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79、朋友

　　回程很快，玄月一路上难得的十分安静，不像来时那般偶尔闷了还嘀咕着吃得不好想念红烧肘子酱板鸭，缠着毛小桃答应他回头补偿云云。

　　毛小桃当然看出来他有心事，不过始终也没有多问一句，一切如常地默默等着他哪天自己下定了决心主动开口。

　　扶风一众人见他们这么快拿回了麒麟血魄都很惊喜，淳于明珠根本等不及毛小桃和石淮林香他们说完话，更是等不及大家进屋坐下就催促着毛小桃拿出麒麟血魄来。

　　毛小桃从袋子里翻出小木匣给她，说道：“我打开看过一次，看不出特别的名堂来，还是阿姐你来瞧瞧。”

　　说话间，淳于明珠已经打开了木匣，木匣之中还有一层小匣子，再来才是层层细棉包裹的一颗闪着火光一般的丹丸，这丹丸映着落日余晖真是晶莹宛若琥珀。淳于明珠伸手去摸，温热的，不多时，便觉得热到灼手，喜道：“很纯正！”

　　毛小桃道：“那赶紧给小林香解蛊！”

　　“不急，明日正午之时才好。”淳于明珠一边将麒麟血魄原样收好，一边说道：“以防万一，等下找小白再来看看。”

　　两人正讨论着，一旁的淳于青柳扯住了玄月的衣袖，脆生生的童声说道：“哥哥你又受伤了是不是，你怎么都不会好好保护自己呢。”

　　淳于瑶立刻走上前去，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哪里伤着了？”

　　说着手指已经捏住了玄月的脉。

　　玄月有些不大好意思，低声道：“我没事了，只是一点点皮外伤，就要好了。”

　　“明天起我给你熬些汤药，喝两天调理一下。”淳于瑶放下了玄月的胳膊，又看向毛小桃，“这一路你们两个应该也折腾累了，等会吃了晚饭好好休息。”

　　毛小桃与玄月答应下来，与众人讲了去市集的见闻。之后大家又随意聊了些，才各自散开，只留了御云三人并玄月在林香屋里。

　　毛小桃看着林香温温柔柔的笑脸觉得满心里都是满足，石淮很快察觉到玄月有心事，心中奇怪却又不好直接问，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

　　林香自然也是看出来的，想着莫不是他去泰骊的路上与她阿姐闹了什么别扭，又想到他们二人是因她才去的泰骊，万一有什么不快也是因她而起，想到此便随便扯了由头支开了毛小桃和石淮。

　　玄月恹恹的，兴致比方才更加低落了几分。

　　林香不避讳，直言问他：“你和我阿姐吵架了吗？”

　　玄月不解，摇头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你知道吗？”

　　玄月闻言垂下了目光，苦笑起来，“很明显吗？”

　　林香点头，肯定道：“非常。”

　　玄月不再做声。

　　于是林香又问：“是因为你受伤的事？你和阿姐起了冲突吗？”

　　“没有，不是这样的。”玄月连连否定，“我受伤是因为我自己太冲动了，若不是小桃及时来救我，恐怕就不是受这点伤这么简单的。”

　　“我想，阿姐心里肯定很愧疚的。”林香对着玄月笑，“说起来我跟你一样，自己冒险，你受了伤而我更厉害，差点丢了性命……不过，阿姐不说我也知道，她怪自己没有护好我。”

　　玄月笑了，想起了他受伤那晚毛小桃对他说过的话，点头道：“你很了解她，真不敢相信你们实际上已经分开了好多年。”

　　林香继续说道：“我小的时候，还在御云的时候，可是天天都跟她在一块的。不过，我还是不及三哥，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阿姐也是最支持我阿姐的人。”

　　“石淮哥？”玄月随口接着问：“若是石淮哥，他会怎么做？”

　　“他会帮她，会陪她，如果帮不了也陪不了，他会保护好自己，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危险之中，因为他要让我阿姐毫无后顾之忧地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玄月听了林香此话，轻声叹道：“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将他人看得比自己还要重，很不容易呢！”

　　林香笑了笑，“在他心里，这是理所当然啊，谈不上容易不容易的。”

　　“这……林香儿，你是个孩子啊是个孩子，怎么懂得这样多！”说着就伸出手来揉她的脑袋，倒是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情绪终于不再低落。

