄准，鹦鹉学舌道。
　　纪美希倾身过去查看纪朵芙脸上伤口，对两个立刻指向他的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物。
　　虞修眉头皱得更紧，说：“你们太过分了，你们侵犯了人权，我是……”
　　没等说完，虞修的衣领就被矮个士兵一把拽住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居然就这么被提得双脚离地。
　　矮个士兵将枪口抵着虞修的下巴，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是谁，也别跟我提人权，在我眼里你们还没有一条鱼值钱。”然后又把虞修丢开，拿枪杆扫过车上众人，说：“老实待着。谁想尝尝枪子的滋味，可以到我这里报名！”
　　他如狼的目光所到之处，大家无不把视线移开。除了一男一女，那两个人脸色平静，好像在审视他，士兵长眸微眯，拿枪指着纪美希说：“你，有什么不满？”
　　纪美希撇开视线，没理他。
　　矮个士兵手靠扳机，纪朵芙前移一步，挡在纪美希身前，笑道：”长官，我们这么多人，凳子都不够坐啊，到地方脚都焦成碳啦！”
　　她的笑容极甜，是她这张刻薄脸上所能做出的最好看的表情，经过千万遍演练，俘获过各种难缠的顾客，果然战无不胜，矮个士兵脸色舒缓，他后面的高个士兵甚至当场脸红成番茄。
　　高个士兵晃晃脑袋，说：“啊，差点忘了！别担心！别担心！氧气粉碰到水之后毒性就降低了，可能还是会腐蚀衣服，但是不会烂皮肤！您再等等！美人儿的脚是用来欣赏的，哈哈，我怎么可能让它变成碳烤猪蹄！”
　　他这话粗俗而鄙陋，令车厢内的男士微皱眉头，纪美希更是额角青筋暴突，唯有纪朵芙依然笑语盈盈，说：“那能不能先注水啊，车厢里都快没地方下脚啦！”
　　高个士兵挠挠头，咕哝了一声说：“倒也不是不行。”
　　矮个的回过神来，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破口大骂道：“先注水，再放螃蟹，水不就漫出来了吗？你他妈脑子碰到个女的就转不动了?连个地下女的也遭不住，真是下贱！”
　　他这话是实话，地上的人普遍抱着这样一种观念：地上和地下仿佛天上地下，那里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过是一种动物式的漂亮。
　　纪朵芙轻轻摸了摸纪朵芙攥紧的拳头，这种程度的侮辱，甚至还不足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说完矮个士兵一脚踢下篓框，螃蟹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
　　车厢里的螃蟹越来越多，这些螃蟹移动速度不快，但蟹钳高举，非常吓人，坐在凳子上的人又把脚往上抬了抬，而退到车厢最后的人不知是进是退，嚷嚷声不绝于耳。
　　纪美希起身，一脚踩到坐凳边沿，发力踩了上去，然后伸手把纪朵芙也拉了上来。
　　“你干什么？”有人目光迷茫地看着他。
　　纪美希冷硬地解释道：“节省空间，大家一起站。”
　　众人很快明白他说的是对的，站起来确实可以节省空间，如果侧身站着，甚至能空出一小半座位，估计供全车的人落脚不成问题，可是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动作，毕竟他们才是有座位的人。
　　周舜甚至不大不小地嘲讽了一句：“刚才被枪指着的时候屁都不敢放，现在跳出来当英雄了？”
　　他刚嘲讽完，虞修就站起身，把苏晓妍托到坐凳上，然后自己也站了上去，平静地扫视众人，说：“一会儿水位上升到二十五厘米，凳子不高，坐着会很辛苦。”
　　周舜立刻像坐了火炕一样弹跳而起，贴到苏晓妍另一侧，两人一左一右把苏晓妍夹在中间，苏晓妍抱着虞修的手臂，周舜兴冲冲把自己的胳膊伸了过去，却惨遭无视，只好嘟囔道：“虞哥，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等我先嘲讽完，你再行动不行吗？”
　　“你少说两句吧，再多说我把你的嘴给缝上了。”苏晓妍做了一个嘴部拉拉链的动作。
　　周舜见了，嘴都笑开了，后来反应过来，又把两瓣薄唇抿得死死的。
　　众人纷纷起身，后排的人也急急忙忙冲了过来，这些蟹倒是意外得胆小，居然闪到一边，为人群开了一条路。
　　可惜好景不长，众人还没完全站上去，转运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身形不稳的人立刻东倒西歪，中间长凳上的人没有墙壁在后支撑，竟如同风吹野草一般成排跌落下去，有人手掌正好按在蟹壳上，惨叫声响彻云霄，不知道谁咬牙大喊了一声：“中间站不住，会掉下来，站两边，两边有墙壁挡着！”
　　于是众人又一窝蜂分向两边。
　　这时，最后两只赖在框里不挪窝的螃蟹已经被那两个士兵拍拍打打地赶进来了，玻璃门在前方缓缓闭合，一分钟时间到，但并未传来注水的声音。
　　“水箱出现问题，众位请稍等片刻。”司机柔和的声音透过上方的高音喇叭传出来。
　　纪美希脊背紧靠墙壁，同时一只手牢牢按住纪朵芙肩膀，背后墙壁冰冷滑腻，几乎没有抓手，他们站在长凳一侧，很多人挤过来，侧边没有遮挡，强大的人流几乎要把两人冲下去。
　　嘈杂人声中，还能听到周舜的怒吼：“别挤了！他妈的叫你们别挤了！”
　　原本周舜那侧长凳上人少，所以挤过去的人更多。凳上的人只能拼尽全力紧贴住墙壁，同时伸手抵挡冲过来的人群，但还是有好几个人不幸“落马”。
　　虞修已经被挤开了，周舜还紧紧拉着苏晓妍，两个人目标更大，无数只手如同海草一般紧紧缠过来。
　　这时车厢里突然传来汩汩冒水泡的声音，如同临刑前的号角，众人更加骚乱，推搡的手瞬间集结成网，困得人无法呼吸。
　　突然，苏晓妍的衣服侧边突然被人一把撕开，她猛地转身，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瞬间失去平衡，周舜连忙扑过去想要拉住，却也被一只手冷不防在背后推了一把，结果两人双双向下跌去，周围人霎时散开，两人直接重重摔在钢铁地板上。
　　周舜两手撑地，迅速起身，又弯下腰扶起趴在地板上的苏晓妍，苏晓妍的身体如同软塌塌的面条，周舜捞了好几下才勉强把她扛起来，再把小小的头靠在他的黑色皮衣上。
　　他刚想查看她的呼吸，却猛然发现苏晓妍额头黑了一大块，这时苏晓妍正好悠悠转醒，嘶叫一声捂住脑门。
　　“啊啊啊啊啊！”
　　苏晓妍的头更痛了，她用拳头敲了敲痛处，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发狂的周舜。
　　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会发出这么尖利的叫声，像一柄刀，撕心裂肺，从喉咙里涌出鲜血，叫到后来，周舜的嗓子已经彻底劈了。
　　离他最近的苏晓妍决定替天行道，直接上手，想要捂住周舜的嘴，却发现自己的掌心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