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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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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潮荡荡,雪浪悠悠,南海海藏的水晶宫张灯结彩,喜气盈门,今天乃是南海龙王敖正嫁妹的好日子。
送嫁的花车早已套好马匹,伺候齐备了,南海公主敖凌波怏怏躺在床上,始终不肯梳妆更衣——她已绝食抗婚数日,如今只剩下一口游丝之气。
南海王后苏烟螺奉婆婆之命熬制来一碗千年参须汤,坐在床沿,轻声劝小姑子道:“好妹妹,嫂子求你起来喝两口吧,你几日不吃不喝,母亲为你急得身上也不大好,你是母亲的眼珠子,你要是饿出个好歹来,你叫母亲可怎么办?又叫你哥哥他怎么过得去呢?”
苏烟螺这番话避重就轻,绵里藏针,意图以孝悌之义逼迫敖凌波就范,敖凌波纹丝不动,仍面朝里壁躺着,但那紧闭着的双眼里却早汪汪滚下了泪来。
喜娘蚌婆手心里都是热汗,她偷偷觑了一眼敖正气黄了的脸,硬着头皮催促道:“大王,出门的吉时可就到了。”
敖正这会也把耐性耗光了,他们夫妻俩好说歹说了这大半天功夫,死丫头就是油盐不进。
南海龙族人丁有限,敖正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妹妹,他们父亲去世时,敖凌波尚还年幼,长兄如父,他因此对她加倍疼爱,惟恐妹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就是昔日溺爱纵容过了,才惯出了她今日这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来。
敖正咬牙恨命往桌子一拍,道:“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吗?”
说着命令宫女们架起敖凌波来,掰开她的嘴,强行灌她喝参须汤。
宫女们领命围上前,到底不敢太开罪公主,手下留着三分力,敖凌波挣扎着,那一碗参须汤淋漓洒在了衣襟上,真的灌进肚里的只有小半碗。
敖凌波倔强地瞪着哥哥,眼底尽是愤怒和委屈。
敖正气到脚下虚浮,脑袋发胀,他真是百思不解,他昔日温柔乖巧的妹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这妹妹容貌生得清丽绝俗,是龙族第一美女,当日他们父亲在时,就把她许配给了鄱阳龙王的太子彭晚舟。
如今已到摽梅之期,鄱阳湖年初遣媒来南海请期,敖正也愿意他妹妹早日完姻,但南海太后爱女情深,舍不得掌上明珠远嫁鄱阳湖,想要留在身边多养几年。
鄱阳湖于是应允后年再行嫁娶,但也不知是为何缘故,竟突然反起悔来,火急火燎的就要今年九月底娶,生怕南海不同意似的,又特特上乌浩宫请了水德星君来主婚。
水德星君统帅四海五湖、八河四渎、三江九派的龙神,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鄱阳湖催得急了,南海也不好推拖,忙忙打点嫁妆,送公主出嫁。
早年提起未婚夫婿彭晚舟,敖凌波虽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她原只知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她做人家女儿的自然没有第二句话说,但现在她却宁死也不肯嫁去鄱阳湖了。
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那是七夕家宴上,宫伎海豚姬唱了一支《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宋学士秦太虚所作的词,写的是牛郎织女真挚坚贞的爱情。海豚姬手持红牙板打拍,徐徐唱来,歌声清婉细腻,令人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敖凌波十分感慨,细嚼词藻,一时心动神摇,自思道:“天下同床异梦的夫妻千千万,何足道哉,若是能嫁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之人,哪怕踽踽宵行,一年一度千里相会,那也是值得的。”
她如此一想,不觉情思萦逗,这一年七夕夜也没情绪与宫女们穿针乞巧,闷闷沐了发,便早早安置下了。
睡到半夜时,敖凌波给一阵一阵扑鼻来的清香拍醒了,朦胧间感觉有一只温柔的手在她头上轻轻抚摸,耳边听见一个悠悠的男子声音在哦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敖凌波睁开惺忪睡眼,看到空中流萤点点,照见了一个男子的脸庞,自己的头正枕在那男子的腿上,这一下可把敖凌波吓得不轻,她一个激灵弹起身来,挪腿离那男子远远坐去。
她起得猛了,人感觉得有些眩晕,但见自己身上穿着起夜披的红绸披风,人却坐在小舟里,周边水中生长的荷花荷叶高高举过了人头,又有许多的萤火虫逡巡在花叶前。
她如何到了这里?敖凌波摸不着头脑,只听见对面那男子说道:“你醒啦。”
男子饮了酒,他低哑的声音里有一种迷人的勾摄力,敖凌波怔怔望了过去,对上的是一双忧郁而深情的眼睛,她按不住心头小鹿儿拘拘地跳,双手慌乱地攥住了衣角,就再没有勇气和那男子对视了。
敖凌波低垂了眉眼,长长的眼睫毛轻轻颤抖,一头海藻般浓密的秀发沉沉披拂在她单薄的身上,这娇羞怯怯的模样,让人从心底生出了无限爱怜。
男子神思恍惚,只愿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直到地老天荒。
这个男子正是龙渊,那一年三月初三王母圣诞,瑶池筵开,邀请诸仙共赴蟠桃盛会,龙渊为了增长灵力,仗着一领百狐之腋缝制的隐身斗篷,混进了蟠桃会去偷桃吃,也是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遇见了为王母献舞祝寿的敖凌波。
龙渊对她一见倾心,鬼使神差的一路隐身随她回到了南海,探知了她是南海公主敖凌波,龙渊心下黯然,假若今时今日自己的家族仍坐拥汉江之域,父母俱在,未尝不可求娶于南海,可如今他一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喜欢人家?
