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糖可以搭配小花吗》knelly

4、chapter four

　　11.
　　我身上有很多伤疤。

　　我依旧记得幼儿园时，中午脱衣睡觉时老师看我的嫌恶眼神。

　　也就只有宋长年这个傻子会凑上来，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小心地摸摸那些早就愈合的伤疤，然后就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问我痛不痛，还问我是不是在夜里偷偷保护城市打怪物却不小心打输了。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推开，翻身闭眼不再理会他。宋长年抽抽噎噎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哭累睡着了，突然一个东西压在了我的薄被子上，盖住了我怎么蜷缩都会裸露在被子外的脚。宋长年扯了扯被子才钻进被窝里抱着我继续哭，反反复复地问我痛不痛呀，要不要我给你呼呼。

　　痛啊，当然是痛的。

　　但我真的好喜欢他的拥抱，他暖乎乎的体温，喷在我脖颈上的温热气息，贴在我冰凉手背上的胖乎乎的小手，暖和得我想不起那些令人恐惧战栗的目光和话语，朝□□狠狠砸下的拳头和生锈器械。

　　他不记得我和他的初遇。

　　大概是上中班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小区旁的公园里，带着背部还流着血的伤口，看到了躲在路边石椅后的宋长年，正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努力地压抑着哭声和颤抖的身体。

　　那时候是冬天，很冷，他就穿着薄薄一件过分得大的风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哭。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知道不能多管闲事的我走了过去，蹲在他旁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他哭。

　　他哭了一会就不哭了，红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但是爸爸没有回家。

　　我当时是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说爸爸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也不需要，这种幼稚过分的。但他好像听进去了，抹了抹眼泪就对我笑，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傻傻的笑容，然后又突然闭上嘴，说妈妈不让他这么笑。

　　我还没说什么他就跑走了，急匆匆地把一朵被捏得焉巴巴的黄色小花塞给我，说他叫宋长年。也不知道大冬天的他是从哪儿找的花。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住在楼下，有个恶心至极的妈妈，制订了一系列说是为了他好的离谱规则，精神控制他，发泄性地殴打辱骂他，让他从小就活在压抑黑暗的环境里，强制要他成为一个优秀到能碾压一切的人，去讨好永远也不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宋长年有一个小名，他并不知道我知道。

　　岁岁。

　　我的好岁岁，漂亮的温暖的小太阳。

　　宋长年很喜欢动物，尤其喜欢小狗。

　　我在废弃的垃圾场捡到了一只小土狗，脏兮兮的，对我露出了和初见我时的宋长年一样的，怯生生的眼神。

　　我把他带给了在垃圾场外面摘花的宋长年，果然如我预料的一般，宋长年很开心，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拿着我的外套把小狗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小狗一直在挣扎，我就抓着它的后颈皮，带着眼镜亮亮的宋长年去了废桥那清洗小狗。

　　........然后我的外套报废了，小狗是干净了，外套却是脏兮兮的，灰一块黑一块，宋长年也被它溅得一身都是水。

　　不过也没事，那衣服是女人不知道从哪个嫖客手里搞到的，宽大得不仅漏风还有着一股难以忍受的酒臭味掺杂着腐烂食品的味道，我也不喜欢，报废就报废吧。

　　我们把小狗藏了起来，就在那座废弃的垃圾场里，我们给它做了个隐蔽的小窝，时不时地还会给他送吃的。我时常看着宋长年蹲在地上保持着一个别捏的姿势跟蹲在窝里吃火腿肠的小狗说话，我就皱着眉把外套脱掉垫在他身下，然后看着他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

　　他不能把衣服弄脏，弄脏了他会被他妈妈用戒尺打腿打手心的，而且第二天也不能跑出来找我玩了。

　　第一次看到他哭是在初遇的那个冬天，第二次看到他哭也是一个冬天。那个女人把小狗杀了。

　　宋长年找不到小狗哭得都喘不上气了，抱着垫过狗的脏兮兮的外套就哭，哭了一个小时最后哭累睡着了，我把他送回家还被他那个恶心妈骂了一顿。

　　之后的两个月我都没见过宋长年。

　　他拿着本书就趴在阳台的防盗网上使劲瞅我，也不敢挥手，就那样看着在楼下的我，朝我眨眼睛。

　　我在第三个月把女人推下了楼梯。

　　宋长年听到动静，刚好那个时候他妈妈出了门，宋长年就偷偷溜了出来，在楼梯拐角找到了我，就站在那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一眼都没看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在地上抽搐的人，就那样看着我。

　　我问他，“你怕吗？”

　　他当然不怕。我知道的，他是个小变态。

　　永远也不会排斥我，认为我是异类的小变态。

　　12.