　　“玄月哥哥，”林香不躲，郑重喊他，问道：“你的心事和我阿姐有关对不对？”

　　玄月松了口，问她：“假如有些事情我没有对她坦诚，没有和她讲真话，依你看，她会原谅我吗？”

　　“会的。”林香很笃定地回答。

　　玄月一愣，“你这么肯定？”

　　“她是你看重的朋友吗？”

　　玄月点头。

　　“所以咯，你也是她看重的朋友啊！”

　　玄月又轻叹，喃喃道：“我真是何德何能……”

　　林香没听到他的嘀咕，还在说着：“我阿姐这个人最是护短的，从来不舍得和身边的人有一点点不愉快。而且，既然你也当她是重要的朋友，自然也不会在大事上对她有所隐瞒……”

　　在看到玄月突然怔住的表情后，她立马住了嘴，不过依然劝道：“去找她说开了吧，事情拖越久越是不好解决，而且我想她一定也在等着你开口……要是你的谎话实在过分的话，她最多也就是揍你一顿。”

　　玄月失笑，“那我倒是宁愿被她揍一顿。”

　　晚饭准备得很丰盛，大家边吃边聊也吃了好久。席间，玄月好几回看向毛小桃，毛小桃还笑话他，说答应的补偿都安排来了要他多吃，又和其他人一起张罗着给他碗里堆了好些菜。玄月埋头吃了一碗接一碗，直吃得肚皮快要撑破了。

　　考虑到毛小桃和玄月一路上辛苦，所以饭后淳于瑶没有让大家多聊，在出门前还几次叮嘱了玄月早些睡觉好好休息。

　　玄月睡不着，从白日里和林香说过话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她给的提议，这些天来他确实很少想到要去找毛小桃坦白，他心事重重的点主要在于好像他隐瞒的事情并没有隐瞒好，不单单是对毛小桃，似乎淳于瑶也看出了些什么，如此似乎丧失了坦白的必要。

　　真的丧失了吗……脑子里乱乱的，他索性翻身而起，拎着从吃饭的厅里拿来的一壶没喝完的酒，踩着月色悄悄地出了门。

　　站在桥上往下看，湖面上映出月亮星星的倒影，风轻轻吹过，月亮像是起了褶一般，星星也悠悠地跟着晃。他上了停在岸边的一艘小船，试了试船篷顶部的坚硬度，一撑手轻轻跳了上去，坐下就是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望着头顶月亮出神。

　　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勾勾食指，湖面漾起波浪，一条细细的水流自水面攀缘而起，月光下，晶莹闪亮。玄月看着水流，轻轻呢喃着：“去吧。”

　　毛小桃正坐在窗前就着烛火看书，突然眼前出现一道极细的水流，蜿蜒着，浮在她眼前游动。她反扣书本，吹灭了蜡烛，随着水流的方向踏出门外。

　　寻着玄月的时候，他正一手枕在脑袋下，一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挂在腰上还未还给淳于瑶的银灯盏。

　　还是她一脚踏到船上，引着船身飘飘晃晃，他才被惊得探出头半坐起身子。

　　一看来人是她，便又很放心地躺了回去。

　　“你怎么不睡觉跑这里来躺着？”

　　“睡不着。”

　　毛小桃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解开坛口的红泥封，清冽醇和的酒香很快飘了出来，她把酒坛放到了玄月的脑袋边上，说：“刚刚出门时青柳给的莲花白，要我拿给你尝尝。”

　　“青柳？这小孩还没睡？”

　　毛小桃胡乱点着头，把玄月往旁边推了推，腾出来地方给她。

　　应该是莲花白的酒香太醉人，玄月不过喝了几口，就觉得心情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舒畅许多，以至于他和毛小桃说话时都没有好好思考，他坐起来仰头看着月亮，幽幽说道：“你知道吗，我在进入婴灵堂的时候，其实心里非常害怕……”

　　“很正常的，那种地方谁进去都要害怕的。”

　　“不是的小桃，我不是害怕婴灵堂的怨气本身，我是害怕自己软弱，我怕自己失败，然后被世人奚落耻笑。”

　　“怎么会，谁会……”毛小桃倏地住口，想起当年姚怀道因婴灵堂一事重伤后离世，望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受到新兴门派的轻视……她听到身边的玄月深深地深呼吸一口，忍不住侧头去望。