龙渊以往并非那等佯羞诈愧、自伤自怜之人,那一刻却不能不怅恨自己的身世,又羞愧自己偷习《回禄真经》、偷吃蟠桃等为人所不齿的宵小行径。
可他还有别的出路吗?一块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他不行非常手段,便只能任人宰割。他决不甘心,他要修成上界大罗金仙,他要一雪自己和家族的耻辱,他要让天上轻贱他、歧视他的诸仙们看看,他龙渊决不居后!小儿女的情情爱爱算个什么?他龙渊不能困溺于此。
于是龙渊离开了南海,没多久又机缘凑巧结识了地仙袁三声,紧接着上天入地,去收集那酿造情酒的九十九种原料。
有一日龙渊跑到九嶷山要找两滴湘妃泪,相传上古时候,帝舜南巡死在这里,他的二妃娥皇、女英千里奔丧,抱竹恸哭,血泪洒在了竹子上,点点成斑,故九嶷山的竹子名斑竹,又名湘妃竹。
龙渊以法术从斑竹林中提炼出了两滴湘妃泪,不期惊动了九嶷山的山神,这九嶷山共有九座峰峦,其山神乃是一个九头雉鸡精,他家里还有一个未许配人的妹妹,做哥哥的心中头一件牵挂的便是他妹妹的终身大事,乍见了龙渊这样人才俊逸的小伙子,便有嫁妹之意,一把拉住龙渊,强邀他至山神庙来设宴款待。
龙渊哭笑不得,这九嶷山山神对自己也是一番好情意,不可使三昧真火相抗,以狐皮斗篷隐身遁逃亦是轻慢了人家。
好在这山神虽有九个头,却只有一副肠胃,还不算太难缠,最后龙渊和他连喝了三天的酒,直把他灌醉放倒了,这才得以脱身。
此时日色已落,夜凉如水,碧幽幽的天空中,星子布棋似的一颗颗露了出来,光辉灿烂,闪闪照人。
龙渊听见山中的喜鹊精们叽叽喳喳的相唤着搭鹊桥去,他才想起原来这一日是七夕佳节,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
龙渊默默披上狐皮斗篷,驾云离开九嶷山,心中感慨道:“织女是天孙,仙胎仙种,可她做神仙做得并不快乐啊。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与其做一对平日里只能迢递相望的不死仙侣,想来双星更愿堕入轮回,生老病死,做至平凡却能每日相守在一起的人间夫妻吧。”
龙渊苦笑,他断情绝爱,挤破脑袋要修仙跳出轮回网,人家却飞蛾扑火似的想往里头撞,这该如何说呢?
龙渊在云路中只顾着胡思乱想,浑没提防迎面射来了三支连珠箭,飕飕的贴耳飞过去了两支,第三支正对着他眉心射来,龙渊忙一个后仰躲了过去,吃了这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
龙渊将云头停住,遥见前方云路中影影绰绰有两路人马在打斗。
他定睛一辨,看清是三坛伏魔大元帅翊圣真君在与一大妖王斗法,一旁又有五星君、二十八宿及雷部三十六将助战。
那大妖王被水德星君用冰魄针打中,落了下风,就变出本相来相搏,乃是一只大鹏金翅雕,龙渊便知道这大妖王是天山逍遥峰摩星洞洞主北冥无忌,龙渊多曾听闻他的威名,这几年也不知他从哪里习得了高深法术,道行越发大了,想是树大招风,因此被翊圣真君给盯上了。
事不关己,龙渊不想趟浑水,前方多有故旧相识,诸仙的兵器又似雨点流星满空里乱舞,龙渊不好再往前过,便落云头想找个地方且胡乱休息一晚,行至半空听得滔滔水声聒耳,龙渊按落在水边,见那厢立着一面石碑,上镌着“彭蠡泽”三个篆文大字。
彭蠡泽即鄱阳湖的古称,是彭氏龙族的封域,龙渊家里未坏事前,他有一个姑婆嫁在这里,可惜也早作古了,他们汉江龙族如今只剩龙渊这一点血脉了。
龙渊身上喝了不少酒,看看倦意涌上来了,打熬不得,立刻就想放翻身体睡上一觉,这岸口也无村落人家,却去哪里投宿?
龙渊心里正犯难,猛听见从林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似是铃铎之声,龙渊用手搭凉篷,定睛一看,见林子里隐隐透出些光来,他便大踏步穿过林子去找寻,原来那里有一所宫观,檐前的铁马兀自在风中铛铛乱响,门首忽明忽暗的两盏灯笼照见匾上“龙神庙”的三个金漆大字。
龙渊也不顾其他,跳进高墙去,径上正殿,将供桌前的三个蒲团拼接一处,裹了裹身上的狐皮斗篷,一头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