　　寒假到了，小太阳说要和我一起去游乐园。

　　他好傻，好蠢，恐高还去玩高空项目，一趟玩下来腰软腿软地瘫在公共长椅上，轻喘着气还轻扯着我的衣角，嚷嚷着下一个要玩什么。

　　最后我们去坐了摩天轮，看了烟花。

　　绚丽，漂亮。

　　烟花很耀眼，却没有坐在我旁边这个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喜欢我的小太阳耀眼。

　　我永远也忘不掉。

　　他说他喜欢烟花。

　　他像喜欢烟花一样喜欢我。

　　没有人知道的是，那一刻我是想吻他的。

　　13.

　　我总是逃避着一切。

　　我以前逃避女人的怒吼逃避男人的软弱，逃避他们是我父母这件事，逃避其他人的碎言碎语，现在的我在逃避宋长年。

　　我好怕啊，害怕我和宋长年变得和他们一样，歇斯底里地埋怨对方，吼着你为什么不能多为我考虑考虑，然后灌下一口酒，醉醺醺地哼着从站街女那学来的调子，看到女人的尸体被酒精麻痹的脑子瞬间清醒，狂奔回屋子，不是去打急救电话，而是疯了一般翻找着女人的房间，寻找她遗留下来的财物。

　　我在害怕，我确实在害怕。

　　我是真的好喜欢宋长年啊，喜欢到要死掉了。

　　我不敢和他对视，不敢和他有肢体接触。

　　我在疏远他，疏远他的关心，疏远他的目光，疏远他的一切。

　　我确实是在害怕。

　　我的手机在一次打架中砸在地上坏了，一周后才拿到新的，插上电话卡才发现小太阳在一周前邀请我去参加舞会。

　　我同意了。

　　我不想他跟别人跳舞，而且上次答应给他的生日礼物也没来得及给他。

　　我想把那盏我第一次看就很喜欢的小台灯送给他，我想在上面粘上亮晶晶的糖纸，这样小太阳打开台灯时照射出来的就是漂亮的璀璨灯光了。

　　但我没送成功。

　　我遇到了他妈妈。

　　那次去游乐场玩回来时就遇到了她。

　　她应该是注意到了我和小太阳之间过于亲密的关系，即使我立马就走掉了，但她还是立马就看出来了。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骚扰我，威胁我，骂我。

　　骂我什么？无非就是说我是恶心的同性恋，对男人居然能有那种龌龊下流的想法，太肮脏太恶心了，为什么不去死，滚远点别来祸害我的儿子。

　　她说宋长年会因为接触我而被我害死。

　　.............

　　舞会那天，我被他妈妈叫来的混混打了，被关在冷藏库里。他妈妈说，她知道我要去找宋长年，她要弄死我，她不允许宋长年因为我变成恶心的同性恋。

　　啊.......恶心的同性恋。

　　是啊，是够恶心的。

　　14.

　　我还是逃了出去。

　　小台灯被砸碎了，送不出去了。

　　我在路灯下等到了垂头丧气的小太阳。

　　他穿正装很帅，吃惊地呆呆地看着我的样子也很可爱。

　　我牵着他的手在暗黄的路灯下共舞。

　　简陋的舞台，发暗的灯光，看不清的面庞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我和他转了一圈又一圈。

　　拉近，推开。

　　重复往常。

　　我爱你，宋长年。

　　只是我不敢开口。

　　15.

　　其实我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因为我的刻意的忽视，我的冷淡，小太阳很难过。

　　可他总是笑笑，表示自己不在乎。

　　.................

　　为什么你不恨我呢？

　　16.

