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80、银灯盏

　　淳于瑶对姚东扬的药十分上心，一大早就忙碌上了，从挑拣药材到熬煮都是亲力亲为。姚东扬找到她时，她正背对着门口蹲在药炉前看着火。

　　姚东扬摩挲着手里的银灯盏，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和小白白露追逐玩耍时路过的淳于青柳大喊了一声——“哥哥你站在门口干什么的？”

　　这才惊动了屋里的淳于瑶。

　　淳于瑶转过头来，意外道：“你来找我有事？”

　　姚东扬举起手里的银灯盏，说：“我来还这个。当日真是多亏长老此物，小桃才能用最快的时间找到我。”

　　淳于瑶顺手接过，随口说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萤火依然管用。”

　　“的确是很灵巧的法器。”

　　淳于瑶本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咽下了，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姚东扬见她无话，便略微感觉到丝丝尴尬，闻着满室的药香站在原处，挠着头又有些进退两难的意思。

　　淳于瑶问他：“还有……别的事？”

　　姚东扬指了指她手里的银灯盏，鼓足勇气道：“我在我阿爹那里，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没等淳于瑶接话，他又急忙加了一句，“我阿爹是望月的姚思谷，我叫姚东扬，玄月是我随意取的名字……很抱歉，之前没有讲真话。”

　　他说得急，目光一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淳于瑶，似乎不愿意错漏她脸上的一点表情。

　　只是他忘了管好自己脸上的表情，无意间泄露了太多的不安忐忑。

　　“没事，没事的。”淳于瑶拍他的肩膀，很温柔地笑起来，又语气极认真地说道：“真的没事，我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

　　“长老其实早就猜到了。”

　　淳于瑶却道：“你和小桃一样叫我姑姑吧，不说老四族的关系，就说我和你阿爹少年时曾是很好的朋友，你叫我一声姑姑也适当。”

　　姚东扬很是意外地看向淳于瑶认真又温柔的脸，不由自主地顺从道：“好的，姑姑。”

　　“你的阿娘玄棠，是小潺涧宋裴松的同门师妹，世人都传宋裴松不收弟子，可你偏偏说他是你师父，再来你给自己取名玄月……其实挺好猜的。小桃是对你阿娘的情况不清楚，不然她也能猜着。说来自从你阿娘嫁到望月，便很少出外走动，连我都很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阿娘说她与阿爹相识，便是通过长……姑姑介绍的。”

　　淳于瑶脸上的笑容更大，像是陷入了愉快的回忆中，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忙转身去查看药炉的火，一边道：“我认识你阿娘，是她与你师父一道来扶风学习医药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你如今这般大，不，比你现在还要小些，那时他们两个人在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三个月。后一年我同你阿爹去御云……你阿爹在去王城当圣巫之前，与我们一直联系紧密，自小我们便经常在一处学习玩耍……我们一起去找小桃她阿爹，一次聊天说起小潺涧来，他们俩都好奇得不行，所以我们三个一时兴起就结伴去了长风崖。这些事，你父母给你讲过吗？”

　　“讲过。阿爹提过好多次。”

　　“你阿爹？”淳于瑶放下了扇火的蒲扇，讶然道：“是你阿爹不是你阿娘？”

　　姚东扬点头。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说着下意识摸起银灯盏，“想起以前，我和你阿爹的关系真是很要好的，你阿爹聪明，像这类小玩意，他发明出好多。”

　　“现在得空了，他还是会研究一些小法器。”

　　“是吗？我以为他很忙……这些年里，我们见面很少，通信也不多。对了，你和小桃去泰骊后，你家里来过一封信。”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淳于瑶晃了晃手里的银灯盏，“大概这东西到了高月市集，你阿爹手里的那个有了感应，他以为扶风有了什么危险就送了急信来问，我担心你和小桃碰到了什么麻烦，便将银灯盏给了你们俩，而且你们俩已经结伴去泰骊的事告诉了他。”

　　“阿爹没有派人来找我们。”

　　淳于瑶轻应一声，解释道：“你阿爹后一封来信里说，和御云的迷雅一起，不可能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让我不必担心也不用前去……”

　　姚东扬沉默，不知道心里要不要在此刻体会出几分失落……

　　“其实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淳于瑶突然说道。

　　姚东扬失笑，道：“姑姑是说我阿爹闭门不见你和毛峰叔叔，你抢了我要挟他那次吗？”

　　淳于瑶哈哈大笑，乐道：“连这事你都知道啊！”

　　“阿爹还抱怨过阿娘，说她不该这么向着你。”姚东扬逐渐放松下来，从容地与淳于瑶闲话家常。

　　“哈哈哈哈哈，就是要向着我，气死你阿爹！谁叫他躲起来不肯见我，檀林阁烧了我没同他多计较，我要重建，他还拦着，你说是不是他没道理！”

　　“这件事……阿爹他……”姚东扬欲言又止，实在是没料到这一聊会聊到让淳于瑶主动提起檀林阁被烧毁一事。

　　淳于瑶仍是眉眼带笑，直率道：“我的那些事啊，想来你也听说过一些，虽然好像所有人都有意回避不提怕我在意，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毕竟我确实不会去在意旁人的看法，而且你姑父真身是条蛇这一事实也不错。”

　　“在当年，有很多人主张人妖殊途指责你的做法。”

　　“对，可这是他们的事，不是我的。但是那些人以此为借口烧了檀林阁，确实过分了……”淳于瑶顿了一下，思考一会才说：“你阿爹什么时候有了人妖有别的想法我不知道，在我们还是好朋友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有这种想法的迹象。当年，对于他选择利用这件事来树立他的威信，我的伤心大于不理解，不过时隔多年，伤心成了遗憾，不理解除了不赞同外，我也渐渐明白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终归他的能力也实在配得上他的野心。”