　　玄月又望向天上的月亮，说：“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我阿爹常常带着我上高台，他教我瞻星望月。很多像这样的夜晚里，我和他一起仰望月亮，直到东方渐白。”

　　毛小桃也仰起头来看天，月相下弦，高高地挂在繁花满树的枝头，“我好像很少有机会像这样静静坐着，只是为了看星星月亮。”

　　两人良久无话，都不知道天上的星月在对方眼里是什么模样。

　　“小桃，”玄月首先打破沉默，问道：“你知道我刚才都跟你说了什么吗？”

　　毛小桃转头看他，笑道：“我知道。你在告诉我，你的家乡有看月亮和星星的高台，是在海内大陆的最西方，你是四大族之一望月的族人，你害怕婴灵堂，是因为你的祖父姚怀道当年就是因此而死。”

　　“我的家乡是望月，我的爷爷是姚怀道，他死后，由我的阿爹继任望月族长，如今他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圣巫。我是他最小的儿子，我不叫玄月，我叫姚东扬。”

　　毛小桃没有一点点意外，只是问他：“这就是你这段时间里心事重重的原因吗？”

　　姚东扬定定看着她，半晌一声叹息，“你这样没有反应，显得我……很蠢。”

　　“哇！你居然骗了我这么久！实在太不像话了……”

　　姚东扬噗嗤笑出声，胳膊肘连连杵着毛小桃，抱怨道：“你演得好夸张！”

　　毛小桃也学他拿胳膊肘杵他，一来一去孩子般嬉闹了一阵。

　　“你真不生气？”姚东扬依然有些忐忑地问道。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叫玄月也好，叫姚东扬也罢，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还是你，是我的朋友啊。”毛小桃满不在意地说着，还接了一句：“况且我都叫你小猴子的嘛。”

　　姚东扬笑起来，觉得心中一片轻松，听得毛小桃又在说：“不过，你还是比我预想的更早告诉了我。”

　　“嗯？”

　　“在红景我为小林香解蛊的那晚，我梦到被一头大老虎追赶，后来是一只巨鹰出来救了我……第二天开始，你就一直虚弱精神不振。据说四族巫师养灵宠，最早就是可以借灵宠的形入他人的梦。我猜那时进我梦里救我的巨鹰是你吧？”

　　“嗯。我也是第一次入梦，若不是你当日灵力消耗过度，是不可能让旁人入梦的。”

　　“那只白虎，是临江姜家的人？”

　　“应该是。”

　　“谢谢你当日救我。”

　　“嘿毛桃儿，朋友之间不用讲谢谢的。”

　　“好，只讲这一次。”

　　姚东扬又扬起了好看的笑容来，良久才道：“关于我的身份，我不是有心要隐瞒，只是世人对我阿爹看法不一，尤其在巫师当中，他的做法并不是人人赞同。”

　　毛小桃点头，附和道：“主要也就是御云和扶风不赞同。”

　　“我不会再为他辩解，毕竟他的确违背了很多巫师的传统。”

　　“小猴子，你觉得传统一定对吗？”

　　姚东扬不解地看着她。

　　“我遇到你的时候，是在乌有小镇帮人家解了偶人巫术之后。你知道吗，在乌有那样的北地，他们的传统是传家给第一个孩子，后来，当一些更看重儿子的人产生了不希望将家业传给女儿的想法后，数不清的女儿死于非命……我当时就想，传统真的这么重要吗？传统难道不是由人来定的吗？那么，是不是也可以由人去做出改变呢？”

　　姚东扬猜不透毛小桃一番话的意思，问：“难道你认为我阿爹的做法是对的？”

　　“在乌有，明明可以改变传家的传统，可他们偏偏选择杀害自己的女儿……”毛小桃摇头，“我不是对你阿爹的行为表示赞同，我只是觉得也许不能够单单以一个人背离所谓的传统就去批评他的选择和做法……万一将来某一天，这种传统被纠正了呢……不过檀林阁大火一事，是他不对。”

　　姚东扬不作声，想到了淳于瑶对他的态度，按说若是知道他是姚思谷的儿子，扶风作为檀林阁的守护者，必然不该对他如此关照……

　　毕竟当年趁乱引发檀林阁大火的，正是他的阿爹，如今的王城圣巫姚思谷。

　　而他阿爹所用的理由，正是唆使群巫视淳于瑶为巫道的“污点”……

　　这很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