　　他妈妈又来找我了。

　　她说，我配不上宋长年。

　　宋长年成绩好，人品好，哪哪都好，我哪里好？除了遗传了那个女人的出众漂亮的脸，我哪里都不好，什么都没有。

　　我是个混混，给不了宋长年什么东西，要是哪天男人的债主找上门来，我没处理好牵连到宋长年怎么办？他的人生还很长，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且是和我的路是截然不同的，是光明的，阳光明媚的。宋长年需要的我能给他吗？我连一个承诺都给不了。

　　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的结局就是烂在泥里。

　　永远地腐烂，腐烂，腐烂，然后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只存在于宋长年的记忆里，慢慢地被他遗忘，只存在于宋长年不会想提起的过去，而不是现在和未来。

　　她说的没有错。

　　17.

　　我避着宋长年，避了很久。

　　那天我又被男人的债主堵在了巷子里，他长得很恶心，肥头大耳，一身肥肉恶心死了。

　　他看上了我像极了女人的脸，要上我。

　　真恶心。

　　我正想动手，就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宋长年，愣了愣，宋长年就冲了过来，很果断利索地把胖子打晕了，我一脚一个拉着他就跑。

　　我们去了桥边。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宋长年。

　　我真的好喜欢你，但我哪有身份喜欢你呢？

　　我只是不断地推开你，推开不断靠近我的你。

　　你应该明白这是不对的，你应该离开我，和你的初中同桌去你们想去的城市，去想去的大学，学想学的专业，拥有我想都不敢想的人生和未来的。

　　你不该喜欢我，不该和我一起烂在这里。

　　留我一个人烂在这里就好。

　　我问了那个我问过很多很多次的问题。

　　我问他，“你怕吗？”

　　他依旧是那个答案。

　　他不怕。

　　我说，“太阳太亮了，温暖反而会灼伤人。”

　　他反问我，“所以你就愿意在看到太阳后依旧烂在泥里？”

　　我不愿意。

　　但我能怎么办呢？

　　我想要他。

　　这是一股我抑制不住的冲动，我抓住了他的手俯首吻他。

　　他的唇很软，舌很软，口腔里是我喜欢的湿热。

　　我放开了他。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小狗一样，无措地紧紧抓着我的衣服，看着我。

　　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宋长年，喜欢到只能说出喜欢，爱，这些简单的幼儿园水准的词语。

　　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你能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好爱你好爱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宋长年，岁岁，我的小太阳，我的爱。

　　口不择言地，我说，“你真恶心。”

　　“你和他们一样恶心。”

　　18.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心情说出那句话的。

　　我其实是觉得我自己很恶心的。

　　为什么脱口就成了他呢？

　　小太阳惊慌失措地逃了。

　　他再没找过我。

　　我心里是高兴的，也是难过的。

　　我知道，他不会再来找我了，他因为我的话放弃我了，他不会再来了，不会再脏兮兮地背着塞满零食药品的书包，带着傻兮兮的笑翻进我的窗户，不会舔着棒棒糖靠在我身上跟我胡扯海扯，不再会给我摘花，说只有漂亮的花配得上我。

　　只有我会烂在泥里了。

　　.........

　　我看到他经过我住的单元楼，但他没有抬头。

　　宋长年，你抬头就能看见我的窗户是开的。

　　但我不会告诉他，我的窗户永远都是开着的，但你不许进来，不许停下来。

　　19.

　　他妈妈又来了。

　　又哭又闹的，说是我害了宋长年。

　　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宋长年发生了什么，但他离开了我，应该是很幸福的。

　　对吧。

　　20.

　　又是一年的寒假。

　　宋长年的生日快到了。

　　台灯早就修好了，但我并不打算亲手送给他，我拜托给了他的高中同桌。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21.

　　在他生日的一周前，那是一个周六的傍晚。

　　这一天的晚霞很美。

　　很神奇，一般来说冬天的晚霞是颓丧的，带着冬天特有的灰暗气息，是不会这么美的。橙红色的云彩与夕阳的光晕纠缠结合，楼底下的灯光明明灭灭。

　　我拿着手机想把晚霞拍下来，却发现怎么拍也不能在液晶屏上重现它的美好。

　　我想到了宋长年。

　　我的小太阳。

　　我站在窗边看着夕阳的光芒消散。

　　我看了很久很久，晃了晃因为站的久有些麻了的腿，低头才发现手机上五分钟前的未读讯息。

　　是宋长年。

　　岁岁：我还是很喜欢你。

　　岁岁：今天的晚霞很美。

　　岁岁撤回了一条消息。

　　岁岁：再见。

　　我愣了，恐惧不安的情绪上涌，窗外传来了像是笨重的，装满了东西的布袋从高空坠落，砸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声，还有女人骤然爆发的尖叫声，狗的吠声，孩童跌宕起伏的哭泣声。