　　“阿爹其实不是沉迷于权势的人。”

　　“也许吧，也许他追求的从来也不是权势……虽然我不清楚他想做什么，不过同辈中，真正论实力，他的确是翘楚中的翘楚。不像我，更大程度是得自先人的荫庇，巫术水平是远不如峰哥和你阿爹的……你阿爹如此厉害，想有些更大的追求也是正常……我也真是，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呢！”

　　姚东扬一时没有接话，只因在他自己家里，他与他阿娘，从来都不赞成他阿爹这种进朝为官的做法。想了想，他才说道：“我其实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走一条从来也没有人走过的路。”

　　淳于瑶闻言一下笑出声，道：“当年我认识你姑父要同他成亲时，你阿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还记得他当时说这话的表情，不过和此时眼前这小孩脸上的完全不一样，那时他虽然口中说着不理解，但他的表情中其实没有困惑，他只是好奇。

　　明明他都没有不理解，为什么后来要将她说成是污点……

　　为什么他们当初明明那么要好，后来却越走越远……

　　淳于瑶轻轻叹息，回神对姚东扬说道：“总之，我只想告诉你，无论我们这一辈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与你们小辈没有关系。你和小桃都是很出色的好孩子，理应都要照看好。”

　　姚东扬闻言有些感动，想起他阿娘往日里跟他说过的一些话，问淳于瑶：“姑姑，当年的事，你还怪我阿爹吗？”

　　淳于瑶摇了摇头，笑道：“现在不会，这几年我的想法变了很多，我发现其实人是没有必要困守过去的。”

　　姚东扬听到答案几乎不感觉意外了，没有必要困守过去，因为没有必要花费时间在已成事实的事情上，还连带着没有必要怪罪任何人……至此，他才明白也许很多人都是被自己的臆想困住了，假如他不是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是可以一开始就坦坦荡荡地以望月姚氏族人的身份示人的。

　　到头来，他担忧的竟都是旁人眼里不必在意的。

　　“来吧，药好了，赶紧喝了。”淳于瑶在姚东扬沉思的功夫里已经将药倒好，还拿了碟石蜜金柑来，叮嘱道：“喝完用这个过下嘴，这个很甜，青柳特别爱吃。”

　　姚东扬听话地端起碗来，仰过头，一饮而尽。

　　御云三人跟着淳于明珠到药房时，正看到姚东扬吃蜜饯，淳于明珠笑道：“还有蜜柑！阿娘拿玄月当小孩子看呢！”

　　“你来了，正好有事要找你。”淳于瑶双手轻拍向姚东扬的肩膀，对上淳于明珠疑惑不解的视线，微笑道：“玄月呢，他是你望月姚伯伯的小公子。”

　　淳于明珠眼眸一亮，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他叫姚东扬。”

　　“真好！”淳于明珠喜道：“真好！阿娘说她小时候和御云、望月都有交往我还很羡慕，这下我们日后也可以像他们一样结交，多好！”

　　姚东扬支着右手捏过蜜饯有些黏糊的拇指和食指，脸颊微微发烫。

　　毛小桃逗他：“小猴子，你脸的好红啊！”

　　“他皮肤白，所以衬得……哇，越来越红了玄月哥哥你的脸！”连林香也打趣他。

　　红晕意外地褪不去，甚至蔓延到了脖子处。

　　姚东扬用手背探了探脸上的热度，莫名地更加羞涩起来。他接过石淮递过来的帕子，突然感觉到心里一阵轻松，终于这几日的所有阴霾一扫而去。

　　淳于明珠笑道：“皮肤是白，眼睛也大，鼻梁高高的还秀气，果然漂亮得像娃娃一样。”

　　姚东扬佯装正色地应了一声，道：“所以照镜子的时候，自己也会很开心……”

　　淳于明珠大笑着连连点头。

　　毛小桃也笑，对着姚东扬又是夸赞：“要说惹人疼爱呢，还得是你，看你把阿姐乐得多开心！”

　　淳于瑶一时间真恍惚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候也是一群这么大的朋友，随随便便胡乱闲扯也能开心好久。

　　室外的太阳高高升起，皮得满头是汗的淳于青柳终于没了再去追逐小白的力气，钻到了这间人多的药房里，嗅了嗅鼻子，蹦蹦跳跳蹿到放着石蜜金柑的条案前。

　　众人的闲聊这才告一段落，淳于明珠望了望窗外，小白一溜快跑奔向了种满百草的山坳，日头也升得高高的了，她从东南的窗台上端来了一大盆长得茂盛而精神的金乌草，施术将它送向外面的高楼之巅上，道：“再照一个时辰太阳，正午解蛊后用正好。”

　　毛小桃问道：“有麒麟血魄还不够吗？这个草是什么讲究？”

　　“玉蚕是天下至寒之物，麒麟血魄解玉蚕蛊是以正阳之气克化至阴之气，于麒麟血魄是极大的耗损。我将它埋在这花盆里养一段时日，应该可以帮助它借金乌草充分吸食阳气，以重新聚齐它的灵气。”

　　“你好厉害，这法子都能想到！”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你们去泰骊的时候，我给老迷雅去了信请教这个问题，她也觉得可行，所以我打算来试试。”

　　姚东扬注意到林香抿了抿嘴巴，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偷偷踱步到她旁边轻声安慰道：“你别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林香微微笑，努力克制着因回想起那日被下蛊时看到几条条子扭曲蠕动在一处的恶心场面带来的恶心感觉。

　　终于，终于要摆脱这些蛊虫了……