　　隔壁那栋复合楼是宋长年住的地方，声音听起来是从大楼正前传来的。我快步走向能清晰看见那栋楼前景象的窗户，探身看去。

　　我看见的是一摊鲜红的液体，躺在其中的是宋长年。

　　我第一次恨我的视力那么好，我快步冲向厕所，还没走到就身体一软，扶着墙呕吐不止。

　　我吐了很久，不知道流出来的是生理盐水还是泪水。

　　........他是笑着的啊。

　　22.

　　我又回到了那间窘迫的地下室。因宋长年而打开的天窗被关上了，紧紧地锁着。

　　墙上的眼睛重重叠叠的，日夜不停地流着血泪，墙上是一痕又一痕狰狞的裂缝，贯穿了一切。

　　我总想起宋长年，想他亮晶晶的总追随着我的眼，想他因我故意制造的肢体接触而泛红的脸颊，想他小声却很坚定的表白，想他被烟花照映得快要看不清的眼瞳，想他认真包扎着我手臂伤口的神色，他支支吾吾的邀请，那个吻，还有那支舞。

　　我对不起他。

　　或许我不该说那句话的，或许我该去找他的。

　　我好想他。

　　我是不是真的害死了他，就像他妈妈说的那样，我会害死他。

　　我害死了我的小太阳。

　　23.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很努力地备考，终于是考去了小太阳一直很想去的那个城市。

　　但我没他那么厉害，我没考上他想去的学校，只是考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学着很普通的专业。

　　我去见了他的初中同桌。

　　我和她站在小太阳的墓前，小太阳被埋在了最偏僻的地方，因为他妈妈知道那个地带的墓价钱最便宜。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果然叫林昭仪，我并没有记错。我和她沉默地站着，她率先开口，说小太阳很喜欢很喜欢我，喜欢到规划的未来里都是我。

　　我说，是我害死了他，我说他恶心，但恶心的是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

　　她说，如果我当时去看他时，多在意在意他的状态就好了。

　　她说，如果你不愿意和他一起走，一起离开，他也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告诉过我，他一直努力学习，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带着你和你一起离开，而不是一个人离开，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宋长年总是说自己懦弱，无能。其实懦弱无能的是我才对。

　　以前的我逃避宋长年是因为想让他好吗？是因为想让他不和我一起烂在泥里吗？

　　不是的。

　　我只是在逃避，逃避这份感情，逃避我对宋长年的喜欢，逃避宋长年对我的喜欢。

　　逃避感情会带给我的伤害。

　　我想过好多假设，如果我当初去找他说清楚，如果我当初去安慰失落绝望的他，一直陪着他，和他一起向前走，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

　　我蹲了下来，看着那张照片。宋长年还是那个小太阳，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说喜欢我。

　　但没有如果。

　　我好想他。

　　24.

　　我已经28岁了。

　　兜兜转转了许多年，在这七年里我去了许多地方，是他以前絮絮叨叨地，说长大要和我一起去的地方。我也见了很多人，看了许多景，遇到了许多或有趣或无趣的事。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起点，去了小太阳的墓前，我给他带了他之前说了好多好多次，想吃了很久的桂花糕。

　　他很喜欢吃花糕，总是锲而不舍地给我买花糕，希望我有一天能喜欢上花糕的味道。

　　的确，花糕很好吃。他没有骗我。

　　我带了朵小花。

　　是他以前送我的，黄色的，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小花，却是有一股淡淡的，很独特的香味，让人十几个辈子都忘不掉。

　　我依旧是不知道这朵小黄花的名字。

　　不过也不重要了。

　　又是一年冬，我站在那座废桥上，静静地看着湖面。

　　我好久没有这么平静了。

　　我在月光温柔的笼罩中张开双臂，一跃而下。

　　我想我看见了宋长年。

　　我的小太阳，他在我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